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明娥
對世俗的“原生態(tài)”和“底層”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已成為近年來文壇的一道新景觀。這也是現實生活與新世紀文學的又一次默契。市場化社會轉型的深入,使得“三農問題”、“農民工”、“弱勢群體”等話題越來越浮出地表,而一向以密切關注和反映現實生活而為人稱道的新時期文壇,也在書寫當下底層弱勢群體如在鄉(xiāng)農民、進城打工的農民以及下崗工人的生存狀態(tài)及其困境方面,煥發(fā)出其視點下移的“底層關注”、“底層寫作”的勇氣和真誠。
新世紀文學的生存視角首先鎖定了低收入群體,關注著在鄉(xiāng)農民的生存環(huán)境的艱窘和物質生存的貧困。如雪漠的《大漠祭》敘寫了騰格里沙漠邊緣上一家農民及一個村莊的日常生活,表現出西北農民沉重的生活負擔和貧苦的生存現狀。較早關注鄉(xiāng)村生命的疼痛的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小說”,被譽為底層寫作的代表作,如《望糧山》向我們展示了蠻荒、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農民命運的沉重和生存的堅守。在那個土地貧瘠、天災不斷的鄂西北的望糧山,村民始終固守這片苦澀的土地,為了生存,他們種麥子、栽苦蕎,甚至不惜冒著跳崖斷命的危險去侵犯國家財產,砍伐原始森林。主人公金貴在與土地的抗爭失敗后也曾打算進城,但奔走掙扎的結果是屢試屢敗,留守土地成為一種悲涼與無奈,安于殘酷的生活現實和生存的貧困成為無奈的最后選擇?!恶R嘶嶺血案》更是寫盡了神農架地區(qū)人們求生存的凄涼與悲慘。主人公的三個女兒共用一床漁網似的被子,為了生計和供女兒上學,他只好去當探礦隊的挑夫,挑著兩百斤的擔子爬坡過河掙血汗錢;最后卻只為謀財而殘殺了勘探隊員。作品讓我們讀到了鄉(xiāng)村生命的強悍,也看到了鄉(xiāng)民思想的愚昧。
在鄉(xiāng)農民深情眷戀腳下的這片熱土,希冀在對土地的真誠堅守中實現自己求生的愿望,但與此同時,鄉(xiāng)村某種惡俗勢力卻成了阻礙農民致富的負面推手。如關仁山《傷心糧食》講述的是“豐收成災”、“谷賤傷農”的悲劇。糧食豐收卻賣不出去,主人公王立勤利用農民協(xié)會解決難題,但賣出去的糧食換來的卻是假化肥。豐收與“富有”無緣,主人公無奈之下燒掉糧食,逃離家園。
新世紀文學關注著新的時代大背景,同時作家們也在更深入地傾聽著農村底層的某種不和諧聲音。比如國家的“扶貧”政策自然讓農民感受到了新的希望,但這根喜劇的“救命稻草”卻有時也會釀成荒唐的鬧劇。夏天敏的《好大一對羊》中木訥憨厚的德山老漢,就是遭遇這種鬧劇的底層農民的一個代表性形象。他身處大山高寒地帶的寸草不生的自然環(huán)境,面對扶貧官員的“恩寵”,他感激涕零,以報恩的心態(tài)償還地區(qū)領導的大恩大德,并在盲目的憧憬中將養(yǎng)羊當作高于女兒生命甚至高于全家生命的神圣使命來完成。這對給農民帶來脫貧和致富希望的羊,卻在某些基層領導干部的功利追求中,無聲地演變?yōu)橐粓鐾纯嗪蜑碾y,讓德山老漢成為了權力腐敗的犧牲品,他不僅沒能在惠農政策中致富,反倒變得更加貧窮。閻連科的《黑豬毛 白豬毛》中的農民對權力的畸形膜拜更讓人痛心:吳家鎮(zhèn)的村民爭著“替撞死人的鎮(zhèn)長坐監(jiān)獄”甚至下跪磕頭乞求,被軋死者的父母的訴求竟然是要對方把死者的弟弟認作干兒子。這看起來有悖常理,但從另一個側面深刻地反映了農民生存的艱難和精神的麻木。
