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蒙
漫話小說
——在魯迅文學(xué)院作家班上的講演
◆ 王 蒙
大家好,我本來應(yīng)該分不同的班來講的,但是不是由于我多么的繁忙,而是自己年歲大了,年齡不饒人啊,我現(xiàn)在沒精神了,我覺得咱們聊聊天得了,在這兒見見面,聊聊天。我沒有講話的稿,也沒有提綱,我現(xiàn)在身上連一片紙都沒有,這像變魔術(shù)的,不像講話的。咱們說說話,聊聊天,談?wù)勑≌f。
中國最早有“小說”這個詞是在《莊子》上邊,莊子說:“飾小說以干縣(同‘懸’)令”,就是想用小說去討論,去介入大道理??h令就是高高在上的那些大的題目,那些大的命題,那些大的題材、大的主題。“其近道也難矣哉”,那意思是小小不言的這些小說,這些段子,它辦不了大事。這是多多少少有點輕視小說的一種說法。莊子那個時候?qū)π≌f的解釋是什么?就是街談巷議,就是在大街上一見面,最近有什么事,張家長,李家短。我在巴彥岱勞動的時候,我們隊里頭一個能人,回族的,他叫穆薩子,他最喜歡的就是給女社員講他年輕的時候怎么樣拿砍土鏝砍死了一條毒蛇。他一邊講,那些女社員就在旁邊說:“炮”,你放炮呢,你在那兒放大炮呢,胡吹呢。這個是小說的起源,按莊子的說法。
小說是引車賣漿之流的人的事,這強調(diào)了小說的世俗性,引車是拉車,不是當向?qū)?。賣漿也不是賣豆?jié){,那時候有沒有豆?jié){我不知道,是賣水,漿又叫水。說明那個時候城市里,這個都和城市有關(guān)系,城市里頭很多人家里都是沒有自來水的。我小的時候在北京還過過送水的日子,大部分是山東人,用一個木車,車里頭全都是水,旁邊有兩個木桶,車上拿一個塞子把這個洞塞住了,然后到你這兒來。一挑水,按現(xiàn)在的幣制也就合兩毛錢的樣子。家家都有缸,說我要兩挑水,然后他就把塞子一拔,那水就流出來,快滿了他就堵上了。這是賣漿者,引車是拉車的人。就是城市里頭的這些地位比較低的體力勞動的人,他們一塊聊的一些大天,一些張家長李家短,稀奇古怪的事。哪家的男人和另一家的女人相好了,哪一家的孩子腦袋上長出三只角來,真的假的都有,這個東西叫小說。
后來這個小說的范圍就慢慢地擴大,不但有街談巷議,又加了很重要的一條,叫稗官野史,稗是一個“禾”字旁,一個卑賤的“卑”字,稗就是稗子。我們種麥子,種谷子,種稻子,還有稗子,稗官就是這個官太小了,小到什么程度呢?估計是副股長以下的官,大官不敢亂說,官越大嘴越嚴。小官就傳出各種事來,甚至于對歷史小官里頭另外有一個版本,它和正式的歷史上講的那些事不一樣,是野史。野史是什么?因為中國自古掌權(quán)的人很注意寫歷史,修歷史,通過歷史表達自己的愛憎,表達自己的價值觀念。什么樣的人是忠臣,什么樣的人是奸臣,他就是教育后代,你們要是給國王當差,你要做忠臣,你不要做奸臣,你要做奸臣的話沒有好下場,你五馬分尸,夷其九族。所以他很重視,有官家修的歷史。
野史就是官家不承認的一些故事,就出來了稗官,小官們嘰嘰咕咕說的一些野史,是小道消息。這個野史是有的,我在新疆勞動的時候,我在伊犁,在伊寧縣紅旗公社,我就發(fā)現(xiàn)我們的各族同胞都有自己的野史。有一個安徽的漢族同胞就跟我說,怎么現(xiàn)在批判劉少奇,不是毛澤東說過嗎,三天不學(xué)習(xí),趕不上一個劉少奇。這很怪,這個版本我再也沒有聽到過,你上中央黨史辦、中央文獻辦,都不可能找到。而且這個話不是毛澤東的話,毛澤東的話根本不是這種口氣,也不可能這么說,這是安徽這兒傳出來的野史。還有更恐怖的野史,我就不能說是誰說的了。跟我說,周恩來去世的時候,說,“你知道嗎,周恩來總理病重了以后,江青如何如何地報了仇”。我說,“這個可能性非常小,我是不相信”,明確說,現(xiàn)在我也不相信,江青這人不可愛。但這都是農(nóng)民編出來的,農(nóng)民也有野史。
再有就是大量的民間故事,我相信小說在開始的時候是以故事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的,在民間故事里頭我最受感動的一個是漢族里邊大家都知道的一個故事,就是大灰狼,狼外婆,就是一只狼在外婆不在家的時候,假裝是外婆,進了他們的家,要傷害他們家的三姊妹。最后三姊妹怎么團結(jié)起來,怎么合作,怎么和家里面的其他小動物團結(jié)起來,把這個狼外婆給干掉了。維族的民間故事有類似的故事,不完全一樣,說明咱們最早的民間文學(xué)萌芽里頭已經(jīng)有公共安全意識,防止狼外婆侵入,要有自我保護意識,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尤其是要提防狼來干壞事。
再有一個我最感動的就是阿拉伯的一個小說,應(yīng)該說這是他們小說的最早起源之一,就是《一千零一夜》?!兑磺Я阋灰埂肥鞘裁垂适履??有個首領(lǐng)叫哈里發(fā),哈里發(fā)就類似于酋長。他由于他的妻子對他不忠,痛恨婦女,所以就決定每天娶一個媳婦,然后第二天早上把她殺掉,這是非常殘酷的一個故事。我順便跟大家開一個玩笑,高占祥同志,我們大伙一塊在文化部工作過,高占祥最精彩的故事之一,他原來是人民印刷廠的印刷工人,他說過,新中國成立以后第一部法律是《婚姻法》,《婚姻法》的第一條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一夫一妻制。當然,那兒一通過,當時中國的1949年,法制委員會的主任是陳紹禹,就是王明。所以這是很好玩的事情,歷史是很有意思的。然后人民印刷廠一印一下子十萬份印出來了,印出來一看都不能用,為什么不能用呢?它印出來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一天一妻制”。這個哈里發(fā)一天一妻,一天一妻,第二天早晨殺掉。已經(jīng)沒有別的女孩能夠供他屠殺了,然后這個時候宰相的女兒叫謝赫拉薩達,這個謝赫拉薩達,說“我去”,去的時候帶著她的妹妹,說:“第二天早晨你就要殺了我了,我這妹妹愿意陪著我。”哈里發(fā)說:“可以。”她妹妹去了以后,她妹妹就說:“姐姐,姐姐,給我講個故事吧”,于是謝赫拉薩達就講了故事,這個故事講到天快亮了,她說:“我不講了,因為該殺我了?!笨墒悄莻€哈里發(fā)在旁邊聽這故事特別棒,特別好,說:“這個底下怎么辦?”“底下不講了,你要殺我了我還給你講故事干嘛?”哈里發(fā)說,“今天不殺,今天晚上你接著給我講”,又講到高潮了,天又快亮了,不講了。講了多少呢?講了一千零一夜,把他感化過來了。這個哈里發(fā)說:“原來人間有這么多的故事,有這么多可愛的事,有這么多引人入勝的事情,原來這個女子可以給你講這么多這么多動人的故事,怎么能殺了她呢,是我自己錯了?!备牧?,他改過了。這個讓人非常感動。
就是說故事是什么呢?故事是對生命的拯救,故事是對殘暴的感化,故事給了你生的力量和生的理由,你有生的理由,你有生的力量。這個本身是一切故事中最好的故事。
