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韜奮先生總覺得他不過三十多歲,不但他容貌使你有此感覺,他的言談舉止都表示他絕對不是飽經(jīng)憂患的五十左右的人了。和他相處稍久,你便會覺得估量他有三十多歲也還太多,實在他好像只有二十來歲。比現(xiàn)在有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更為“年輕些”的一個中年以上的人。
有許多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在言談舉止方面當然也有韜奮先生那種活潑和熱情,至于容貌不用說,自然會比不見老的韜奮先生更為“后生”,然而,恐怕未必能有韜奮先生這樣的天真!對人的親切、熱情,對事的認真、踏實,想到任何應該辦的事便馬上想辦,既辦以后便用全副精神以求辦得快,辦得好;想到人世間一切的黑暗和罪惡便憤激得坐立不定;看到了卑劣無恥殘暴而又慣于說謊的小人,滿嘴漂亮話而心事不堪一問的偽善者,便覺得難與共戴一天——這些都是韜奮先生的永遠令人敬仰之處,然而,我以為最可愛者仍是他那一點始終保持著的天真!
不計利害,不計成敗,只知是與非、正與邪,有這樣操守的人固不獨韜奮一人;然而像韜奮那樣一以天真出之,就我的寡陋的見聞而言,尚未見有第二人。對于畏首畏尾的朋友,他有時會當面不客氣地批評,這是他的天真。辦一件事,有時會顯得過于操切(辦事過于急躁嚴苛),這也是他的天真。為了忘記疲勞,會在噱(xué)頭主義的歌舞影片之前消磨數(shù)十分鐘而盡情大笑,這同樣也是他的天真!或者有人以為這是他的盛德之玷,可是我覺得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我們現(xiàn)在太多了一些人情世故圓熟得像一個“太平宰相”似的青年!
由此可以想象到:要他在一個惡濁的社會中裝聾作啞,會比要了他的生命還難過。他需要自由空氣,要痛快地笑,痛快地哭,痛快地做事,痛快地說話。他這樣做了,直到躺下,像馬革裹尸的戰(zhàn)士。雖然已經(jīng)抱病,他奔赴他的崗位,貢獻了他的力量,以至于生命。
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陣營里損失了一位偉大的戰(zhàn)士,文化界隕落了一顆巨星。韜奮先生是死了,然而這巨星隕落時的雷鳴似的震響將喚起千千萬萬人民的應聲,長虹似的閃光將燃起千千萬萬人民的熱血!無數(shù)的青年人將永遠把他當作自己的師友和長兄。
沒有親眼看見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沒有親眼看見民主的中國之長成,韜奮先生大概是死不瞑目的;然而我可斷定他在彌留之際,心中是充滿了信心的,比他向來所具的信心更為堅強的信心。因為他已經(jīng)親眼看見了人民力量的成長,已經(jīng)用他自己的心血和敵后堅持抗戰(zhàn)的無數(shù)萬軍民的血灌溉了民主政權的土壤!
1944年9月18日
(選自《茅盾散文·雜文》,吉林文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