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近處的廟宇很小,只有兩個和尚,一胖一瘦,還有一個年老的廟祝。瘦和尚是住持,嚴(yán)峻冷漠;胖和尚是云游僧人,落腳于此,臉面頗為活絡(luò)。
兩個和尚坐在一起念經(jīng),由瘦和尚敲木魚,的的篤篤,嗚嗚唉唉。孩子們?nèi)チ耍瑖麄冩音[,瘦和尚把眉頭緊蹙,胖和尚則瞟眼過來,牽牽嘴角,算是給孩子們打了招呼。孩子們追逐到殿前院子里了,胖和尚就會緩緩起身,穿過院子走向茅房,回來時在青石水斗里凈凈手,用寬袖擦干,在孩子們面前蹲下身來,摸摸他們的頭發(fā)和臉蛋,然后把手伸進(jìn)深深的口袋,取出幾枚供果,塞在那些小手里。耽擱時間一長,瘦和尚的木魚聲就會變響,胖和尚隨即起身,走回經(jīng)座。
他們不念經(jīng)的時候,孩子們敢到胖和尚的禪房里去。胖和尚滿臉笑容,躬身相迎,問孩子們的名字,然后拿起毛筆,握住軟軟的小手掌,把各人的名字一一寫上。他的字寫得極好,比學(xué)校的女老師寫的好多了。孩子們不忍心洗掉,照著它,一遍遍臨摹。第二天寫字課,老師看見黑糊糊的手掌,笑了:“怎么把手都涂臟了?”還沒說完,竟一步上前,緊緊握住,急問:“誰寫的,這么好?”她知道,這些村莊,幾乎沒有識字的人。說是和尚,老師像被燙著了一般,連忙放手,轉(zhuǎn)身走開。
放了學(xué),少不了告訴胖和尚,老師稱贊了他的字。胖和尚嘡聲一笑,說:“我們住持寫得才好!”隨即領(lǐng)孩子到后院,指了指菜園南端的一堵粉墻。那里,滿墻都是烏亮活靈的字,比字帖上的還好。深深嗬了一聲,小步走去,依偎著粉墻仰望。難怪瘦和尚一臉端莊。
一天,兩個和尚仍在念經(jīng),孩子們唱起了老師新教的一首歌,像與和尚比賽。歌詞是: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
和尚們念完一段經(jīng),站起身來。走向孩子們的,不是胖和尚而是瘦和尚。孩子們驚恐地要逃開,瘦和尚說:“等一等,你們剛才唱的是什么?”孩子們囁嚅地復(fù)述了一遍,瘦和尚說:“來,到我的禪房里來?!?/p>
瘦和尚的禪房在樓上,孩子們從來沒有上去過,心跳得厲害。這個禪房太整潔了,油亮的藏經(jīng)箱成排壁立,地板油漆過,一塵不染。瘦和尚走到桌邊舉筆展紙,說:“你們再念一遍。”孩子們邊念,他邊寫,寫完自個兒咿唔一陣,點(diǎn)頭說:“寫得好。是你們老師寫的?”他打開桌上的錫罐,取出一把供果,分給孩子們。比胖和尚平日分的,多得多了。
第二天當(dāng)然又去轉(zhuǎn)告老師,說和尚稱贊她的歌寫得好。老師立即臉紅,說:“我怎么寫得出來?那是李叔同寫的。”幾天之后,瘦和尚又用毛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字:李叔同。
學(xué)校離小廟不遠(yuǎn),只隔著一條大路,但和尚和老師從來沒有見過面。終于有一天,老師正在小小的操場上與孩子們玩,突然停住,眼睛直盯盯地看著墻外。那里是一個傾倒學(xué)校垃圾的瓦礫堆,瘦和尚正在彎腰揀著廢紙。揀了一大堆,用長長的衣服兜著,走到廟門邊,抖進(jìn)墻上一個洞口,點(diǎn)火焚燒。洞口上有四個暗暗的字跡:敬惜字紙。
孩子們疑惑地仰臉看老師,老師也在發(fā)呆。
又有一次,輪到和尚們發(fā)呆了。兩個和尚在路邊看到一頭羊被石頭一絆,差點(diǎn)跌進(jìn)水池。他們惜生護(hù)生,立即牽起羊頸上的繩子,拴在路旁一棵小樹上。當(dāng)時,大路旁已種下兩排小樹,直伸遠(yuǎn)方。兩位和尚笑瞇瞇地正待走開,從校門里急急地奔出我們的老師,胸脯起伏著,氣喘吁吁地解開拴在樹上的繩子,對孩子們說:“羊要把小樹掙斷的,快把羊送還給主人!”平下氣息后她又說:“等你們畢業(yè),這樹就長成了林蔭道。那時正是大熱天,你們陰陰涼涼地走到縣城去考中學(xué)?!?/p>
兩位和尚在幾步之外,呆呆站著。他們?nèi)f沒想到,學(xué)校老師竟是如此一位麗人。不敢正視,直耳聽著,眼睛只盯著孩子看。他們惜生護(hù)生,好像并不包括植物,而老師起伏的胸脯中,卻藏著一個綠色的天地。
夜間,整個鄉(xiāng)村一片漆黑,只有小廟排房的燈和老師宿舍的燈還亮著,遙遙相對。禪房里點(diǎn)的是蠟燭頭,老師點(diǎn)的是玻璃罩煤油燈。村里老人說,他們都在“做課”。
孩子們每夜都抓蟋蟀,連亂墳崗子也不怕。這里已是村邊,村外是無邊無際的荒原。于是,兩道燈光,宛如黑海漁火。
(節(jié)選自《文化苦旅》,東方出版中心)
體味
本文通過作者親身經(jīng)歷和耳聞目睹之事,以廟宇作為焦點(diǎn),反映了社會大變革大動蕩時期,世俗文化、宗教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之間的沖突和融合,從而將讀者帶入了一種對歷史、現(xiàn)狀和前途的深沉思索之中。女教師與廟宇里的和尚在思想觀念上的碰撞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從文中對“寫字”“唱歌”兩處片段的描寫,又可以看出他們在對文化的體悟以及對真善美的追求上,又有共通之處。而歌曲的創(chuàng)作者、現(xiàn)代文化的開拓人李叔同由塵世遁入空門的這一歷史背景,又暗示了傳統(tǒng)、現(xiàn)代兩種文化的融合。正如余秋雨筆下的信客便是那么一類處于連接古舊鄉(xiāng)村和浮華城市的紐帶地位的人物,縱使時過境遷,他們身上閃現(xiàn)出的人格品質(zhì),卻無一不是千年傳承、代代積淀下來的精神瑰寶、文化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