再一個來源就是中國的文人的筆記,筆記小說。一點事他把它記下來,非常之短。比如說寫兩個文人,其中一個是王徽之,下大雪以后,去看另一個文人朋友,挺遠,路很遠。大雪之后他騎著馬還是坐著車,用現(xiàn)在的話一兩個小時才到了朋友那兒,一看天快黑了,他就沒去叫他那個朋友的門,沒有“咚咚咚”,“我來看你來了”,因為那個時候也沒有電話,也沒有Email,不可能事先約好。他沒有,他說,“我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說我來的時候我有一股子興致,非常高興,雪后不怕路遠,坐著車就來了。現(xiàn)在既然我已經(jīng)來過了,我一路上也非常高興,現(xiàn)在有點累了?;丶遥挥谜宜チ?,他就沒找。
這些都是筆記小說,非常短,這是什么,我說這是微博,晉朝的微博,是不是?這不就是微博嗎,比短信還短。文人喜歡在筆記上記一點,很瀟灑,很飄逸,或者很幽默,很有趣,這樣的事就變成了后來的微型小說,變成了今天的微博。
到了宋朝最流行的、最多的是什么呢?那就是出現(xiàn)了一個職業(yè),這個職業(yè)叫說話人,按現(xiàn)在來說很容易解釋,就是評書演員。評書演員他講的那時候不叫評書,那時候我不太明白為什么它不叫書,它叫話,叫評話?,F(xiàn)在南方有一個地方叫評話,揚州,揚州評話,揚州評話光一個武松可以講上千個小時。光一個武松,一百多萬字,就講武松的故事,按《水滸傳》的故事,但是比《水滸傳》說得細膩、生動、活潑。
包括《三言二拍》上的那些故事,什么《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這都是說話人他們講的。這也成為文學(xué)的一個來源。當然民間故事、民間傳說的各種故事非常多,以新疆為例,《阿凡提的故事》?!栋⒎蔡岬墓适隆番F(xiàn)在在全世界都受到歡迎,在內(nèi)地,我們新疆人管它叫口里,在口里也非常受歡迎,阿凡提,其實阿凡提并不是姓名,阿凡提是先生的意思,帶著幾分尊敬的說法?!栋⒎蔡岬墓适隆?,它很幽默,它也很無奈,有的時候它有點抗議,有的時候它什么都沒有,但是就是讓你哭笑不得的這樣一批故事。
這是中國的說法,就是管它叫小說。英語里頭很奇怪,英語里頭對小說絲毫沒有小的意思,它和大小毫不相干,它完全沒有小的意思。短篇小說叫什么呢?它叫story,short story,短篇小說。story就是一個事件,報新聞的時候也經(jīng)常說,報著報著新聞,然后說“now the story”,這個事情是這樣的,它叫story,這個故事是這樣的,其實這個地方不能用故事講。比如說拉登被打死了,然后他說“now the story”,現(xiàn)在我給你講一下這過程,美國派了什么特遣部隊,他講一下這個,這叫story。長篇小說它叫novel,我們現(xiàn)在把它翻譯成中篇小說,其實它的原意是指一些戲劇性的浪漫故事。但是總體的小說的名字叫fiction,fiction是什么意思?就是虛構(gòu)的,虛構(gòu)的作品,不一定是實錄,不一定是實打?qū)嵉?,而是允許虛構(gòu)的。我們這里就看出中國和英語文化之間的有些差別,我們是從大小、它的意義、它的地位、它的影響上來看。美國是從它是否實錄這點上來看,關(guān)注點并不一樣。
我知道的維吾爾語里頭講的小說那些都是外來詞,有的是拉丁文,拉丁文通過斯拉夫語,很多是通過俄語然后傳入了維吾爾語。但是維吾爾語里邊那個傳說、神話,那些也是外來語嗎?也是外來語是吧,它有些是外來語。維吾爾人中的傳說是很發(fā)達的。
中國還有一個觀點,在漢族的文化里邊還有一個觀點,什么觀點呢?古時候把詩和文章、散文、論文看得很高。一個詩高,詩是表達一個人的胸懷,一個人的志向。很多皇帝都作詩的,詩很重要,表達一個人的精神境界,所以把詩看得高。再一個就是文章,文章者,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把文章看得很高??墒前研≌f,把詞,把戲曲看得低,這是老百姓的玩意。小說是引車賣漿,街談巷議,稗官野史,說書人的評話,這些東西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戲曲也不行,戲曲里頭那都是在舞臺上演,伺候這些達官貴人們一笑的,給大家解悶的,那個也不行。詞也不行,詞就是歌詞,有點像現(xiàn)在的流行歌詞。流行歌詞怎么能夠上得去呢?上不去,他不重視這個小說。
有一年還發(fā)生過這么一個小小的插曲,就是在1981年、1982年的時候,那時候咱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有一位很優(yōu)秀的評論家,他也主持過魯迅文學(xué)院的工作,就是唐因先生,他姓唐,因果的因。他就提出來,提出來說中國的小說創(chuàng)作寫得太無聊了,寫得太沒有意思了,沒有大的題目,說現(xiàn)在寫來寫去,小男小女,小貓小狗,小悲小喜,小親小仇,反正就是全都寫的小事,細小的雞毛蒜皮的一些事情。我個人對他這個說法不太贊成,我就說,我說唐先生,還有一個小您沒說!還有什么?。啃≌f!是不是?我建議把小說一律改成大說,你要求大家非得寫大題材,咱們小說不要叫小說,寫大說好了。
上海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女作家,在60年代的時候她特別走紅,茹志鵑,你們知道這人嗎?王安憶女士的母親,叫茹志鵑。茹志鵑為什么在60年代和1958年、1959年特別走紅呢?因為1957年一場政治運動把很多青年的作家都給封鎖了,都凍結(jié)了,她僥幸沒有出什么事,所以她那時候?qū)懙梅浅?yōu)秀,但是也不斷有評論家說她太熱衷于寫家務(wù)事、兒女情。后來茹志鵑不服這口氣,所以在80年代,她專門寫了兩個中篇小說,一個叫《家務(wù)事》,一個叫《兒女情》。這個說明什么呢?說明小說它有一種世俗性,它和普通人的生活是非常接近的,和老百姓的生活,和老百姓的經(jīng)驗是非常接近的。茹志鵑就寫了一個《家務(wù)事》、《兒女情》。
當時還有一種批評,說你寫來寫去寫的都是杯水風(fēng)波。杯水風(fēng)波是什么意思呢?你寫來寫去,你看不到這個世界,你看不到群眾,你看不到960萬平方公里,你看不到。你看到的風(fēng)波是什么呢?不是海里的風(fēng)波,也不是長江里頭的風(fēng)波,也不是葉爾羌河的風(fēng)波,你看到的就是這一杯水里頭的這點風(fēng)波。后來寫小說的人對這一類的說法往往是不太贊成的,所以鐵凝專門寫過一篇小說,這個小說就叫《杯水風(fēng)波》,她就寫在火車上為喝一杯水而發(fā)生的一個小小的故事。
但是我說的有些東西是舊中國,封建的中國,隨著新文化的到來,大家對小說實際是越來越重視,看法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不同,有了很大的區(qū)別。比如梁啟超他就鼓吹小說,他提倡新小說,梁啟超是一個改革家,他希望人們在小說里頭寄托自己對政治、社會、經(jīng)濟、文化、風(fēng)俗習(xí)慣的這種改革的愿望。梁啟超就說:“欲興一國之政治者,必先興一國之小說?!蹦阆胧惯@個國家的政治發(fā)生一個新的躍進,新的進展,你必須首先要有新的小說,小說可以劃出你的藍圖來,什么樣的理想的政治,什么樣的理想的國家,什么樣的理想的政府,什么樣的理想的社會結(jié)構(gòu)?!坝d一國之社會者,必先興一國之小說,欲興一國之經(jīng)濟者,必先興一國之小說,欲興一國之文化者,必先興一國之小說?!彼磉_了一種什么呢?就是通過小說來引領(lǐng)社會文化發(fā)展的這樣一種愿望,一種幻想,你說他是幻想也行。他非常重視,他已經(jīng)把小說看得很重,而且把小說和我們在中國創(chuàng)造新的歷史的這樣一個使命連接在一起了。
