■ 張煒
我從很早就開始寫作,摯愛文學,不可救藥和沒有來由地愛著,愛得很深。以前我也說受過哪些影響走上了文學之路等,但知道那是找個他人可以理解的話頭而已,實際上更多的是沒有來由地愛著。從1975年就開始發(fā)表作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了快四十年,累計發(fā)表字數(shù)到了一千三百多萬字,還不算練筆的幾百萬字。
仍然由于特別愛文學,對與之關連一起的事物就要求格外高、格外嚴,有放不下的牽掛。我自己缺點和弱點很多,卻對人性,社會,人與人的關系,自然環(huán)境,道德狀況,要求很高,甚至還有點苛刻。對黑暗的東西不能容忍。我在許多時候是憂慮和不滿的,有時竟然非常憤怒。情緒激烈時,表達上常常是沖動的。同時也深深地熱愛著一些事物,對自然,對友誼,對各種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柔情。因為童年的艱辛,我特別不會忘記并且一直感激著來自他人的善意和幫助。
最近因為要編輯虛構作品之外的文字,這才仔細統(tǒng)計了一下,發(fā)現(xiàn)竟然積下了四百多萬字的散文及其他言說類文字。這個字數(shù)太大了一些,讓我覺得十分突兀甚至不安。發(fā)現(xiàn)自己說得太多,這并不好。從一般規(guī)律上看,一個從事虛構的作家,最聰明的做法是少說一點,因為說得多了,一方面會莫名地得罪人,另一方面自己作品可詮釋的余地就越來越少了,整個作家也就變“小”了。形象總是大的、多解的,作家自己說多了,就會局限解釋的空間。
那會兒一度想改變這個狀況,就是以后盡可能地少寫散文??墒切睦镉钟刑嗟牟话病⑾矏偤蛻嵟?,只想看到什么趕緊提醒一下。我知道這樣做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而是責任感的驅使。當然還要想到生活和寫作的意義,并且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寫作者,并不僅僅是為了寫虛構作品。結果后來還是決定讓一切自然而然地下去吧,盡自己之力,能做多少做多少,真實地一路走去。面對這個危險的世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不必因為服從什么文學策略而硬性地改變自己。
說到運用文學策略,一個作家還是小作了。一個人寫了那么多,苦心經(jīng)營如此,又大多來自艱辛的底層,怎樣對待社會、讀者,怎樣對待評論家、漢學家,怎樣對待外國人,心里都該是十分明白和熟練的。做好這一切并無更大的難度,起碼比用心寫好幾部長篇容易得多。這一類聰明和機智,差不多人人都不缺乏。但這樣做就要遷就許多,違心許多,天長日久必會造成內(nèi)傷,說到底這與從小對文學的深愛是相抵觸的。
人的文學志向是不同的。如果努力用寫作來換取一些世俗利益,比如賺錢、獲取地位、獲得更多贊譽和獎項,都是可以理解的,也不是什么壞事。但比較起來,還有另一些目標放在那里。如果是一個基督教作家,要他來回答為什么寫作,他可能回答是“為了榮耀上帝”。我們大多沒有這樣的信仰,但我們卻會明白這回答中包含了怎樣的深意,是很高的志向和境界,是很了不起的要求。
那么我是怎樣的?總結一下,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名利心在一點點淡去?;貞浛炭鄬懽鞯倪@些年,許多時候只是受沒有來由的一種深愛的力量支配著,寫個不停。做文字工作的都知道,將一篇幾百字的東西在紙上落實好,讓其充分表達自己的意思,尚且還要費不少的工夫——如果這樣較真地寫上千萬字,不能不說是一種辛苦??墒沁@種辛苦也有更多的欣悅在。人在生活中,如果不是一個傻子,只要活到了四十多歲,就一定會深刻地感受到絕望。所以也就是這種沒有間斷的寫作,這種勞動,安慰了我激勵了我,讓心靈維持在較好的狀態(tài),能夠向上提升而不是往下沉淪。就因為不停地思索和閱讀,讓我知道了人世間還有這樣一些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情懷。我必須說,寫作無論如何令自己不滿意,還是讓我變得比過去善良了,比過去好了。文學既然對我有了這樣的意義,就該感激文學,它是多么重要。