總之,在新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們既可看到在鄉(xiāng)農民的困苦和痛楚,也能感受到他們生存的堅韌;并由此構成了一幅新世紀在鄉(xiāng)農民的整體生存的素描。而作家們在從不同角度對在鄉(xiāng)農民生存現狀的書寫中,更融注著他們對當今社會時代的深情關注和思考。
農民工群體既是城市建設的主力軍,也是城市生活中的“他者”。這種尷尬的身份認同加上沉重的生活負擔,尤其能觸動作家們的憂患和深思。如羅偉章《大嫂謠》中年過半百的“大嫂”在建筑工地上拌灰漿,推斗車,“那是男人也畏懼的活,她卻不怕”,夜晚睡在狹窄、低矮而又炎熱的工棚里,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供孩子上大學。尤鳳偉在《泥鰍》中所描寫的一個進城打工的普通勞動者,先后在化工廠處理污水,在飯店做雜活,在建筑隊當小工,后不得已進了搬家公司干活,務工過程中屢遭職介所和用人單位欺騙。他靠出賣體力甚至人格尊嚴來爭取基本的生存條件,最終卻受陰險狡詐的黑邪惡勢力利用、陷害,無辜做了“替罪羊”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農民工“向城求生”實屬不易。孫慧芬的《民工》中背井離鄉(xiāng)進城打工的父子二人,也有近似的艱辛。他們干的是城里人不愿干的累活、臟活,吃的是沒有油水的飯菜,睡的是工棚里的通鋪,生活的最高追求就是能吃飽飯,能拿到工錢;但這基本的愿望還是在飛來橫禍面前成為泡影。
當年以“現代派”創(chuàng)作蜚聲文壇的殘雪,如今仍以她那種慣常的詭異、陰冷的筆觸展現農民工的生活?!睹窆F》中的農民工們住地下室,凌晨三點就被叫醒上工,背兩百多斤的水泥包,甚至有工地斃命的現象。但更令人心寒的是,這些農民工之間竟然互相爾虞我詐,告密與離間之風盛行,不自覺地陷入某種“被食”和“食人”的怪圈,人性中惡的一面在這些底層生存者身上暴露無遺。
在現實生活中,與農民工生存和工作休戚相關的問題是安全問題。新世紀作家們則以他們各自不同的藝術方式來關注和反映這類問題。作家劉慶邦有豐富的煤礦工作經歷和體驗,他的一系列反映煤礦工人(以農民工為主)生活的作品,讓我們間接體驗到了一種特殊的生存之搏?!都t煤》中的煤礦工人們?yōu)轲B(yǎng)家糊口,每天與死神較量,每一次下井都有可能是他們與這個世界的最后告別。對他們而言,透水和瓦斯爆炸猶如隨時可能掉落下來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陡@酚梅粗S的筆調寫礦工生存的艱難與可怖,給予礦工的福利竟然是一口散發(fā)著清香的棺材!《神木》則從反面來表現底層農民工利欲熏心的陰暗心理。面對生存的壓力,他們竟然干起傷天害理的勾當,通過“做點子”來賺黑心錢。他們以替別人介紹工作為由,將人騙進煤礦,并暗中人為制造事故,敲詐礦主,再冒充礦工家屬榨取昧心財。賺錢的欲望沖昏了人的頭腦,使人變得喪心病狂。王祥夫的《找呀找》可謂一曲控訴人性喪失的挽歌。丈夫在外打工被砸死后無人知曉,懷著身孕的妻子在艱難的尋找中遭遇的卻是冷漠、虛偽、粗暴的拒絕和欺騙,殊不知丈夫的同伴及親戚在礦主一千元錢的誘惑下,已替礦主把丈夫的尸體偷偷掩埋!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同樣講述了一起驚心動魄的礦難事故。烏鎮(zhèn)發(fā)生一起死亡十人的礦難,蔣百嫂的丈夫喪生其中;鎮(zhèn)領導隱瞞實情,捏造謊言搪塞;因而丈夫沒有了葬禮、沒有了墓地,蔣百嫂把尸體藏在冰柜里。這個亡靈在折磨著蔣百嫂,也控訴著現實生活中某種無可饒恕的罪行!