然后是魯迅,魯迅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教科書里都講到,說魯迅本來到日本他是去學(xué)醫(yī)的,學(xué)習(xí)醫(yī)學(xué)。但是他有一次看日本的一個新聞片,就是在日俄戰(zhàn)爭當中,在沙皇時期曾經(jīng)在東北,在我國的旅順地區(qū),以旅順軍港為核心,發(fā)生了一次大的戰(zhàn)爭,俄羅斯派了軍艦來,和日本的海軍。本來這個戰(zhàn)爭之前旅順是由俄軍防守的,但是在這次戰(zhàn)爭當中俄國的軍隊遭到了慘敗,敗在了日本人手里。所以魯迅在日本留學(xué)的時候就看了有關(guān)的新聞紀錄片。其中的一個新聞紀錄片恰恰是什么呢?是日本人抓住了兩個俄國的間諜,這個間諜是什么呢?是中國人,是華人。因為俄國人在那兒他也沒那么多俄國人,也可能他和中國人的關(guān)系比較好,也可能他使了錢,這都很簡單,用了錢,也可能強迫,不管什么原因,中國人替他去做事。當然也可能是被日本人誣陷,這都有可能。然后就把這兩個中國人綁在那個桿子上,就把中國人的腦袋割下來了,砍了,而這兩個中國人一臉麻木不仁的樣子,他也不辯駁,他也不抗議,他也不說明,沒話可說,完全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回事。
魯迅看了以后非常難過,覺得一個人在精神上處在一個麻木不仁的狀態(tài),這種情況下即使他沒有病,即使身體很好,你給他檢查身體,血壓也很好,心臟也很好,心肝脾胃腎都很好,四肢、前列腺,哪兒都挺好,可是他糊里糊涂,完全連一個國家的意識也沒有,連一個維權(quán)的意識也沒有,連一句明明白白的話都說不出來。魯迅非常難過,所以他要改做文學(xué),用魯迅的話,我怎樣做起小說來,我怎樣寫這個小說,我的目的就是為了在精神上能夠給中國人一個治療。這就把文學(xué)的地位,把小說的地位大大地提高了。
魯迅寫的小說里頭多次牽扯到這個主題,就是精神上的麻木不仁,一個人在精神上該哭的時候不會哭,該笑的時候不會笑,該興奮的時候他不興奮,該跺腳的時候他不跺腳。這是魯迅看得很深刻的地方。俄國的短篇小說和戲劇的大師是契訶夫,契訶夫本身就寫過一篇小說,叫做《罪犯》,這種罪犯現(xiàn)在中國仍然有,今天仍然有。新疆的情況我不了解,十幾年以前河北省就審過這樣的罪犯,什么樣的罪犯呢?就是他是一個農(nóng)民,他到鐵路上去拔這個道釘,用一個工具,用一個起子,用一個鉗子,用一個杠桿把這個道釘拔出來,然后他賣廢鐵,他賣鐵。當然,內(nèi)地還有過什么情況呢?把電話線,電話線比那個電線還要普遍,把電話線拉下來賣銅絲。
所以現(xiàn)在中國很多地方電話線下邊都有說明,說:“本線內(nèi)無金屬”,沒有銅,也沒有鋁,它是用的化纖的或者是塑料的什么東西,反正不是金屬,你賣不成錢的,你就是把這一個省的線全都給我拆了,你也賣不了二百塊錢。這個契訶夫?qū)戇^俄國人,俄國的農(nóng)民,然后官員審判這個俄國農(nóng)民,“是不是你拔了道釘了?”農(nóng)民說:“是,老爺。”“你為什么要拔道釘?”“沒有錢,老爺?!薄澳惆瘟说泪斈銜斐苫疖嚨氖鹿?,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老爺。”“你這個罪非常重?!薄笆?,老爺?!薄跋衲氵@樣的罪應(yīng)該判處死刑,下星期三以前就要處決。”“是,老爺?!背恕笆?,老爺”,“不知道,老爺”以外一句話都沒有。然后這個契訶夫什么話都沒說,非常短的這么一個小說。這里邊反映出了小說家的一種敏感,一種對社會的訴求,對社會的呼吁,就是我們不能夠再這樣下去,我們的老百姓不能老是這樣一個素質(zhì)。
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中國有很大的刺激的是19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在中國過去不知道,中國過去哪兒知道。當然,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非常優(yōu)秀的,比如說長篇小說《紅樓夢》?!都t樓夢》重要到什么程度呢?毛澤東主席在他的名著《論十大關(guān)系》當中,他有這么一段,就是說我們中國應(yīng)該對世界有更大的貢獻,我們無非是人口多一點,歷史長一點,地方也大一點。另外,我們還有半部《紅樓夢》。也就是說毛主席認為中國的特點,中國的立國的特點四點,第一地大,第二人多,第三歷史長,第四有《紅樓夢》?!都t樓夢》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比較有意思的,毛主席的原文是“我們還有半部《紅樓夢》”,因為《紅樓夢》沒寫完。后來毛主席身邊的工作人員,有關(guān)辦公廳的領(lǐng)導(dǎo)或者是誰我就不知道了,覺得說半部《紅樓夢》不太好聽,這么偉大的作品只有半部,給改成“一部《紅樓夢》”,其實好的作品不用多,沒寫完都沒關(guān)系,有半部就夠用,說半部《紅樓夢》就成為我們中國的立國之作,反映了中國的社會、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文學(xué)的技巧。
但是在“五四”以后,這些大量的,尤其是俄國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剛才講到契訶夫,法國的大家巴爾扎克。雖然從學(xué)派上,從藝術(shù)流派上人們不說他是現(xiàn)實主義者,而把他說成是浪漫主義者,但是他的影響,他的內(nèi)容跟現(xiàn)實主義也是相通的,就是雨果。當然法國的還有更多,莫泊桑、梅里美,英國的狄更斯,西班牙的塞萬提斯,一大批作品。中國人知道了德國的歌德,而且使我們的文學(xué)的觀念都發(fā)生了很多的變化。以俄國為例,俄國的這些大作家,在他們的作品里頭表達了他們對俄羅斯人民的這種,你說它是民粹主義也可以,這種民粹主義的感情,表達了他們對俄羅斯這個民族的既充滿了一種對民族的愛,也有許許多多的抱怨、嘆息、痛苦。這些人對中國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下子可以說是起了一個很大的刺激的作用。
