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的犧牲

川端康成

校長的兒子長吉郎，雖然已經(jīng)過了三十歲了，但是，依舊穿著木頭靴子在泥田里追趕別人家鴨子的日子還不少呢。

“長吉，我看鴨子的班還請你替我值一值吧?！?/p>

“好辦！”他從農(nóng)民手里接過木靴和竹鞭，在泥田里認真地替別人干半天，堪稱任勞任怨。

裝點這個學校，除了許許多多的四季草花之外就沒有別的。事實上，從教室的窗下到操場的周圍以及中庭，花畦很多，這又使人以為它是個園藝學校。學生們每周從物理課抽出一個小時，從體操時間抽出一個小時，也就是每周抽出兩個小時，時間一到，學生們就拿著鍬、噴壺蒔（shì）弄這些草花。但是，真心喜歡這些草花的，也許只有校長的兒子長吉郎一個人。

調(diào)土法，排水法，球根的保存、分株，詳細知道這些方法的也只有長吉郎一個人而已。做花壇也是如此，笨人一個的長吉郎會做墻根花壇、寄栽花壇、毛毯花壇、綠花壇，他是什么時候?qū)W會這一套的，無人知曉，簡直是個奇跡。

大好人一個的長吉郎，常常受農(nóng)民們的騙，有時候給他們看鴨子，學生給他戴個高帽子，他就跑跑顛顛地去給他們買粗點心，除了這些被騙而甘為別人驅(qū)遣之外，好像他本人也是一種植物，總是不離花畦。學生們勞動時間前來蒔弄花園的時候，他簡直就像玩積木的孩子，他對碼好的積木被別人弄得不像個樣子很不高興，歪著嘴生氣，對于學生們弄得不好的地方，他一一糾正，好像如不這樣認真就不得了。

“只要不是生下以來就是弱智兒，就不可能沒辦法教育，所以……”每當接受成績不良的學生們?nèi)胱约簩W校的時候，校長總是這么說，這時候教員們往往是一聲不吭地保持沉默，但是校長很明白這種沉默的意思，而且他自己也是想到自己的兒子才這么說的。

“天生的弱智兒是沒辦法的?！?/p>

如果說校長內(nèi)心深處是把自己的兒子如何如何不如說他是在為自己辯解，可他卻是以這種辯解為恥的。以教育別人的孩子為天職的自己，卻偏偏有一個連教育的希望也沒有的愚昧兒子。這件事的的確確是夠諷刺的了，除了一聲不響地忍受著世間奇妙的眼光之外是毫無辦法的。

但是，校長這樣的內(nèi)心也有不能讓外人知道的安慰。

“長吉郎把學校花園化了?！?/p>

被潮濕與陰森的泥田包圍著的這個學校里，四季都有美麗的草花，這首先是少年們感情上的食糧，也是無言的情操教師。由此可見，愚昧的長吉郎也許是一位比修身課教師更生動的感情教師。這樣想才能理解，校長為什么毫不吝惜地給兒子買園藝書、草花秧苗或種子。

“校長！”長吉郎招呼他的父親。學生們聽他這么稱呼覺得很有趣，便給長吉郎起了個綽號，叫他“校長”。

“校長！這花真好看哪，什么名字？”

長吉郎一邊看園藝雜志的彩色卷頭插圖，一邊問父親。

“洋水仙！”

“什么？”

“洋水仙！”

“什么？”

“洋水仙！”

長吉郎歪著他那剪成寸頭的腦袋，念了一兩次也沒有記住那花名。

校長念給他聽：“種類：一、洋水仙，花單瓣，青色，花期三四月。二、風信子，原戶希臘，略有香味，花散瓣，花期三月?！?/p>

校長全都讀給他聽了。不過長吉郎連字母還認不全呢。

“栽培方法，聽好，啊，下面是栽培方法啦。如果是露天栽培，那就在秋季，在東京地區(qū)，適當時期是九月末乃至十月初。土質(zhì)要排水良好，土質(zhì)松的最好。栽的時候要挖六寸深的坑，底上先放腐熟的堆肥和草灰等等，上面再稍微蓋一層土，然后再鋪一層河沙……”

同一文章校長反復地讀，目的就是嚼得細讓他咽得細，記得牢靠。

“……花開完了就把花莖從根部切下來，防止它結(jié)籽，能使鱗莖肥大，很有利于明年開花。”

校長把這說明文字念了七八遍的時候吧，他女兒小夜子喊了一聲“爸爸”，便拉開槅扇進來。

“爸爸，求您啦，您就別再念了。同一詞句聽爸爸反反復復地念多少遍，我心里難過得不得了?！?/p>

“是么？”校長心平氣和地微笑著，他恢復常態(tài)。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是：

“難過的是爸爸呀！”

（節(jié)選自《美好的旅行》，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

點撥

胸無城府，不辭辛勞，擅長侍弄花草且如植物一般單純的長吉郎，卻因為是個弱智而被人們欺騙玩弄，忍受著世間異樣的眼光。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長吉郎有一個雖然滿心痛苦卻從未放棄過自己的父親，為他撐開了一把保護傘，讓他能夠?qū)⑺行乃级纪度牖ú葜?，無憂無慮地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天生的弱智是無法教育的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長吉郎在花草種植上的成就就無從解釋了。正是校長用自己對兒子不離不棄的愛創(chuàng)造了這個奇跡。不管生活如何艱辛、坎坷，只要一家團聚，相濡以沫，血濃于水的親情將會是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像《父母的心》中一家人能否度過那艱難的歲月仍是未知數(shù)，校長大概也會一直難過下去，直到有人能夠像他一樣真正接納并欣賞他的長吉郎。

訓練：

1. 根據(jù)上下文說說下列句子背后的潛臺詞是什么。

（1）可是，當天傍晚，孩子母親又帶著三歲的女兒來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說：“簡直沒法跟您說……”（《父母的心》）

（2）“實在是太難為情了。”兩口子只說了這么一句就又哭了。（《父母的心》）

（3）“是么？”校長心平氣和地微笑著，他恢復常態(tài)。

2. 結(jié)合本文校長的事例，談談“父母的心”是一顆怎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