除了文學使自己成長、幫助了自己,還覺得留下的這些文字雖然謬誤不少,但其中的多數(shù)還是有助于這個世界的,就是說它們有助于這個世界道德的提高、人的素質(zhì)的提高。它這方面的作用哪怕只有一點點,但因為是良性的,所以也還是有點意義的。
從如上來看,從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看,文學之于我既是這樣,也算很好地走向了、實踐了一種志向??梢娺@并不需要文學策略,而只需依照從一開始就發(fā)生的愛的初衷走下去就行,是很自然的一個過程。我的成績微不足道,但這個過程,對我的意義不可謂不大。
愛文學是很重要的,一個“愛”字可以解決很多棘手的問題?,F(xiàn)在看來,文學人士偶爾出現(xiàn)的一些不好的念頭,比如機會主義傾向、虛榮心,都是不愛造成的?,F(xiàn)在一些刊物的問題、寫作的問題、出版的問題,評論的問題,常常出現(xiàn)一些讓人大不如意的狀況,也大都是不愛造成的。如果真正愛、深深地愛,也許整個情形就會好得多。
隨著寫作歷史的延長,年齡的增長,會變得比過去寬容。我漸漸知道不寬容的主因,就是太以自己為中心了,不愿離開自己的經(jīng)驗去理解他人外物。其實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或許比人和動物的差異還要大,只是讓差不多的眉眼衣著和語言方式給掩蓋了罷了。人太多了,人群當中真的會有各種不同、甚至充滿奇跡。要理解一個人,就得知道他的出身、絕然不同的經(jīng)歷,包括一些生活細節(jié),甚至是神秘血緣等。我愿意努力去體會別人的行為,找到自己的方向。寬容的結果當然不是變得更圓滑、更沒有原則,而是變得更加逼近真實,更加有立場。
能夠始終保持對文學熱愛的初衷是很重要的。這樣才會樸素,才會找到真實。一個人相信永恒的真理,相信這種尋找的意義,就是信仰。這個過程是緩慢和持續(xù)的、不能間斷的,這看上去就必然有些笨拙。我以前引用過他人的一句比喻:“大動物都有一副平靜的外表”。這樣說,絲毫也不敢隱喻自己是一個“大動物”,而只是表明了對大動物的力量、自信和專注的喜愛。是的,只有黃鼬一類小動物才那么機靈跳躍,窺視多變。在這方面,大動物是做不來的。
已經(jīng)寫了近四十年,二十七歲動手寫《古船》,后來被要求反復改動,出版時已是兩年以后了。三十左右歲還寫了《九月寓言》,以及大批中短篇小說和散文?,F(xiàn)在共寫了十九部長篇、幾十部中篇和一百多部短篇??墒墙裉靺s不見得比當年寫得更好——寫作就是這樣,一邊前進一邊后退,獲得就是丟失。對一個創(chuàng)作者來說,并不一定是越寫越好。但僅就工藝和技術層面來說,或許應該有起碼的清醒。記得畫家畢加索說過,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達到了拉斐爾的能力,繪畫技藝十分成熟,可惜后來一輩子努力做的,就是怎樣才能畫得像小孩子一樣。
這樣說,當然也不會被誤解成狂傲到自比畢加索的地步,這兒不過是說贊同這樣的看法,即藝術技法和工藝層面的東西從來都不是最難的,在藝術這里,一直有比技藝重要得多的東西,是它決定一個人將來能走多遠。
《你在高原》寫了二十二年,有四五百萬字——它最初長達五百多萬字,應出版要求縮為今天的長度。但長度并不說明更多,好才是目的。不過它畢竟呈現(xiàn)了相對長的一段生命河流。時間給予的一些認識,難以靠其他方法比如能力之類可以彌補。出版后有人擔心它太長無法閱讀,只是樸素的擔心,總歸不是文學爭論。說到閱讀和理解,以前的八部長篇不太長,都是在心里煎煮多年、用鋼筆一個字一個字刻在稿紙上的,有點像刻鋼版的感覺。那些長篇讓我傾盡心力。可是閱讀它們的時候,難道會更容易嗎?事實并非如此。那些作品對我的重要性來說,像《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丑行或浪漫》、《刺猬歌》等,僅就個人所能達到的完美度和深邃度而言,絲毫不比《你在高原》差。所以文學作品對讀者和作者全都一樣,它從來不是一個長度問題,而是一個心靈問題。
今后會一直緩慢而有耐心地寫下去。無論如何,這樣寫到最后,或許會擁有自己的一個文學世界。也只有這樣,朋友們才會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