中國的小說除了《紅樓夢》以外,其他的小說大致上都是以故事的完整、情節(jié)的完整,而且以一種比較古典的態(tài)度,就是在小說里頭把人物一分為二,忠臣、奸臣,好友和賣友求榮的壞人,堅貞的女子和水性楊花的女人,等等,它都是這樣的二元對立的模式,然后它總體來說就是好人受了很多委屈,受了很多痛苦,但是最后好人有好報。壞人有很多的惡行,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他有惡報,有壞報。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這是中國小說的古典主義模式。
“五四”以后中國接觸到這樣一些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xué)作品,中國人可以說受到很大的觸動,就是這種對生活的忠實,這種對人民的情感,和對社會的批判。當然這些作家他們的風(fēng)格是各不一樣的,我也在這兒可以隨便談一點我的感想。托爾斯泰最大的特點就是真正做到了栩栩如生,非常之生動。他寫一次酒會,誰穿什么衣服,誰坐什么地方,見了別人他怎么說話,他法語怎么說話,俄語怎么說話,見到男人他說什么話,見到女人他說什么話,他聽到了一句不太愛聽的話他臉上有什么表情,這一切都生動到讓你如臨其境,你覺得他寫活了。這種活性在中國的文學(xué)作品里頭《紅樓夢》可以做得到,寫得非常細致,非?;?,非常的生動。
巴爾扎克更像拿著解剖刀來解剖社會,解剖人,解剖男人,解剖女人,解剖富人也解剖窮人,解剖惡棍,也解剖這些善良而無用的人,他幾乎像一個外科醫(yī)生。巴爾扎克也很注意外表的真實,他的許多作品都是時間、地點、季節(jié)、房屋、街道,他都寫得給你一種確定的感覺,但是整體還給你一個解剖圖的感覺,你感覺他不僅僅是用肉眼在觀察,而且他在用X光,也許是B超,也許是CT掃描,他用這個東西來往里頭剖析人性,來剖析人的各種特點。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雨果寫得都非常強烈,你看他們的作品有一種讓你發(fā)瘋的感覺,那些作品是不能讀下去的,讀下去以后你要發(fā)狂。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身就有神經(jīng)毛病,他是羊癲瘋,癲癇癥,他是很嚴重的患者。而且他曾經(jīng)被沙皇陪綁處死,給四個人判處絞刑,把他也帶去判處絞刑,那前三個一個一個都上了絞刑架,脖子這兒一拉,腿這么抖兩下,兩分鐘以后這個人就死了,三分鐘以后就死了。然后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時候宣布沙皇恩準特赦,把你小子放了,以后回去老實點,他這個神經(jīng)刺激太大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還喜歡賭錢,他最喜歡輪盤賭。他的才華非常高,他和出版商訂合同,訂完合同他拿一大筆錢走,當天晚上就到了賭場,大概用不了兩三個星期錢就賭完了,然后底下再借,然后快到交稿日期了,他如果不交這稿他要進監(jiān)獄,這等于是一個商業(yè)的詐騙案。這個時候他雇一個人,雇一個速記員,他在房間里頭就抓著自己的頭發(fā)來回走,一邊走一邊說,說的都是那些人生最痛苦、令人發(fā)瘋的事,那個速記員就記。后來那速記員嫁給他了,這倒不錯。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有一個特點,他的小說不分行,他可以連著七頁到十頁不分行,因為分不開。這不分行太吃虧了,尤其是計算版稅,計算稿費的時候。過去按字數(shù)計算,那空格都是算數(shù)的,所以你們注意一下,臺灣和香港的作家他是恨不得每三個字一行,每一個字一行?!昂谩保缓笠粋€句號,一行,“是嗎”,又一個問號,又一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顧不上這個,他在一種激情當中,而且他的特點是你怎么難受我怎么寫,你看著怎么難受我怎么寫,是這樣的。他反對暴力革命,高爾基很討厭陀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說過,如果狼能寫作,就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寫作??上菢拥睦且搽y找,能找著那么一個狼來也了不得了。蘇聯(lián)解體以后第一次就在當年的高爾基大街,現(xiàn)在不叫高爾基大街了,叫什么大街,叫彼得大街還是叫什么。在這個大街上立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個坐像,在莫斯科。我看到以后非常感動,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作家的命運。
雨果也是這樣,雨果寫得太強烈了,那個對比,那種人生的急劇轉(zhuǎn)變突然就是一個,“好好好”,好著好著一下子全完,就跟發(fā)生大地震一樣,這樣就說在小說當中不但有趣味,不但有故事,而且充滿激情,充滿悲情,有一種悲哀,有一種憤怒,有一種不平,有不平之氣。這樣的一些作品,它的作者本身,像剛才我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非常反對暴力革命的,但是他的作品在客觀上起著一個促進革命的作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個著名作品叫《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它的翻譯者是中國作協(xié)任職最長的黨組書記之一,就是邵荃麟?!侗晃耆枧c被損害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這個詞本身就起了一種激勵人民起來反抗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者的這樣一個作用。
各式各樣的小說有的非常好玩,非常令人產(chǎn)生興趣,有一些小說它的題目,它的作者的名字我完全忘記了,也可能它的作者并不是最最有名的小說家,但是它仍然給你留下一個特別深的印象。我看過一個埃及人的小說,他的小說叫《外科醫(yī)生比賽》,開世界外科學(xué)會,介紹當年的外科手術(shù)的最高成果。然后有一位在全世界著名的外科大夫上來了,“今天我給大家介紹的是我今年三月份給一個病人割扁桃腺的經(jīng)驗”,下邊就笑成一團,因為割扁桃腺是最簡單的事情,下面笑成一團,說割扁桃腺怎么變成了高精尖的技術(shù)了,有什么可介紹的。等大家笑完了以后,他回答說:“因為根據(jù)我們埃及的規(guī)定,人是不許開口的,所以我的手術(shù)刀不能從他的嘴里邊割那個扁桃腺,他不能張開嘴讓我把手術(shù)刀伸進去,我的手術(shù)刀是從他的肛門里邊伸進去割掉的扁桃腺?!边@個太諷刺了,怎么諷刺成這個樣子。
