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伊始,有必要對導演諾蘭的電影作品風格進行簡要的確認與說明——這與本文的論述主題實質上有著潛在關系:蝙蝠俠的二重身份在第三部越發(fā)顯得若即若離與欲說還休,其實和導演諾蘭的電影氣質有關。也可以說,諾蘭的《蝙蝠俠》三部曲以作者電影的形式成功地博弈了好萊塢商業(yè)電影生產的一套流水線機制——諾蘭的蝙蝠俠既保留了傳統(tǒng)蝙蝠俠系列的商業(yè)因素(觀眾捧著爆米花走進影院尋求視覺、聽覺等感官刺激),又強烈突出了諾蘭自身的風格——電影文本充滿了巨大的言說張力,可供發(fā)掘的哲學、宗教與文學因子足夠多(這也是諾蘭作品總會吸引學院知識分子對其進行的,不僅從文化傳播機制的外圍角度,而更多的是從電影文本本身剖析的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諾蘭為更廣大走進影院本為了消遣時間的普通觀影者提供了一次智力游戲(不僅僅是荷爾蒙的爆發(fā),諸如《速度與激情》),每每在結尾設置了一種欲罷不能而又有眾多解讀維度的結局(從《記憶碎片》對“記憶”本質的探討,到《致命魔術》對“魔術”幻真的思考,再到《盜夢空間》以“夢”為核心焦點的建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諾蘭的興趣點總在“記憶”、“魔術”、“夢”等具有“不確定”因素的對象上,因為它們與諾蘭本身的氣質相符)——這些特點,無論是專業(yè)學者還是非專業(yè)愛好者,都可在其中自得其樂。
更有意味的是,當我們從電影的生產與流通角度考察《蝙蝠俠》時,則更能體現(xiàn)諾蘭電影的特色?!厄饌b》第三部在中國公映時,遭遇了同是美國本土漫畫英雄的《蜘蛛俠》——他們是在同一天上映的。二者不同的是,諾蘭對畫面要求苛刻,堅持用膠片拍攝,反感3D手法;而《蜘蛛俠》卻是清一色的3D放映。筆者兩部電影都去影院觀看了,最直觀的感受是,《蜘蛛俠》依舊與眾多好萊塢商業(yè)制作(《鋼鐵俠》、《復仇者聯(lián)盟》、《雷神》與《美國隊長》)一樣,是一部單純具有感官刺激的電影(遑論它還是3D呈現(xiàn)),可供觀影者進行深度挖掘的因素基本沒有。而饒有意味的是,前幾日票房,《蜘蛛俠》一度遙遙領先,而《蝙蝠俠》則后勁兒十足。其原因是諾蘭電影給觀眾的后續(xù)思考沖力很強,加之口碑營銷,可以吸引更多的小資觀眾(追趕潮流且在智力方面不甘示弱)——這些一道促成了諾蘭版《蝙蝠俠》的成功,無論是商業(yè)上還是智力上。
蝙蝠俠有二重身份:一方面他是一個“俠客”,這有點像中國傳統(tǒng)俠義文學中的匡扶正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其共同點是,(無論是《水滸傳》中的綠林好漢,還是蜘蛛俠、蝙蝠俠),他們僭越了當時的社會體制(有意味的是,《水滸傳》里的俠客歸順了現(xiàn)行體制,反倒迎來了自我滅亡,這似乎預示著“俠”與“體制”的不兼容),我行我素(雖以正義之名義),具有制度所不具備的高效率。而蝙蝠俠是被放置在現(xiàn)代社會中,整治對象是現(xiàn)代社會產生的毒瘤。另一方面,蝙蝠俠作為韋恩,是一個受到萬人矚目的超級億萬富翁,他擁有莊園和商業(yè)帝國(在現(xiàn)代市場經濟下,自負盈虧,面臨價值規(guī)律的檢閱),他涉及軍火與股市投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資本家。
“蝙蝠俠-韋恩”這二重身份,實際構成了生活和生存的“公共性-私人性”的根本矛盾,這也是它裂變危機的根本緣由。
