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迅
在我的一萬多冊藏書當中,有一些書是與個人的經(jīng)歷和成長密切相關的。比如那一套1974年7月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十萬個為什么》。
1974年,在文革中被打成“走資派”的父親“幸運”地從“五七干?!北弧敖夥拧保德毾路诺睫r(nóng)場工作。我和小弟自然也隨父母從省城來到位于湘江之濱的這家農(nóng)場。
那個時候學校已經(jīng)完全按照“領袖指示”,以“學農(nóng),學工,學軍”為主,同學們似乎也已經(jīng)習慣了不讀書的生活。偏偏我這個城里來的小孩天生喜好書籍,把不知什么時候積攢的幾分錢幾角錢,都用來買書。農(nóng)場供銷社里有一個很小的柜臺,放了寥寥可數(shù)的十來本書,大多數(shù)還是“批判材料”,偶爾也有幾本“供內(nèi)部參考”的讀物。我便是這一類讀物的???。
這年秋季的一天,下午放學(其實是“學農(nóng)”——做完紅磚),我照例又來到“書店”(固執(zhí)地要把三尺長的柜臺叫做“書店”,是我在同學面前可以吹牛的事情)。宋阿姨(供銷社專門負責書柜的營業(yè)員)悄悄地告訴我:“來了一套好書,我給你留著呢。”她十分神秘地從一個紙箱里抱出一堆書。紅色封面的《十萬個為什么》全套。
我至今記得當時的感覺,那“一堆紅”像電一樣擊麻了我。
顫抖著手翻開其中一卷,“說夢話,夢游是怎么回事”,“人觸電后怎么辦”,“狐臭是怎么回事”……
“買,買,買。”急切的聲音引得宋阿姨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會買,那你交錢?!?/p>
慢慢鎮(zhèn)靜下來以后,我開始從頭翻到尾。每一本的扉頁全是毛主席語錄,共有四段,最后一段是“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p>
全套13卷,每本0.34-0.48元不等,共計人民幣5.57元。我呆住了。要知道,當時我們班一個農(nóng)村同學,全家一個月的生活費是4塊多錢。我父母的工資據(jù)說不低,但當時真正每個月能拿到手的錢也多不到哪里去(因為是降職使用,工資自然也降了許多)。
“你一定要幫我留著書,我回家去要錢?!蔽亦嵵氐卣f。
“那你要快點,時間長了別人要買我就沒辦法啦?!?/p>
父親是一位南下干部,一輩子勤勞節(jié)儉,雖然自己也十分愛學習,但聽說一下子要拿出全家人一個月伙食費的三分之一,只說了一句:“再等等吧?!?/p>
這一等就是三天,這三天讓一個十來歲的少年知道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第三天下午,宋阿姨嚴肅地通知:“明天還不買,就被別人買走了!”
母親是位知識女性,對子女的學習最是支持。關鍵時候她說了話:“只要是學了知識,少吃點菜有什么關系!”
我不知道是怎樣地飛跑著到的“書店”,在書柜被鎖上,要下班的最后一分鐘,我抱到了那“一堆紅”。
后來的故事簡單但有趣。
每天讀十來頁書,第二天上學的路上,我的屁股后面就跟了一群同學。開始還只是同班的,后來是不同年級的。一路上就聽見一個文弱少年在問:“知道嗎,xxxx是為什么?”一群跟屁蟲就問:“為什么?”這少年就洋洋得意地解答。
如果說文革開始時我的童年一片黑暗,那么這個時候,我少年時代的這一刻,則是一地陽光。此后的三十多年,我從嗜書、著書到講書、評書;由一個普通工人到研究生,由一個習作者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出版八部文學藝術作品集,與這一套今天在某些學者看來頗為“不上檔次”的《十萬個為什么》,實在是息息相關。也許可以說,是年少無知時的好奇和虛榮把我引入了書籍王國。但這一引入,卻是功德無量。
現(xiàn)在,我把這“一堆紅”(雖然早已發(fā)黃),放置在四面皆書的架子中頗為醒目的地方,它的對面,是早已在天國的母親的像片。在我內(nèi)心深處,母親是我的上帝,過去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永遠是;她像明燈一樣在如白天的黑夜和如黑夜的白天照耀著我。她的目光永遠護佑著我,更督促著我。
現(xiàn)在,當我坐擁萬卷書畔,我思考著,最簡單的最不容易。
大家都不讀書,有人卻在挖掘書中的“黃金屋”;不讀書最容易,讀書最簡單,卻是大不易。
吃飯是天大的事,買書是可有可無的事;把買菜的錢去買書,也簡單,但一般人做不到。
我總是懷念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讀書氛圍和人與人之間的感覺。那是一種簡單。求學,探討,不論高下,不分彼此;多么幸福的簡單,但今天似乎做不到了。房子越住越好,車子越開越高檔,酒席越吃越稀奇,讀書越來越不時髦,人與人之間越來越說不清楚。這是復雜。讓人無所適從。