土耳其共產(chǎn)黨的一個人描寫土耳其,說一個失業(yè)工人和老婆吵了架,對人生已經(jīng)喪失了一切希望,準備自殺。他買了一把槍,結(jié)果對自己胸部連放三槍都打不出槍彈來,不起火,因為槍是山寨版,假冒偽劣制品。然后他吃藥,吃了很多安眠藥,躺在床上,頭腦特別清醒,原來頭疼不疼了,也不行。然后他把煤氣打開了,把這個瓦斯打開了,打開以后房間里空氣立馬就好了,因為他窗戶都不敢開,窗戶開了以后來很多蟲子、蚊子、蒼蠅,可是打開這個了。然后他上吊,脖子一勒那個繩子就斷了,因為土耳其買不到一股合格的繩子。最后他說,看來真主的意思不讓我死,算了吧。一不想死了,他餓了,餓了他就出去找個小飯館吃點東西。吃完了以后肚子疼,立馬就昏倒在那里了。等他再醒過來,他是在醫(yī)院的搶救室里頭。醫(yī)生問他:“你為什么要自殺?”他說:“我沒有自殺,我是自殺五次失敗以后,不想死了才到小飯館里吃飯?!蹦莻€醫(yī)生問:“你不是土耳其當?shù)氐木用駟幔磕阍谕炼錄]有戶口嗎?你不知道到小飯館吃飯都是自殺的人才去吃的?”這個并不能說是最精彩最偉大的小說,但是它是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的小說,幾十年過去了,我是60年代看的,上個世紀60年代看的,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十年過去了,已經(jīng)半個世紀過去了,我都能夠記住。
我還喜歡一個現(xiàn)當代的作家,他死在1982年,美國的一個短篇小說家,他叫約翰·奇弗,約翰·奇弗的特點就是他的整個作品,你看著就像唱一首歌一樣,他的主題是要靠你去分析的,它不是一下子就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的,但是他對生活有一種特殊的感受。英國有一個作家,他講得很好玩,因為在英語里頭我剛才講到了,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不是一個詞,英國的這個女作家說什么呢?她說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是兩個不同的題材,長篇小說算小說,短篇小說應(yīng)該算詩,當然這是一種說法,這都不是絕對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做一個結(jié)論。就是說短篇小說有你更多的自我的感受,我有時候我自己就在那兒瞎想。我們常常講,文學(xué)是人的精神食糧,這個精神食糧里頭的詩歌有一個特別高的地位的。詩歌并不直接反映生活,一般情況下是把生活經(jīng)過很多的提煉、醞釀、釀造以后,詩歌就好比是酒,你從酒里邊不一定非得直接看出來是玉米做的還是洋芋做的,土豆做的,是豆類做的還是南瓜做的,還是高粱做的,這個沒有關(guān)系。詩歌好比是酒,長篇小說好比是席,吃席,滿漢全席,里邊陰陽五行、男女老少、風(fēng)雷日月、禍福通蹇、高低貴賤都裝得下,它是用生活本身的樣式來反映生活。我這也只是隨便一說,都靠不住的。戲劇像是吃火鍋,它把生活的這些佐料,這些調(diào)料都放在那個火鍋里頭,而且加溫,這個火鍋就好比是舞臺。散文、雜文好比吃茶點,好的短篇小說就好像是一杯好的茶或者好的咖啡,它并不要求你寫得很完全。
我現(xiàn)在說一點跟咱們這兩個班有關(guān)系的事,我們公安部門有許多寫作的材料,目前在世界上來說,相當火的一個就是推理小說,一個就是所謂犯罪的文學(xué),犯罪心理的文學(xué)。推理小說可以當做一個通俗的文學(xué)作品寫,因為推理小說里頭有許多懸念,有許多吸引人的東西。但是好的推理小說它又不僅僅限于這個懸念。比如說有的我并沒有看過作品,我只是看過那個作品改編的電影。像日本的《砂器》和《人證》,它都和日本社會的這種競爭,作為上層社會和底層社會之間的隔膜,還有日本戰(zhàn)敗以后國家和老百姓的生活的窘境,那種困難,那種屈辱,你想《人證》里頭就是這樣。所以他的這個作品,他的推理小說可以獲得很大的成功,它不僅僅是銷路的成功,市場上的成功,推理小說也可以寫得很有內(nèi)容,很有風(fēng)味,而且很有那個社會的特點。
還有一個,現(xiàn)在歐美也都很流行,就是寫這個犯罪者,有一次我們中國作協(xié)和挪威駐華大使館聯(lián)合舉辦的中挪作家的對談,就在北京。挪威有一個女作家,她當過司法部長,當了三個多月就讓政敵給折騰下來了。歐洲人和咱們這兒是不一樣的,她絲毫不避諱,就是說我回去以后,我得想辦法把我那個政敵再折騰下去,我還得當這個司法部長。如果是中國人絕對沒有人這樣說話。同時她可能對各種司法的案件有興趣,她成了當?shù)氐囊粋€犯罪文學(xué)的很重要的代表人物,她會寫到詐騙。這個日本也很多,目前日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有一個積極分子叫黑井千次,他也寫過很多,詐騙、謀殺、家庭暴力等等各種犯罪的人。他說你們中國怎么沒有犯罪文學(xué),這太不可思議了。當時咱們作家出版社的一個副社長還是副總編輯,就是蔣翠林同志,蔣翠林說我們這兒不是沒有,我們這兒不叫犯罪文學(xué),我們叫法治文學(xué)。因為我們這兒要叫犯罪文學(xué)怕讀者誤會了,以為是教給大家怎么去犯罪,我們是教給大家怎么樣維護法治,就是不要犯罪。后來大家笑了半天,有的時候文化不一樣,看的角度不一樣。
現(xiàn)在法治文學(xué),實際上法治文學(xué)是非常好的題材,我曾經(jīng)試著寫過一部長篇小說,而且我有個別的章節(jié)已經(jīng)在雜志上刊登過,寫新疆的,就是《這邊風(fēng)景》。我里邊就是想從一個糧食的盜竊案寫起,可惜我沒有寫成功,這個就作廢了。所以我期待著我們和公安工作、和政法工作、和司法工作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也了解這方面的情況的人能在這方面有新的創(chuàng)作。這是一個很大的悲哀,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社會在經(jīng)濟上發(fā)展的這種情況之下,在社會的活動的空間、精神的空間和行動的空間越來越擴展的情況之下,在人們的自由度越來越擴展的情況之下,犯罪現(xiàn)象不是減少了,而是增加了,人的各種欲望被挑動起來了。還有各式各樣的用非正當?shù)牡缆穪砣〉秘敭a(chǎn),取得財富,甚至于取得地位,這樣的一些不良事情的誘惑。實際現(xiàn)在這也是老百姓群眾最關(guān)心的話題之一,各種各樣的犯罪,有的時候你簡直是鬧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給大家介紹一點這個情況,另外我對咱們新疆我也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新疆的文學(xué)在我的心目當中還是把詩歌放在第一位的,新疆的許多少數(shù)民族是一個詩歌的民族,而且是一個非常講究辭令的民族。他們告訴我,他們說這個《可蘭經(jīng)》很多地方實際是韻文,實際是用詩的形式表達的,而且是特別講究詞句,講究語言的運用的。