蝙蝠俠的這種“雙重身份”特質,在第一部和第二部中均有所表現(xiàn)。它之所以不同于“蜘蛛俠”等其它漫畫形象,是因為作為蝙蝠俠的韋恩是一個需要遵循物理規(guī)律和生活規(guī)律的常人,他的眾多特技完全歸功于后天裝備,這也呼應了他涉及軍火的身份背景:正因為有著一個商業(yè)帝國,他才有可能具備蝙蝠戰(zhàn)車、掃描儀器等現(xiàn)代高科技軍事設備——從這個角度來看,蝙蝠俠伊始就透露著“不平等”,資源上的不平等,同時帶來行為界限的不平等(他可以侵犯別人隱私,他也可以飛檐走壁),進而帶來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匡扶正義等高效率的俠客行為),并最終構成自我身份的合法性。
蝙蝠俠的二重身份,在第一部與第二部(不包含結尾,結尾實際上為第三部的身份裂變埋下伏筆)實際上是走向整合,也就是不斷加強上文所說的“自我身份的合法性”。讓我們看看蝙蝠俠何以成為蝙蝠俠,他的原始動機如何。原來,是因為作為有產者的韋恩父母慘遭貧窮流氓的毒手,死于非命——這是一個起點,這個起點包涵了一個“貧富差距”的凄慘故事,正是因為想要奪取財富,那個混混才開槍殺死了他們(韋恩的父親在被殺前依然保持了一個有產者的風度和優(yōu)越感),這是一個貧窮者殺害富翁的庸俗故事,似乎也呼應了“貧窮使人的性格變壞”這一論斷。但同時它也是一個契機,它讓韋恩意識到“罪惡”、“邪惡”和“仇恨”、“暴力”。自此,韋恩的幼小心靈埋藏了日后蝙蝠俠大展威風的種子。
第一部主要講述了這二者身份的不斷融合,“蝙蝠俠-韋恩”的二元因素的親密無間;第二部雖然也在不斷強化,但是顯然暴露了導演的思想矛盾:諾蘭塑造了一個體制內的具有行動力的哈維?丹特,他能夠依照現(xiàn)行法律程序——檢察院、法院的敘事邏輯:立案偵查、審判伏法——高效率逮捕一批批罪犯,具有鐵腕風格,雷厲風行。他似乎是體制內的蝙蝠俠,是政壇新星,受人歡迎。而導演也運用了政治與性的雙重敘事,蝙蝠俠的青梅竹馬現(xiàn)在卻是丹特的女友。
最終,導演安排了一個謊言,犧牲了蝙蝠俠的名譽,讓他背負前所未有的道德壓力——我認為這些都暴露了諾蘭的思想矛盾。是要一個我行我素,僭越體制,有時候破壞力過大的高效率的蝙蝠俠;還是樹立一個人民英雄,能嫻熟地操作現(xiàn)代政治組織原則,更現(xiàn)實地維護一個資本主義世界?
于是裂變開始了。在第三部,韋恩隱退的時間真是不短,他一度消沉,并聲稱,哥譚市不再需要蝙蝠俠。在他面對電影中的頭號反派——貝恩的惡行而蠢蠢欲動之前,導演實際上了設置了很多體現(xiàn)心理矛盾的細節(jié)。其中一個具有象征意味且無比深情的是:老管家阿爾弗雷德含淚力勸韋恩放棄蝙蝠俠身份。阿爾弗雷德說每當他坐在佛羅倫薩的咖啡館,翻開報紙前,總會朝右前方看看,他多么希望看到韋恩帶著自己的愛人,坐在那里談笑,無比輕松地喝著咖啡。他說出這一番話,顯然出于對韋恩的愛,希望他作為一個凡人,放棄蝙蝠俠身份,過自己的生活。這是一次無比動情的勸說,這其中的文學審美因素(美好又溫情的愿景與殘酷卻緊迫的現(xiàn)實的巨大張力)也值得發(fā)掘。這也是導演最直接地顯現(xiàn)出“蝙蝠俠-韋恩”二重身份的裂變危機。它仿佛是冰山崩裂前兆的一道冰縫,冷靜、肅穆、崇高又凄美。之所以說這個場景具有象征意味,是因為電影結局依然采用了這個場景,這就是我前文所述諾蘭電影一以貫之的完整風格,這是后話。
但是韋恩并未聽從老管家的話,即便他以辭職相逼。至此,裂變的危機完整地展現(xiàn)出來。蝙蝠俠的這次復出經歷了過多的思想斗爭,可謂一點都不痛快,這也同樣適用于蝙蝠俠復出后的言行,其中最能體現(xiàn)其思想矛盾的是——“人人都可以成為英雄”,我認為這是本部影片所要表達的一個樸素的觀點。這句話蝙蝠俠說了好幾遍。到底是什么促使韋恩再次拿來蝙蝠俠的面具,坐上蝙蝠俠的戰(zhàn)車,進行最后一次的戰(zhàn)斗?
