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奇
宋克是元末明初中國書法史上頗有影響力的重要書家。流傳下來的宋克書法作品中,有一部分屬于雜書樣式,白謙慎先生稱之為“雜書卷冊”。所謂雜書卷冊,“是一件手卷或冊頁由兩種以上的書體隨意書寫而成 ”。
一、宋克雜書卷冊樣式的獨特之處
雜書是宋克書法的一種普遍性樣式。當時有不少書法家對雜書形式有所嘗試,但宋克在其絕大部分作品中都采用了雜書形式。他將多數(shù)人偶然使用的方法,通過梳理變化,轉換成個人的創(chuàng)作習慣和風格,這是對書法視覺效果呈現(xiàn)形式上的拓展。我們對于流傳下來的書法作品,大約只有兩種觀看形式:一種是可近觀的卷冊,一種是可遠觀的屏軸。宋克特別是在卷冊類的雜書中表現(xiàn)出鮮明的特征和高超的創(chuàng)作能力。以下是宋克的卷冊類雜書作品。
《定武蘭亭八跋》—楷書、行書、章草、今草雜寫;
《錄子昂蘭亭十三跋》—小楷、行書、章草、今草的雜寫;
《唐張懷瓘論用筆十法》—楷書、章草、今草的雜寫;
《書孫過庭書譜》—楷書與章草的雜寫;
《進學解》—章草與今草的雜寫(圖1)。
五件作品中,除《進學解》外,其余四件作品可以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定武蘭亭八跋》和《錄子昂蘭亭十三跋》兩個跋語。這兩件作品都是按照跋語的內容分段,分別用四種字體雜寫而成,形式效果一致,這是對卷冊類法書題跋形式的模仿性創(chuàng)造。
歷代存留的經(jīng)典法書,成為我們研習和臨摹的范本被保存后,又由后人不斷地在上面繼續(xù)添加題跋,隨著歲月的更迭,法書題跋累積逐漸形成一件新樣式的“作品”。 觀賞者當然可以無視這種形式的豐富性,而只究心于經(jīng)典法書的賞讀。但是,這些形式也可能被觀賞者賦予創(chuàng)造性的解讀。
第二類是《書譜》和《唐張懷瓘論用筆十法》兩件抄錄前人專著的作品。與跋語一類不同的是,宋克在抄錄中運用了多種字體,既隨意又有規(guī)律,可謂雜多中的統(tǒng)一。規(guī)律是指創(chuàng)作中遵循某種有秩序的特性,隨意是指遵循某種特性時又做了相應的調整和變化,這是對字書形式的創(chuàng)造性模仿。
關于字書的解釋,大約有兩種:一是以字為單位,解釋漢字的形體、讀音和意義的書,如《說文解字》、《玉篇》 等,如漢魏時的《正始石經(jīng)》;二是古代識字課本,如《史籀篇》、《倉頡篇》等。我們所涉及到的有雜書樣式的字書,第二類如三國吳皇象的《急就章》、隋智永禪師的《真草千字文》、傳為元趙孟頫的《六體千字文》及明俞和的《篆隸千字文冊》、文徵明的《四體千字文》(圖2)。這些字書的特征主要表現(xiàn)為兩點:一是用兩種以上的字體重復書寫相同的內容,二是按照事先預設的規(guī)律排列。這是由字書本身的實用性決定的。這樣的雜寫現(xiàn)象是有意而為的,但是這種有意而為并非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自覺。因此,字書里的雜書現(xiàn)象在視覺效果上整齊劃一,缺乏自然的節(jié)奏感。朱天曙說這一類不是討論的范圍,而我認為,宋克的雜書樣式極有可能借鑒了前人的這類形式,從而在作品形式上創(chuàng)造出前無古人的新面貌。
在宋克的第二類作品中,可以明顯感覺到《書譜》比《用筆十法》更接近字書,或者說借鑒得更純粹。而《用筆十法》在借鑒字書樣式的基礎上,又引入了魏晉書札的樣式特征。因此在樣式的借鑒上,宋克也運用了“雜糅”的方式。