“底層寫作”所關注的“底層”,除了在鄉(xiāng)農民和進城的農民工之外,還包括城市貧民。新世紀的作家們將生存視角直接插入城市貧民生存的現狀和內心世界,描繪出一幅幅城市特殊階層的生存畫圖。
下崗失業(yè)工人首先面對的自然是物質條件的拮據和生存的窘境。唐鎮(zhèn)的《坐一回出租車》以小見大,丈夫收入微薄,妻子下崗自謀職業(yè)卻陷入騙局,在風雨交加的大年三十,因舍不得花錢坐出租車而造成女兒被滑倒窖井失去生命。曹征路的《那兒》、《霓虹》也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赌莾骸钒扬L光不再的工人的窮途末路刻畫得淋漓盡致,“小舅”為阻止廠領導和入駐企業(yè)貪污掠奪,使出渾身解數,為工廠和工人的前途命運奔走呼號,但還是一敗涂地;走投無路的他帶著巨大困惑、茫然、無奈和悲憤,用自己的生命殉了“那兒”的輝煌理想。《霓虹》中30歲下崗的杜月梅,家里有年邁體弱的奶奶和年幼的孩子,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擔全部壓在她一個女人的肩頭,為了生存,她決定要做個“務實”的人:白天推著小車賣珍珠奶茶,晚上濃妝艷抹到街頭拉客賣淫。作家讓我們看到了底層下崗女工生活的無望與悲慘,以及在無望中的掙扎所孕育的扭曲的力量。
在市場化浪潮的裹挾和沖擊下,下崗失業(yè)工人面臨著重新開拓新的生存空間的挑戰(zhàn)。但生活的無望和壓抑卻往往使他們?yōu)槔嫠榷萑肷畹南葳逯?。張楚《長發(fā)》中手套廠的女工王小麗所在工廠四個月沒開工資,生活難以維持;她本想賣掉自己的長發(fā)為男友小孟湊錢買摩托車,孰料收購長發(fā)的男人強奸了他,并以此作為收購長發(fā)的補償。方方的《中北路空無一人》以武漢重型機床廠下崗工人的生活為題材,敘寫他們物質的貧困繼而引發(fā)的精神尷尬,徘徊、無奈、怨恨、消沉,主人公鄭富仁夫婦以打工為生,還要供孩子上大學,而當妻子把丈夫意外撿來的一包毛衣廉價出售時卻惹火上身,招來許多麻煩。在城市貧民家庭中,某些女性不堪生活的重壓而拋家別子,尋找給自己一頓飽飯的“避風港”。葉彌的《小女人》中的下崗女工鳳毛,遭受離婚的打擊,在尋找工作和男人的過程中,幻想過、猶疑過、猥瑣過,在絕望中忍受著煎熬。
新世紀底層書寫中的城市貧民在時代風雨的洗禮中尋找出路,這與20世紀90年代的“現實主義沖擊波”同中有異:二者同樣是瞄準了城市底層生存的種種困境,但1990年代的“現實主義沖擊波”偏重于企業(yè)群體生存本相的展示,讓領導和職工進行溫情的“分享艱難”;而新世紀的底層寫作則側重于個體生存困窘的觀照,把現實的生存?zhèn)€體推向市場化時代的風口浪尖,以透視他們在歷史激流中的種種生存艱辛及其復雜多樣的焦慮心態(tài)。
生存視角在新世紀文壇上大放異彩,還體現在對底層女性生存實況的書寫上。當今社會底層女性在承受著生存重壓的同時,更承受著一種性別歧視的壓力。
首先,新世紀作家們清醒地看到農村殘余的傳統(tǒng)意識、男權中心文化觀念仍然滲透在整個鄉(xiāng)村文化和生活秩序中,某種程度上依然是鄉(xiāng)村女性悲苦命運的根源。方方的《奔跑的火光》中的單純、可愛的英芝無法忍受公婆的百般刁難、丈夫無情的家庭暴力,一次次尋求反抗的出路,但終因無力改變生存的窘境,最后喪失理性的她走上了“殺夫”的窮途末路,反抗無效卻賠上了自己的性命。葉彌的《月亮溫泉》中勤快溫婉的萬壽菊一人默默地挑起家庭的全部重負,丈夫卻悠閑度日并橫加挑剔。新世紀的農村女性依然每每受控于殘余的封建觀念的魔掌,而女性自我意識的喪失更強化著自己的悲劇宿命。
其次,新世紀文壇上的生存視角對女性的關注,還表現在不少作家以別樣的胸襟對從事“小姐”職業(yè)的底層女性予以世俗的關懷和人性弱點的理解上。現實中的確有些農村女孩乃至城市女性面對物質生存或家庭糾紛的重壓,難抵金錢的誘惑,走上了出賣色相和肉體來撈錢的歧路。邵麗的《明惠的圣誕》中的農村女孩明惠高考落榜后在省城做起了妓女,被一離婚的李副局長“拯救”后當起了“小主婦”,但一場圣誕聚會讓她幡然醒悟自己原來是無法被城市生活真正接納的,絕望而無法自救的她以自殺終結了自己的生命。在吳玄的《發(fā)廊》中,發(fā)廊改變了“我妹妹”以至全村很多女性的命運,她們用自己的肉體作一樁樁金錢交易。巴橋的《阿瑤》中的女主人公阿瑤漂泊到廣州,心甘情愿地做皮肉生意,把從妓看成一種神圣的職業(yè),其實則是被拋在現代化的大都市中最骯臟的角落,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總之,“生存視角”拓展了文學關注社會現實、關注人的視閾空間,使新世紀文學與當下社會生活、與普通人的生存現實貼得更緊密。多年來遭遇文學疏離的那種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也在“生存視角”的積極作用下得以放出新的光彩;生存敘事與人們一直呼喚的文學的責任意識,在新世紀文壇上相得益彰。同時,生存視角和生存敘事還標志著文學對生活的理解的還原。并非只有重大政治歷史事件和重大社會矛盾才是“生活”,生活的基本構成元素恰恰就是人的世俗的、日常的生存需求和行為。文學要反映生活,就不能不首先關注世俗個體的生存,不能不在普通人的凡俗瑣碎的現實生存的基點上表達深層的精神思考和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