原來,蝙蝠俠二重身份的裂變之所以如此困難,如此危機(他最終為這次危機付出了代價,犧牲在了核武器的爆炸中——這便是我所言的“危機”的直接后果),是因為他最后一次的俠義行為面臨的是一次徹底的意識形態(tài)大洗牌。導演巧妙地為這種洗牌蒙上了一層外衣。那就是,它縱然是一種違背了自由主義政治原則的無產階級專政的大民主;但同時,具體踐行這意識形態(tài)的組織原則的,則是一群暴徒,烏合之眾。他們在最普遍的道德與人性法庭中,幾乎毫無疑問地置于被告席位。這有回歸到了“正義-邪惡”單純二元對立的傾向,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也在自由主義政治原則一方增添了天然正義的砝碼。這是諾蘭的狡猾之處,也是他面對整個好萊塢商業(yè)電影運機制,甚至是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一次自我保護。
但是,諾蘭的這個設置,依舊會讓我們產生疑問,為什么無產者就非得是暴徒?或者更徹底一點,即便無產者是一個個素質低下的粗鄙之人,那又如何?我認為,這就是諾蘭的思想境界問題,他急于自我保護的小聰明妨礙了《蝙蝠俠》這部影片成為更偉大的藝術品。在《1984》中,同樣面對極權統(tǒng)治,奧威爾直面無產者的無知、愚昧、粗鄙(他們不到覺悟的時候,就永遠不會造反;他們不造反,就不會覺悟[1]);即便這樣,奧威爾依舊借主人公溫斯頓之口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如果有希望的話,希望一定在無產者身上,因為只有在那里,在這些不受重視的蜂擁成堆的群眾中間,在大洋國這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中間,摧毀黨的力量才能發(fā)動起來。黨是不可能從內部來推翻的……但是無產者則不然,只要能夠有辦法使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就不需要進行暗中活動了。他們只需起來掙扎一下,就像一匹馬顫動一下身子把蒼蠅趕跑。他們只要愿意,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把黨打得粉碎??梢钥隙ㄕf,他們遲早會這么做的。[2]
同樣面對極權意識形態(tài),奧威爾以巨大的勇氣審視無產者,透過絕望,看到希望;而諾蘭則直接預設無產者的原罪,毫無鋪墊:在故事伊始,他們便是極權意識形態(tài)的始作俑者。我們或許可說這是一個問題進程的不同階段,但我更愿意理解為這是二位作者的境界高低。
讓我們看看影片是怎樣批判呈現(xiàn)民粹主義暴動的。頭號反派貝恩公開揭露丹特之死,刺破精英偶像,并釋放了丹特法案中被關押的囚犯。他譴責有產者和當權者,要求一切要進行一次重新分配,恢復最廣大人民的力量,號召大眾(實際上是處于劣勢地位的妄圖破壞體制的弱勢者)奪回哥譚市!號召那99%團結起來,打倒社會精英!富人們紛紛藏在了屋子里頭。
是啊,為什么那些犯人就要被關在囚籠里呢?為什么只占1%的社會精英擁有巨大的社會資源和話語權力呢?為什么我們遵循現(xiàn)行的束縛自我的法律呢?為什么我們要皈依富人們的道德原則和行為準則呢?正如國際歌所寫,“我們要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這是最后的斗爭”,“奪回勞動果實”!我們要清洗整個世界,進行一次大洗牌。于是電影展示了對富人的審判和處決。
這種審判和處決,處處流露出諾蘭作者電影的印記。暴民法官的那句“死刑——以流放的形式”,儼然就是諾蘭版的“第22條軍規(guī)”,妙極。諾蘭想極力展示的也許正是畢希納在《丹東之死》中描寫的場景:
