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永遠不應(yīng)該低估的是讀者的理解力和領(lǐng)悟力。因為無論你在說多么高深的哲理,只要不是胡言亂語,就總會有讀者能夠理解。
為誰寫詩?這大概是每個詩人都會面對的一個問題。有時候,這個問題甚至是一個詩人能否寫下去的關(guān)鍵。因為一個詩人一旦不明白為誰寫詩,就很容易陷入某種困境。本人就曾經(jīng)陷入過這樣的困境中。早先,我寫詩的風格總是刻意地模仿艾略特、龐德和葉芝等人。甚至有些自己寫的詩完全可以混入他們的詩集中而讓人無法察覺。那種找不到自己風格的感覺是很折磨人的,而能不能找到自己的風格又是一個詩人優(yōu)秀與否的標志;但后來我所經(jīng)歷的兩件事改變了我。
2007年的時候,我困居于鄭州,經(jīng)常在一家飯館吃飯,因而結(jié)識了那里的服務(wù)員小櫻;其實說結(jié)識有點不嚴謹,只是因為我習慣于在固定的地點吃飯,而她出于工作的原因,總是對我報以微笑,有時她也只是出于禮貌,看我是熟客,就跟我寒暄幾句;也許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稱為熟識更為恰當。我們之間并不了解對方的具體情況,她的名字,我也是從老板使喚她做工作時才知曉的。我特別不喜歡飯館里的人聲嘈雜,所以我總是選中午11點或是午后1點去吃飯,這時候通常是沒有什么人的。那時候我喜歡帶著本書出去晃蕩,正如庫切喜歡拿本巴列霍或聶魯達的詩集坐在倫敦的地鐵里閱讀一樣。我也喜歡拿本外國詩人的詩集去離我住處不遠的公園,我就坐在公園里的長凳上曬著太陽讀著詩集,一直到我餓得不行的時候就去吃飯。
一次我就這樣坐著讀著,不知不覺到了午后1點半了,我才起身往飯館里走去。到那里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別的顧客了,我點了平時常點的面食,就坐在那里等待。因為沒有別的顧客,所以很快我要的面就好了,小櫻給我端來,老板出去采購東西,不在店里,她可以趁機偷一下懶,于是就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吃面。她看到我放在旁邊的書,就拿起翻了起來。開始我以為她只是翻著玩玩,我那本是夸西莫多的詩集,我不認為她會感興趣。
她翻了一會兒,突然對我說道:
“其實我挺喜歡聞一多的詩的,原先上學時,我經(jīng)常讀他的詩呢?!?/p>
我停下手中的筷子,隨口問道:
“那你為什么不繼續(xù)上學?。俊?/p>
“因為我哥哥要結(jié)婚,需要錢,家里就讓我出來掙錢了?!?/p>
“那你現(xiàn)在還讀詩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可能我也沒期望她會正面回答我。
“讀啊,怎么不讀!晚上回到住的地方,我總是要讀的,最近我在讀多多。”
她說完這些,倒把我驚住了。我突然想那位漫步于阿姆斯特丹河邊的詩人面對這樣的場景大概也會驚訝。他可能想不到他寫的那些現(xiàn)代感十足的詩會陪著這位只有初中文化的小飯館服務(wù)員度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晚。
我正這樣胡思亂想著的時候,飯館的老板回來了,小櫻也趕忙把書放下,立即起身去接過老板采購回來的東西。老板把東西交給她的時候,還趁機在她的臉上捏了一把,旁若無人地淫笑著。
這件事過去了幾天,當我再去飯館吃飯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新?lián)Q了一個服務(wù)員,我問老板,原先那個服務(wù)員哪里去了?老板綻露出那天調(diào)戲小櫻時露出的笑容說,嘿,那個妞回老家給她哥換親去了。聽到這個,我心中不禁有些許傷感,想到小櫻雖然讀著聞一多和多多,并沒有改變她的命運;但我轉(zhuǎn)念又想到,也許她讀這些,并不是為了改變她自己的命運;她讀這些,只是想尋找些許慰藉而已,而這是詩歌唯一能給予她的。正如布羅茨基所說,一個讀詩的人比不讀詩的人更難于戰(zhàn)勝。那么我可以想象,這位讀詩的小櫻姑娘在嫁為人婦之后,在遭遇丈夫的毒打或是丈夫外出打工留下她獨守家門之時,能夠作出其他那些不讀詩的婦女不一樣的選擇。我也只能如此希望了。
另外要說的一件事,是關(guān)于送煤工老李的。我雖然有時在外面吃飯,但更經(jīng)常的是要自己開火做飯。用電太貴,用氣太費,因此我選擇燒煤,就這樣結(jié)識了送煤工老李。他臉色黢黑,倒和他的工作性質(zhì)挺相符。別家送煤的,往往上一層樓每塊就加一分錢;而老李則很實誠,只要五層樓以下都不加錢。
那時候,我手頭不寬裕,常常沒有太多現(xiàn)錢,而煤又燒得差不多了,老李照舊給我送來。有幾次一欠就欠幾個月,他倒不著急向我討要。而我這個人又是個欠了別人錢就渾身不舒服的主,就打電話給他讓他來取。他倒不著急,說錢先放著唄,等有空就來取。他不擔心我跑了嗎?有一次我這樣問他。他笑著說,哪能把人都想那么壞呢。接著他跟我說道,上次另外一家欠他煤錢的住戶,因為實在沒錢給他,就把自己的一些書當煤球錢給他,他也答應(yīng)了,還把那些書都拉回了自己的住處,并且開始讀了起來。因為這個,他被其他的同行嘲笑,他卻說,都是出來討生活的,誰還沒有落魄的時候。我也對這事有點好奇,就繼續(xù)問道,都有些什么書???他說,都是外國文學。我更有興趣了,就問具體的書名。他說記不清,他答應(yīng)下次再給我送煤的時候,帶著其中他最喜歡的一本。一個多月后,他給我送煤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他倒記得。他遞過來一本綠色封皮的皮,我接過來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本盜版的紀伯倫詩集。你喜歡讀這個?唔,這書讀著很有意思,不過俺有些地方讀著不是很明白,就反復(fù)地讀,俺覺著越看不明白卻越想看下去。我把書遞還給他,想到那位在外國多于在祖國的阿拉伯詩人當年寫詩的目的,也正是為了像老李這樣的普通勞動者去讀,可現(xiàn)實卻不是這樣。如果老李當初像他的那些同行那般不給錢就不送煤,只要錢不要書,也許他就不可能讀到紀伯倫。我想即使是盜版的紀伯倫,里面有不少的錯別字,但他仍然能夠靠他那淺顯的理解力慢慢體會到詩人的精妙,而讓普通的勞動者也能夠享受到詩歌的美,哪怕只是很少的幾個,不也是足夠讓那位阿拉伯的尼采欣喜的嗎?
我從我遇到的這兩個普通的底層民眾的經(jīng)歷得出一個結(jié)論是,一個詩人永遠不知道將來有哪些人會讀他的詩,也許他為貴族寫詩,可讀它的卻總是平民;他為平民寫詩,卻只有貴族對他感興趣。而詩人永遠不應(yīng)該低估的是讀者的理解力和領(lǐng)悟力。因為無論你在說多么高深的哲理,只要不是胡言亂語,就總會有讀者能夠理解。而詩人所應(yīng)該做的就是,永遠不要為自己限定讀者群,你無法預(yù)知未來讀者;詩人所應(yīng)該做的只是去認真地寫好每一首詩,去為那些愿意讀和想讀你詩的人寫詩。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