我和鐵依甫江去鄯善,鐵依甫江在那兒勞動過,我們就到了他勞動過的一個農(nóng)民的家里邊,那個農(nóng)民的家里邊,那個農(nóng)民婦女就做了許多許多吃的。那個太可怕了,因為早晨三點半了,她又開始切肉,我已經(jīng)完全精力達不到了。除了吃肉喝酒以外,當?shù)氐霓r(nóng)民一個一個地來朗誦詩,朗誦鐵依甫江的詩,也朗誦別人的詩,這個場面我是非常感動的。臨走的時候那個農(nóng)民還給了鐵依甫江好幾棵大白菜,所以我一直拿鐵依甫江開玩笑,你是人民的詩人,人民的詩人當然要吃人民的白菜了,人民的詩人不吃人民的白菜,那白菜給誰吃去。
新疆也有很好的小說家,從我個人來說,祖農(nóng)卡迪爾,這個人我到現(xiàn)在想不起來我見過沒見過他,后來見過。因為我到新疆的時候,祖農(nóng)卡迪爾由于一些政治方面的麻煩,給他弄到阿克蘇什么地方去勞動。但是祖農(nóng)卡迪爾的小說有一種老式的維吾爾農(nóng)村、維吾爾人的味道。再一個我熟悉的,我剛才見到那個朋友我非常高興,柯尤慕·圖爾迪。柯尤慕·圖爾迪原來是《新疆日報》的,他長期在《新疆日報》工作。還有伊犁的那個小說家叫什么,祖爾東·薩比爾。1965年我到伊犁去的時候我把家接到了伊犁,我推著一個小拉拉車往伊犁二中拉行李。西大橋那兒有一個上坡路,我推不上去了,過來一個維吾爾族的一個老師幫著我往上推,誰呢?就是祖爾東·薩比爾,很好玩,這個際會到處都有。后來我還推薦過一個擔任過新疆的作協(xié)主席——他叫買買提明·烏守爾——的小說,買買提明·烏守爾有個關(guān)于胡子的故事,《胡子的風(fēng)波》,后來《小說選刊》還選了這個。他寫得非常含蓄,有些東西你需要寫得含蓄一點,你不要把什么話都說完,這樣的話你就可以留下一個讀者解讀的興趣,讀者解讀的可能性。
這個世界非常好玩,談起小說來,很多人看過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說什么呢?他說小說本身就是一種對于獨斷論的抗議,因為小說的特點是有它存在的多種解釋的可能。我讀過高曉聲的一篇小說,高曉聲的這篇小說遠遠不如他的什么《李順大造屋》、什么《陳奐生上城》寫得有名氣,但是我就是忘不了。他寫一個年輕人參加土改,他就去了,去了以后當?shù)赜幸粋€惡霸地主,當時已經(jīng)內(nèi)定,第二天進行土改批斗,批斗完以后要把這個惡霸地主拉出去就地槍決。這些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這個惡霸地主的罪行累累,民憤甚大,上級也都已經(jīng)批準了。但是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nèi)鄙僖粭l繩子,就是要把這個惡霸地主最后宣布人民政府判處他死刑的時候要把他捆起來,需要一根繩子捆起來,雖然這個惡霸地主是不可能逃走的,但是就是做個樣子,做個姿態(tài),需要這么一根繩子,但是沒有這個繩子。發(fā)現(xiàn)年輕干部捆行李有一根繩子,就跟他說把你這個繩子借給我們用一下,實際上這就是做一個樣子,到那兒執(zhí)行死刑處決的時候把這個繩子我們就解下來,也不會把繩子弄臟、濺上血,搞你很刺激,不會的,就是對你這個繩子的主人來說就是任何損失都不會有的。這個年輕干部就起著一個很尖銳的思想斗爭,就是這個繩子給他不給他。這個繩子給他做這么一個用途,他覺著有點別扭,說他同情這個惡霸地主也談不到,他本身也不是地主出身,跟這個惡霸地主也不認識。當時的土地改革的這些事情他也都知道,他也不是不明白,自己應(yīng)該站穩(wěn)立場,應(yīng)該跟受苦受難的貧下中農(nóng)站在一起,他都很清楚。而且他也完全相信,這個繩子就是做個樣子,惡霸地主已經(jīng)斗得癱瘓在那兒了,他也不可能跑,也不可能打人,什么危險都沒有。但是他就是不愿意借這個繩子,他想來想去他又不能不借,不借是什么意思呢?!他就把這個繩子交給了土改工作隊的有關(guān)工作人員。第二天等著一開會一干什么,人家根本就把這個繩子忘了,沒有人用這個繩子,那個地主已經(jīng)斗得垮兮兮的,已經(jīng)癱在那兒,已經(jīng)跟一攤狗屎一樣了,也根本不用,也沒有人去捆他,也不需要捆他。最后那繩子根本就沒人用,就擱在那個土改隊一個副隊長的宿舍里,在床頭上就那么一放就完了?;厝サ臅r候他看到自己那根繩子在那兒,他就把它拿上。高曉聲最后說了這么一句話,說從此這個年輕人覺得自己成長了。什么意思,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但是他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讓你慢慢地去琢磨,它究竟有什么含義,沒什么含義?有這樣心理有一個很小的波動,這個波動是解釋不清楚的,也不代表政治立場的問題,也不代表價值觀念的問題,但是有這么一點波動,他就把它寫出來了。
我們讀者期待著好的小說,一篇好的小說使你不但了解了這個世界,這個生活,而且讓你品味到了這個世界的百味人生,人生不是只有一種味道,讓你體會到了百味人生。有些人我們沒有見過他,沒有機會跟他有很多的接觸,但是你看了他的小說以后,你會一下子覺得和他靠攏,和他接近。我有一批寫新疆伊犁的小說,其實早就在北京民族出版社出版過維文本。臺灣有一位政界人士是伊犁人,叫阿卜拉·提曼。提曼在二十幾歲、三十歲到南京去開會,開完會就稀里糊涂讓人架著架到臺灣去了,然后他在臺灣娶了一個河南人作妻子。然后他有好幾個女兒,他沒有兒子,他所有的女兒都是用天上的東西作她的名字。因為他幾十年不可能到大陸來,他大女兒在馬來西亞,把維吾爾文的寫伊犁的小說給他看,他說他每天晚上看,每天一邊看他一邊哭。我第一次去臺灣是1993年,他一定要請我吃飯,我們兩個人喝了兩瓶白葡萄酒,沒有喝那個金門特,那個金門特要喝下去就喝趴下了。他喝得激動到什么程度?他說:“我算什么維族,老婆不會說一句維族話,我大女兒不會說一句維族話,我二女兒不會說一句維族話,我三女兒不會說一句維族話?!彼恿?,他說:“你才算維族人呢,我早不是了?!彼孕≌f可以成為一個橋梁,可以讓你不但體會到生活的內(nèi)容,而且體會到生活的滋味。
從我個人來說,我畢竟年歲大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滿77周歲了,所以我期待著咱們的學(xué)員里邊創(chuàng)作出、翻譯出更多更好的小說作品。非常對不起,我也沒有仔細地準備,咱們就作為一個閑聊吧,感謝你們很專心地聽講,歡迎你們提出疑問和不同的意見,謝謝大家。
主持人:好的,非常感謝王蒙老師的精彩講座,現(xiàn)在我們大家可以有一些非常珍貴的機會來跟王蒙老師提問,大家這樣,因為我們提問的機會比較少,所以大家想一下,把問題稍微精煉一下,有點代表性的問題跟王老師問一下。因為王老師年歲也比較大了,他自己也說了,他今天講得有點辛苦,所以大家把自己的問題精煉一下。哪位同學(xué)先提一下第一個問題?