市民們紛紛高呼:“誰能念書認字,就打死誰!”“誰想溜走,就打死誰!”“什么?他有擤鼻涕的手帕!一個貴族!吊到燈柱上!”“什么?他不用手指頭擤鼻涕!把他吊到燈柱上!”然后盧梭的信徒羅伯斯庇爾登場了,面對一片打死他、打死他的叫嚷,他的回復是“以法律的名義!”市民反問:“法律是什么?”羅伯斯庇爾說:“法律是人民的意志。”市民答:“我們就是人民,所以我們這種‘意志’就是法律?!盵3]……
這讓我們更直接地看到,諾蘭在審判場景中,恢復的就是這種暴民民主的政治震撼力。其間的價值判斷已然如同漣漪,溫和自然地回蕩在電影的畫面和臺詞中,也成功地蕩漾在散布于這個世界各個角落的異國者的腦海中。
蝙蝠俠面對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洗牌,決絕地以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自我犧牲。這種姿態(tài)固然能讓觀眾熱淚盈眶,但是蝙蝠俠的二重身份暴露了編劇諾蘭之前設定的對巨大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冒犯的掩護。
讓我們具體地分開它。首先,作為蝙蝠俠,它依舊以俠客的身份去匡扶正義,打擊罪犯,這種行為在前兩部里一以貫之,毫不新鮮。但是,同時坐在蝙蝠戰(zhàn)車中的韋恩的第二重身份是那個逝去的世界中的億萬富翁,無論他愿意與否,他實際上代表了那個世界正常秩序的一部分。不論他是否意識到,韋恩作為蝙蝠俠戰(zhàn)斗的同時,也為自己戰(zhàn)斗,或者說為自己背后的巨大利益鏈戰(zhàn)斗。這就是編劇的悖論——一方面蝙蝠俠的二重身份時而裂變時而彌合;另一方面,這種裂變和彌合之間的不斷搖晃,又泄露了編劇對意識形態(tài)輸出的掩護。
蝙蝠俠畢竟以義無反顧、萬劫不復的姿態(tài)犧牲了自我,至此,作為“蝙蝠俠”,他的二元身份已然轟塌。但是饒有趣味的是,那個具有象征意味的,充分顯現(xiàn)了諾蘭電影風格(見第二段分析)的場面卻又出現(xiàn)了:韋恩與瑟琳娜坐在佛羅倫薩的咖啡廳外,過著長久、安寧的生活——這難道不削弱了影片結尾英雄犧牲所帶來的情感震撼力嗎?這難道不落入了大團圓的庸俗境地嗎?一句話,這到底是真的嗎?
對于諾蘭如此處理這個結尾的方式,筆者認為:作為韋恩的蝙蝠俠必定在核武器的大爆破中死去,這是在尊重常識和編劇邏輯上得出的顯而易見的結論;但蝙蝠俠這一英雄象征并未死去,蝙蝠俠的雕塑樹立在大廳和市民的心中,這是在情感訴求和觀劇心理上得出的美好愿景——這也呼應了韋恩反復在劇中說的“人人都可以成為英雄”的論點。平凡生活中的韋恩莫名其妙地活了下來,也許是老管家美麗又殘酷的希冀,但這更是“蝙蝠俠-韋恩”身份斷裂的一個表征:自此,他將再也不是蝙蝠俠,只是隱姓埋名淪落天涯的平凡人。
至此,蝙蝠俠的二元身份終于斷裂。但不可忽視的是,布萊克——囧瑟夫所扮演的那個曾是孤兒,從社會底層崛起的無產者警察——繼承了蝙蝠洞(它所象征的俠義)。應該認為,下一個蝙蝠俠具有不同的風景,卻值得同樣的期待和玩味。
注釋
[1]喬治?奧威爾:《1984》,第68頁,萬卷出版公司,董樂山譯,2010年9月。
[2]喬治?奧威爾:《1984》,第67頁,萬卷出版公司,董樂山譯,2010年9月。
[3]畢希納:《畢希納文集》,第3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傅惟慈譯,198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