宋克借鑒字書樣式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的運用,可謂前無古人。他對于雜書卷冊樣式的創(chuàng)造,不僅顯示了其書寫技法的自如運用;更重要的是,他對于表現(xiàn)形式的探索顯示出了卓越的膽識和魄力。在歷代書家探索的布局手法之外,宋克開辟了一種新的方式,這種新方式帶來了不同以往的審美趣味。如果宋克雜書現(xiàn)象中字字之間相雜的情況在書法史上是有所繼承的話,那么這類在形式上創(chuàng)造性地模仿字書排列規(guī)律的創(chuàng)作方法卻是有獨創(chuàng)之功的。
然而自宋克以后,這種雜書樣式并沒有繼續(xù)流行開來。究其原因,對于長篇而言,這自然是一種新穎別致的方式;但就一般張于壁間的屏軸式作品而言,并不可能有多少行間排列的空間位置容許書法家按照“字書樣式”去書寫。秩序下的豐富節(jié)奏有賴于行的數(shù)量,大尺幅的立軸一般很難表現(xiàn)出這種特殊的趣味,而更強調一種厚重的力量感。宋克的書法以清新中求健拔,疏朗中顯靈動,在他本人的書法作品中,也沒有屏軸類的字書樣式的作品出現(xiàn),盡管他可能做過這方面的嘗試。
二、宋克雜書卷冊形式帶來的審美意味
雜書的特殊性是“雜”的組合方式,由此帶來形式的多樣性的秩序感。審美雖然存在個體差異性,但是感知模式的差異性并不等于審美標準無確定性。我們發(fā)現(xiàn)大家對美的認識總會存在著共性,這種共性有時可能是區(qū)域性的,在同一個文化圈中,這樣的共性感或許更加強烈,其中有很多類似于基礎性的共性,比如對情感的體會和對某些傳達方式的選擇。這使我們可以在一個共性的基礎上探討審美的趣味。
(一)雜書作品的節(jié)奏趣味
節(jié)奏的趣味感來源于宋克對多體字書賞析中獲得的啟迪。他精研皇象《急就章》,創(chuàng)造性地借鑒了多體字書的排列形式,同時又擺脫了過分整齊劃一的預設規(guī)律。以《急就章》、《真草千文》和宋克書《書譜》相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前者都是單行字體相同,然后在相鄰的一行用其他字體重復書寫同一內容;而后者的相同字體沒有處于兩行以下的,也就是說,一種字體不會以單行的形式存在。為了避免多行變化而產(chǎn)生雷同于字書秩序性的單調感,個別行間出現(xiàn)半行或多半行的字體轉換,體現(xiàn)了隨意性的自由美感,既避免了單調,又增強了節(jié)奏的變化(圖3)。這很容易就讓我們體會到音樂的旋律與變奏,其中的轉換和過渡往往呈現(xiàn)為“變化—秩序—新的變化—新的秩序”。
字體的不同,造成書寫節(jié)奏和時間感的不同,猶如音樂的旋律感,抑揚頓挫、起伏跌宕。字體間的差別越大,其節(jié)奏的跳躍感就越強烈。如從楷書變換到草書,跳躍感就遠遠比從章草到今草強烈。
節(jié)奏的跳躍性在用筆中體現(xiàn)于筆畫的輕重、粗細以及書寫速度的徐疾、墨色的濃淡之中。同樣,字體的變化也存在著跳躍性感受。字體本身就包含著用筆必然會而產(chǎn)生的形態(tài)變化,因此也表現(xiàn)出節(jié)奏變化,由多種字體雜糅的雜書樣式也必然帶給我們節(jié)奏變化的感受。字體的轉換都是隨意性的,字數(shù)、行數(shù)都是無規(guī)律的,構成長短不一的字組,形成強烈的段落感。這樣的段落感,我們大約能感到或是像帶有修飾語的長句,或是像散文詩句式。節(jié)奏的變化有時是有序的,例如,將字體按照產(chǎn)生的時間順序排列,使我們體會到這種排列所帶來的秩序感,這樣的變化類似于漸變;而在雜書創(chuàng)作中,字體之間的轉換并非按照其產(chǎn)生的時間順序書寫,這樣的節(jié)奏感就表現(xiàn)出強烈的跳躍性,在視覺中產(chǎn)生了錯落的審美體驗。
(二)雜書作品的形態(tài)趣味
