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30歲以前,最遲在35歲以前,我還不能使自己脫離平凡,我就自殺?!?/p>
“可什么是不平凡呢?”
“比如那些成功人士?!?/p>
“具體說說?!?/p>
“就是,起碼要有自己的房、自己的車,要成為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吧。而且要有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存款?!?/p>
“要有什么樣的房?什么樣的車?在你看來,多少存款算數(shù)目可觀呢?”
“這,我還沒認(rèn)真想過……”
以上,是我和一名大一男生的對話。
我明白那大一男生的話只不過意味著一種“往高處走”的愿望,聽的人不必太認(rèn)真。但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個時代,未免過分熱忱地兜售所謂不平凡的人生。而這不平凡的人生,差不多又總是被歸結(jié)到如下幾點——住著什么樣的房子,開著什么樣的車子,有多少資產(chǎn),社會給予怎樣的敬意和地位。倘若是男人,娶了怎樣怎樣的女人,倘若是女人,嫁了怎樣怎樣的男人……
于是,我想到了曾與一位“另類”同行的交談。
我問他是怎么走上文學(xué)道路的。
他說:“為了出人頭地,哪怕只比平凡的人不平凡那么一點點,而文學(xué)之路是我唯一的途徑?!?/p>
見我愣怔,他又說:“在中國,當(dāng)普通百姓實在太難?!?/p>
于是,我又想到與一位美國朋友的交談。
她問我:“近年到中國,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感覺到,你們中國人心里好像都怕著什么。那是什么?”
我說:“也許大家心里都在怕著一種叫做平凡的東西?!?/p>
她追問:“究竟是什么?”
我說:“就是平凡之人的人生本身。”
她驚訝地說:“太不可思議了,我們大多數(shù)美國人都挺愿意做平凡人的,過平凡的日子,走完平凡的一生。你們中國人真的認(rèn)為平凡不好到應(yīng)該與可怕的東西歸在一起嗎?”
我不禁長嘆一口氣。
十幾年前,陪兩位老作家出訪法國,與馬賽市一名50多歲的清潔工有過交談。
我問他算是法國的哪一種人,他說他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我問他:“羨慕那些有錢人嗎?”
他奇怪地反問:“為什么?”
是啊,他的奇怪一點兒也不奇怪。他有一幢帶花園的漂亮的二層小樓,有兩輛車,一輛是環(huán)境部門配給他的小卡車,一輛是他自己的私家車。他的工作性質(zhì)在別人眼里并不低下,不過是每天給城市各處的鮮花澆水或者侍弄那些枯萎的花而已。但他受到了應(yīng)有的尊敬,人們叫他“馬賽的美容師”。所以,他才既平凡著,又滿足著,甚至可以說活得不無幸福感。
我又想起德國某市一位每周定時為市民掃煙囪的市長。不知德國究竟有幾位市長兼干這種活,反正不止一位是肯定的。因為另一位同樣干這活的市長到過中國,我們還見過面。他說,市長的薪水并不高,需要為家庭多掙一筆錢。
馬賽的這名清潔工,你能說他是一個不平凡的人嗎?德國的這位市長,你能說他極其普通嗎?然而在這兩種人之間,平凡與不平凡的差異縮小了、模糊了,因而在所謂的社會地位上,接近了實質(zhì)性的平等。平凡在他們那兒,不會成為一個困擾人心的問題。
我們的文化,近年來以各種方式向我們介紹了太多的所謂“不平凡”的人士,而且,最終對他們“不平凡”的評價總是會落在他們的資產(chǎn)和身價上。這是一種窮怕了的國家經(jīng)歷的文化方面的后遺癥——某些一時間呼風(fēng)喚雨的“不平凡”之人,轉(zhuǎn)眼就變成行徑茍且、欺世盜名,甚至罪狀累累的人。
一個讓許多人都對“平凡”如此恐慌的社會,如上這種“不平凡”之人必然層出不窮。
(小司摘自《郁悶的中國人》光明日報出版社)
作者簡介:
梁曉聲,原名梁紹生,現(xiàn)居北京,任教于北京語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曾創(chuàng)作過大量有影響的作品,如《今夜有暴風(fēng)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雪城》等,2012年出版了新書《郁悶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