王蒙:隨便問,您讓人家問有代表性的,他不敢問了,他也不知道他能代表誰。
學(xué)員1:王老您好,我是新疆日報社編輯部的翻譯,據(jù)我所知,利比亞的卡扎菲,他也寫小說,他的小說是反對城市化,反對工業(yè)化,回歸大自然,你對這個問題怎么看?
王蒙:剛才我因為沒有這個時間了,我說到了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能夠反對獨裁,秘魯?shù)闹Z貝爾獎的得主略薩,他也有類似的觀點,但是恰恰一個卡扎菲,一個薩達姆·侯賽因,已經(jīng)被絞死了,伊拉克的首領(lǐng),他們都會寫小說,誰寫得好呢?還是侯賽因?qū)懙煤?,畢竟像小說家。侯賽因?qū)戇^一個什么小說呢?就是原來伊拉克是國王制,就是一個軍官發(fā)動政變,推翻了國王,有一個部落首領(lǐng)聽了以后就要給這個軍官拍電報祝賀,但是由于他們的郵局離他們那兒很遠,好幾公里以外才有一個郵局,而且趕上下雨,他兩天才到了郵局,然后他把這個電報稿一交,那個郵局的人員大吃一驚,說你怎么敢這樣來拍電報。說是他這個政變已經(jīng)失敗,這個軍官已經(jīng)被國王下令槍決了,已經(jīng)處決了。這個部落首領(lǐng)一聽,“真的嗎?”真的!給他找來報紙一看處決了,他馬上把電報一改,改成給國王熱烈祝賀他平叛成功。這個寫得還真像一篇小說,他寫這個小說實際上就是他在論證什么呢?西方的文藝評論家認為,就是在伊拉克這種地方就得使他的這套辦法,沒有他的辦法誰也管不住伊拉克,伊拉克人在政治上是根本靠不住的。
我在《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上看了卡扎菲寫的《城市》,他說城市是一群蛆,城市如何之壞,剝奪著農(nóng)民。他在回歸農(nóng)業(yè)、回歸自然這一點上是很多作家的主張。但是他作為一個政治的領(lǐng)袖,如果他是一個純作家,作為一個純作家,你講講,還是到農(nóng)村好,還是到海洋上好,城市是在破壞人們的幸福,那么類似的觀點多了。美國寫那個《瓦爾登湖》的梭羅,從頭到尾一本書都是這個觀點。就是我們中國現(xiàn)代的一些作家,得茅盾文學(xué)獎的一些作家,他們的很多作品也是這個觀點,就是我們要守護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土地越來越少了,我們的城市越來越多了,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他是作為一個政治家,而且他是一個獨裁者,等于他對現(xiàn)代化,對全球化,對工業(yè)化,對信息化都采取截然反對的態(tài)度,他要捍衛(wèi)那個永遠不現(xiàn)代化的那個現(xiàn)實。如果是一個詩人這么樣做是可以諒解的,如果是一個政治家這樣說和這樣做就是一個徹底的反動,它和歷史的潮流整個是背道而馳的。
可悲就可悲在什么地方呢?就是有一些獨裁者他本身又有相當高的文學(xué)熱情。我了解得當然不深,但是我在一些文章里看到過,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是一個很好的文學(xué)家,他也寫詩,也會寫文章。但是他就用自己的怪誕的思想,這種怪誕的思想如果放在藝術(shù)里說不定還是有價值的,他用他那個怪誕的思想去治國,去處理國際問題,一塌糊涂。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剛才本來要講,忘記了。
學(xué)員2:王蒙老師你好,我是來自大連市公安局的作者,不敢稱作家。我們前幾天上了劉慶邦老師的短篇小說課,他給我們作了非常好的一個講座。關(guān)于劉慶邦的小說,我個人認為他還是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的那種小說類型。我也給劉慶邦老師提了這個問題,就是說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的小說已經(jīng)被他寫到這種極致了,對于我們現(xiàn)在的作家來講,年輕的作者來講就是一個挑戰(zhàn),我們很難達到那個程度了。王蒙老師,您是中國意識流小說的大師級人物,應(yīng)該說意識流小說是一個現(xiàn)代派的東西,你對這個問題是怎么考慮的?為什么偏偏在這么多的現(xiàn)代派里選擇了意識流小說的創(chuàng)作,作為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短篇小說或者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前進的方向,您是怎么考慮的?張愛玲說過一句話,說好像看了大陸作家的作品,好像我們沒有傳統(tǒng),也沒有過小說,您對這個問題怎么看?就是我認為中國的小說好像很難從我們的傳統(tǒng)里學(xué)到點什么,似乎所有的東西都來自于國外,尤其是在當代,是這樣的,謝謝老師。
王蒙:我想是這樣子,我寫的小說,我一直主張一個人可以多有幾套筆墨,一個人不應(yīng)該重復(fù)別人的寫作,也不應(yīng)該重復(fù)自己的寫作。還有,我一直非常喜歡一個說法,就是通過我們的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閱讀和討論,來開闊我們的精神的空間,有些東西你表面上看好像互相的距離非常遠,實際上它是有很多互相靠攏的地方。錢鍾書有一句話,原文我背不下來了,他的意思就是說不管是南邊還是北邊,是東邊是西邊,其實許多治學(xué)的思路,他不是講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講治學(xué)的思路是互相可以相通的,是可以參考的。我從來沒有自己作繭自縛,畫地為牢,說我光寫意識流小說,一個意識流是不夠用的,小說創(chuàng)作上可以有許許多多,可以是幽默的,可以是超短的,可以是微博式的,也可以是巨大的,也可以是沉重的,也可以是瀟灑的,也可以是親切的。我剛才講到,我說19世紀、20世紀出了許多悲情萬種的小說,現(xiàn)在這種小說也并不見得就是最好的小說。相反的,有一些地方人們要求一種更成熟的對社會、對人生的這樣一種看法,既不是簡單的煽情,也不是簡單的接受。