其實也簡單,佛祖有言:“別胡思亂想。”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取有所不取。
盡管不易,我還是堅持簡單。在唐詩宋詞里,我沐浴春風;在老莊東坡里,我暢飲甘露。
在那發(fā)黃的“一堆紅”里,沉浸著我的親情我的溫暖。
早些年,我曾經(jīng)對佛經(jīng)發(fā)生了興趣。每到一名山大寺,必“請”一堆經(jīng)卷回家。開始,似乎能登高望遠,讀得多了、雜了,卻“迷糊”起來。一次在某名寺拜訪一位僧人,聊及此狀,僧人曰:泛舟無定所,入山惟一徑。這位師傅是皈依凈土宗的,他打開自己的書柜,上百冊經(jīng)卷通是凈土經(jīng)。
茅塞頓開。其實又何止是讀經(jīng),哪一門學問不是如此?人說條條道路通羅馬,若不擇一條適合自己的路,羅馬未必能走到。
所謂“學海無涯苦作舟”,說的只是一種態(tài)度。真正要想盡快抵達一個“好岸”,還必須要講究方法。比方讀一點好的書目。
曾經(jīng)在讀書界頗為時髦的一本書目是法國人貝爾納·皮沃和皮埃爾·蓬塞納二人編選的《理想藏書》(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
30多年前,法國《讀書》雜志為幫助讀者選擇值得個人閱讀的書并建立個人的藏書架,從茫茫書海中擬定了以文學作品為主的49個專題,每一專題推出49種圖書,并將49本書分為三個等級(前10本,前25本,前49本),以便讀者根據(jù)自己的時間和喜好來選擇。
于是,一本49×49的書目成立了,2401篇書目和綜合信息洋洋灑灑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我感興趣的是此書的分類,除了文學大類按地區(qū)、體裁分成30類,很方便查詢以外,它還列出了科學、美食、禮儀、風俗和傳說、戰(zhàn)爭、連環(huán)畫以及造反、革命和反革命等19個較為別致的類目。
時間再往前推40多年,美國《吉斯周刊》的主筆兼發(fā)行人威廉·尼可爾斯請費迪曼教授 (此人為著名報人、專欄作家和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擬訂一張有益于讀者的書單。費迪曼教授于是以《一生的讀書計劃》為題,采取與讀者作100個簡短對話的形式,每次以500—1000字勾勒作品、作者的輪廓,引導讀者去讀他介紹的書,總共約100余本文學名著。后來這張書單成了同名書籍。1981年花城出版社翻譯推出此書。
這兩本書目我都讀過,除了收獲以外,也有些遺憾?!兑簧淖x書計劃》沒有收入一本中國名著。而《理想藏書》中,中國文學只在“亞洲文學”一類里,收入了《紅樓夢》、《阿 Q 正傳》、《狂人日記》、《唐詩選》、《駱駝樣子》、《家》、《浮生六記》、《水滸傳》、陳若曦的《尹縣長》、《寒山詩》、郭沫若的《自傳》、《拍案驚奇》、《聊齋志異》、袁宏道的《云石集》、《格薩爾王傳》等十余種。而其他類別中,幾乎見不到中國人的蹤跡。
除了時代因素,意識形態(tài)因素和東方封閉因素可能是造成這類格局的主要原因吧。盡管如此,我還是把這兩本書目視為“佳侶”的。
讀中國書,近代張之洞有《書目答問》,獨樹一幟。
有一年,我迷上了《魯迅日記》,并非對先生“晴。無事?!敝惖墓P墨感興趣,而是以為先生的“每日書賬”頗耐人尋味。一日一日串下來,就等于魯迅先生讀書書目。從大師的“目跡”之中似可以得到一些明示。
曾有文學青年命我介紹書目,我很快(但不是敷衍)地向他們推薦兩本“大路書目”。
一是《書林》雜志編的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大學文科書目概覽》。此書介紹文科10個科目的必讀書和參考書千余種,是系統(tǒng)地打基礎的向導。
另有季羨林先生主編(時為80年代初,不能完全體現(xiàn)季先生完整的治學特點)的,中國青年出版社的《中外文學書目答問》(上下冊)。這是一本普及型讀本,推薦了中外文學及理論書目266種,亦屬入門書。
而真正為我喜愛并循之漸進的書目是蔡尚思先生所著的《中國文化史要論》(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這是一本高度濃縮而又畫龍點睛的中國文化書目。
我倒不完全同意蔡老的每一個觀點,但是老人家理出的“提綱”及其治學方法則著實給了我實在的幫助。
將近30年的業(yè)余讀書生涯,由各種書目導引至自我消化,方才感悟“盡信書不如無書”、“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的真諦。無系統(tǒng)不成方圓,無重點不出效應,無個性不得正果。
新近又買了兩本好書目。