我們對于書法的體味不是來源于某一件作品或者某一個書家。邱振中說:“因為書法歷史的悠久、技巧復雜、含蘊豐富,沒有哪一件作品能全面地反映出書法藝術的所有特征?!?每一種字體、每一種風格、每一位書家都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只有去綜合地體味,才能獲得更豐厚的美感,而絕對不是一種美感可以替代另一種美感。宋克運用不同的字體,有意地制造了類似多人、多時代的筆跡,仿佛是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環(huán)境下由不同的人書寫而成。在字體形態(tài)的差異中,體現(xiàn)出鮮明的時間(歷史)感和空間(狀態(tài))感。這樣的趣味有一種特殊的“豐富性”;然而這種“豐富性”最終也只是一種“個性”,它同樣不能代替以單一字體創(chuàng)作的形式,也不能代替以往的雜糅形式。
這種字體的變化、書寫的意圖帶給我們的絕不僅僅是宋克展示自己技法的熟練和對筆法操控的高超技巧,技法的運用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這種樣式作為手段一定能傳達出一種更深邃的含義。伽達默爾說:“個人的前見比起個人的判斷來說,更具有存在的歷史實在?!蔽覀兇嬖诘臍v史性產(chǎn)生著偏見,它實實在在地構成我們全部體驗能力的最初直接性,偏見即是我們向世界敞開的傾向性。無論是否需要還原宋克原本的意圖,都不妨礙我們處于今天的位置去解讀這樣的作品形式和審美感受。這樣的理解不是消極的對作品的注釋,而是積極的對作品的探討。當宋克的雜書作品呈現(xiàn)于我們眼前,不可否認,在形式上這是一個新的創(chuàng)造,它所帶來的視覺體驗上的新奇感和陌生感顯而易見。字體的多樣化使用并非為某人所獨有,但雜書卷冊形式的創(chuàng)造和使用,卻具有前無古人的獨創(chuàng)性;這在審美的視覺經(jīng)驗中缺乏相似性,因此便鮮明地跳脫出來。
當審美客體以一種新奇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需要我們帶著自身的前理解結構去把握審美客體的形式特征時,這種新奇的特征便給觀者帶來陌生的感覺。陌生感是我們進而去感受的動力和基礎,在反復的體會和玩味中,審美主體沉浸于形式節(jié)奏的跳躍性趣味,從而產(chǎn)生了深刻的體驗,并對之留下了鮮明的印象。
宋克以后,晚明的傅山、王鐸之作品也都有大量的卷冊形式存在,如傅山的《嗇廬妙翰》用篆書、隸書、楷書、行草寫成,疏密雜陳,鋪天蓋地,或蜿蜒曲折,如亂石鋪路??此茮]有“預設”的成分,體現(xiàn)了“錯”的意趣。王鐸《臨各家書卷》是借鑒了《淳化閣》帖和館本《十七帖》的排列樣式,據(jù)朱天曙在《雜書卷冊與傅山雜書書寫問題》中說:“每段臨寫內容前用小行楷標明‘學中書令遂良、‘學秘書少監(jiān)虞世南、‘學唐尚書郎薛稷等,和正文大字行草隔開。在‘學唐尚書郎薛稷和‘學齊侍中王僧虔后一段說明文字用楷書書寫,落款共八行,又用帶有章草筆意的草書寫成,全卷是一個臨寫書卷,但用了不同大小的行楷、行草、楷書、草書完成?!毕嗨频臉邮竭€有如遼寧省博物館所藏《瑯華館崇古帖卷》,每個部分也是用楷書為標題隔開,這同樣也是一件“雜書卷冊”。
雜書卷冊做為一種書寫樣式,展現(xiàn)了藝術形式的豐富性,表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審美價值。在我國書法史上,有很多雜書作品成為經(jīng)典之作;而宋克的雜書卷冊,無疑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