至于說關(guān)于中國的傳統(tǒng),我覺得這個我們從全面的情況來看,我沒有那么悲觀。因為我們從全面看,現(xiàn)在還是非常重視在自己的作品里體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有意識地體現(xiàn)這種傳統(tǒng)文化的作家也還是不少的。比如說賈平凹,比如說陜西的一大批作家,他們還是很有那種,現(xiàn)在一個詞就是很接地氣的。而且有些東西現(xiàn)在非常難講,比如說魯迅的短篇小說的形式受西洋文學(xué)的很多影響,但是他的語言,他對人物的概括,你就可以看出來他有很深的中國的經(jīng)典的著作的底子,而且自己本人也寫過《中國小說史略》這些東西。所以我覺得我們這些東西還都需要從長計議,有些表面上看著很生疏的東西其實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也是具有的。
學(xué)員3:王老師,你好,我是來自四川的學(xué)員,我想聽一下世界文學(xué)的最高獎諾貝爾文學(xué)獎,那個應(yīng)該是世界作家的岸,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中國作家還沒有獲諾獎的,有的說是排斥性的問題,有的說是翻譯的問題,有的說是中國作家本身就沒有獲諾獎的血脈。聽到這些,想聽聽王老師你對諾獎的看法,還有中國作家與諾獎的緣分這方面的看法,謝謝。
王蒙:我簡單說一下,如果你讀過我的書的話,我寫到過許許多多有關(guān)的情況,諾貝爾文學(xué)獎是一個目前為止在全世界最有影響的文學(xué)獎,因為它搞的歷史也比較久,金額也比較高,是一百萬歐元的樣子。他們比較喜歡獎勵西方世界的一些左翼人物,就是批判資本主義的人,或者是獎勵西方世界的一些非常不受歡迎的作家。左翼的人物我舉例,比如說德國的海因里?!げ疇?。海因里希·伯爾把德國罵得德國政府拿他都是毫無辦法的,以至于在他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時候,《法蘭克福日報》說他不是作為文學(xué)家,而是作為道德家得的獎。它還獎勵過葡萄牙共產(chǎn)黨的黨員作家薩拉馬戈,薩拉馬戈是阿拉法特的好友,他是同情巴基斯坦人民的斗爭的,是反美的。它獎勵過哥倫比亞在中國影響很大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加西亞·馬爾克斯1986年2月在美國開第48屆世界筆會,美國政府不準他入境,因為他反美的調(diào)子特別高,他是卡斯特羅的密友。但是另一方面它對社會主義國家除肖洛霍夫外,它基本上是獎勵它的不同政見者的,它并不是沒獎勵中國作家,它認為它大張旗鼓地獎勵著中國作家高行健,是中國不承認他是中國作家。所以這個問題,它政治上是專門挑選這樣一種游戲的方式,這樣的游戲方式中國是不承認的。
我們這里是發(fā)過正式的文件的,提出諾貝爾文學(xué)獎和諾貝爾和平獎乃是對中國進行和平演變的一種什么什么東西。所以這里就變成了一種非常復(fù)雜的一個矛盾,這個矛盾你們從我的看法你們知道……我今天這個話只能說到這兒,我不能再多說了,是有這個看法的。這里頭懂中文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馬悅?cè)?,他是終身制的院士……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對諾貝爾文學(xué)獎我們能夠抱一個客觀的淡定的態(tài)度。第一,我們不必認為它獎勵誰誰就是反中反華反共的人,就是我們的階級敵人。第二,我們也不必認為它獎了誰誰就是好得不得了,這個不見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每年獎一個,不用多說,近三十年獎了三十個了,我們在座的人哪個能說出其中的五個以上的人?我的印象這么多也就是一個海明威對中國的影響大,加西亞·馬爾克斯對中國的影響大。左翼的獎過意大利的達里奧·福,那也是一個非常左的作家。不受歡迎的蔫蔫的是那個法國的西蒙,1986年受到獎勵的。因為他用很怪的文體寫,基本上就沒有人看,他獲獎了以后大家忽然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個作家。
所以被獎的作家當然很幸運,他是名聲大噪,獎金很高,比獎金更高的是他的作品一下子就不得了。比如高行健的一本小說,《我給爺爺買魚竿》在臺灣印出來了,是馬森,我的高中同學(xué)幫著他在臺灣出版的,出版了以后幾年過去了,只賣了幾十本。但是他一得了獎,一下子幾十萬冊到處搶,就是這樣,意義非常大。
但是同樣也還有一大批沒有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人,像剛才我提到的那些人都沒得,都不是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另外它還獎勵過法西斯分子,諾貝爾文學(xué)獎不敢獎給易卜生,Ibsen,這是魯迅最喜歡的劇作家,它獎勵的是另外一個不像易卜生那么尖銳地批判挪威社會的一個另外一個人(比昂松)。它還獎勵過一個是崇拜希特勒的人,那個人后來很慚愧了,很羞愧,也被審查、被拘留過,最后也給他放了,他自個躲在一個山里的石頭屋子里,老其終生,也很可憐。
所以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問題,我們既無須乎敵視諾貝爾文學(xué)獎,也無須乎羨慕得不得了。如果說羨慕的話,我只能說那是一種幸運就是了,那么它已經(jīng)獎勵的里頭特別優(yōu)秀的作家我相信是有的,很可愛的作家就更多了。比如說日本的大江健三郎,這個人非??蓯郏@人真是可愛極了。但是對他的作品我又不敢說我多么感動。我們用一種實事求是的平常心來看這個,我覺得我們一定也就不會把心思放在這上面。
中國很多人有的整天盼著得,得了當然很好,誰說不好了。還有一個,中國應(yīng)該把自己的文學(xué)獎辦得更好,這個比說什么都更好。
學(xué)員4:我想問一下,我們最近新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翻譯開始掀起一個良好的發(fā)展勢頭,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里的文學(xué)作品,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小說作品翻譯量逐步增加,不知王老師讀過這些翻譯作品沒有,這是一個。第二個,對我們這次來參加翻譯研討班的這些同學(xué)們、學(xué)員們有什么樣的期待,我們特別希望聽一下,謝謝。
王蒙:新疆的文學(xué)翻譯真是一個非常有趣味的,也是一個非常光榮的任務(wù)。我在新疆期間,和好多這方面的朋友也有來往,像翻譯周總理的詩的時候,我都參加過他們的研討,克里木·霍加和郝關(guān)中,和好多人參加過研討。我們在“文化大革命”當中也常常為某些翻譯得不恰當?shù)亩D足,因為他不敢隨便變,但是一看就是錯的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