《中華書局圖書目錄》(1949—1991)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圖書總目》(1932—1994)
兩家名牌老店的目錄,可以當作中國現(xiàn)、當代文化及學術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參考依據(jù)。
雖說它們不能與《四庫全書總目》(此書上下兩大卷,我有幸于16年前搜藏了一部)比肩,畢竟是值得收藏的好書。
在書海徜徉日久,越發(fā)感覺書目之重要之可愛,由是,我視之為佳侶,引為終生之福。
在早春一個陰冷陰冷的夜晚,我輕松地翻看著一堆史藉,感慨中國歷史之不輕松,也慶幸秦始皇的時代已堆放于昨天,否則的話,二三人聚談于街巷便要被砍去腦袋,實在是嚇人。今天,我們已經(jīng)可以大談“今天天氣”以外的許多事情和觀點,盡管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畢竟腦袋不會輕易“搬家”了(而且自己的居室里目前還沒有監(jiān)視探頭)。這個時候,捧著自己不欺騙自己的腦袋,回味一下關于真話,關于不該忘記的人臨終前的真話,并不是多余的事情。比干、屈原、司馬遷等老老前輩不提了,現(xiàn)當代的人物隨手便可以牽上一串。
1974年11月,彭德懷已經(jīng)經(jīng)常處于昏迷狀態(tài),癌細胞已擴散到全身。然而臨終前,他卻異常清醒:“我頂?shù)米?。我是壓不垮的,腰桿子是直的。為什么遲遲不給我定案?我彭德懷有什么罪?我這樣死,死不瞑目!”他對侄女梅魁說,“我死后,把我的骨灰送回老家去埋起來,在上面種上一棵蘋果樹,讓我報答家鄉(xiāng)的土地……”
一代元勛,就這樣含冤而去。但時間老人是公正的,彭德懷的真話終于恢復了本來面目。然而就那個歷史的斷層而言,將永遠刻下悲劇的名字。以至今天的廬山上,依舊烏鴉常鳴,或許是歷史的某種鳴示?
應當感謝巴金老人,在他的《真話集》中不僅秉筆直言世間事,而且留下了不少珍貴史料。比如趙丹臨終前的那句話:“‘最高指示’、‘英雄形象’至今還在我的噩夢中出現(xiàn),那么只有逼近死亡,我才可以說:‘沒什么可怕的了’。”作為著名藝術家的趙丹先生,以真話為他的一生劃上了令人信服的句號,雖然劃得那樣慘淡。
我們厭惡“面具”,我們憎恨虛偽,但在“面具”時髦,虛偽“價”高,真言遭忌的空間里,人又如何免“俗”?面對死神而能憤然無畏?!皼]什么可怕的了”……讓人由衷起敬。
在國共兩黨的歷史上,有一個小小的驚人的相似之處:蔣中正的高級秘書陳布雷和毛澤東的高級秘書田家英均以自殺了結生命。田生前很愛讀史,他對歷史的博學足夠他學著隨風就勢把握自己的“歷史”,然而他放棄了這一“優(yōu)越”的“背景”,選擇了真實的孤寂直至永遠的沉默。他為真話所“誤”,也為真話而留名。
與田家英悄然自盡相同,老舍先生也選擇了默然而去的方式。我們今天讀《駱駝 祥子》、《四世同堂》、《茶館》是否能讀出歷史的某種關聯(lián)呢?在太平湖畔,人們找到一些抄有毛澤東詩詞的紙片,系老舍先生十分工整的毛筆字。猜測老先生告別這世界前,有過多么大的痛苦的心理過程,并且是一種扭曲了的真實在他的靈魂深處,該有怎樣的真實要留下來呢?但卻沒有!這才是更大的悲哀。
我又想起周恩來臨終前對鄧穎超所說的話:“我有許多事情沒跟你說……”鄧也對周說:“我也有許多事情沒跟你說……”現(xiàn)在,兩位政治家都已遠去,他們之間沒有挑明的事情以及他們與更多的人沒有說透的話,只有由歷史去說了。但至少這也是一句“最后的真話”。站在我們民族的傷口上,透視我們自己,不能不承認對真實的掩蓋和對真話的恐懼已經(jīng)使我們的靈魂缺乏生動的魅力。而這一切,源于“左”禍的幽靈,源于小農(nóng)經(jīng)濟與封建觀念及大面積的混凝土般的結合。不妙的是,我們許多“過來人”逐漸在淡忘乃至掩飾歷史的黑洞,而960萬平方公里的“肌體”上,仍然四處可見假之花生機盎然地在“混凝土”上盛開著。盡管已經(jīng)有了“信息高速公路”,有了摩天大廈和與國際“接軌”的標牌,還有種種“國際流行”的玩意兒,但我還是在某種“幾十年如一日”的運轉中,在喇叭、標語、新聞和宣傳口號中,在許多大大小小的官員中,感受到那個幽靈的存在。與之相對應的,是兩億文盲,一億處于貧困線以下的人們,再對應一下,則是難以準確統(tǒng)計的暴發(fā)戶及其豪奢的生活。這是一個旋轉舞臺,所有的人都被歷史賦予了某種角色。喜怒哀樂注定了高下雅俗。救世主從來就不存在,但社會要維持廣泛的平衡和和諧絕對少不了真話、真實。惟有真話可以確認真實,惟有真實可以確認民主,惟有民主可以促成進步。這應當是現(xiàn)代人最起碼的常識。但愿這個常識比漢字的學習更容易一點。那樣,真話方不致成為“珍稀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