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先梅
五十書行出邊關,何懼征鞍路三千
——憶李安宅、于式玉夫婦
■ 王先梅
為完成解放全國的歷史使命,1950年1月,中共中央、毛澤東決定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軍西藏,解放西藏,驅(qū)逐帝國主義勢力,鞏固西南國防。中共中央、西南局、西南軍區(qū)把這個神圣、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交給二野十八軍。這是劉伯承、鄧小平首長的抉擇,也是中共中央的抉擇;是對十八軍的信任,也是十八軍的光榮。張國華軍長、譚冠三政委和其他軍首長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響亮地回答:“請首長放心。堅決完成任務,決不辜負領導的重托?!?/p>
當時,西藏在十八軍首長腦子里非常陌生,對西藏的政治、經(jīng)濟、宗教、風土人情、生活習慣、地理條件、歷史沿革等,腦子里還是個空白。長征時紅二、四方面軍雖到過藏區(qū)甘孜、道孚、 霍,但金沙江以西的地區(qū)尚未涉足。所以,急需了解情況,制定政策。
賀老總(賀龍)是及時雨,向張國華、譚冠三推薦了兩位知名學者,即華西大學教授李安宅、于式玉夫婦。于教授是陳云夫人于若木、鐘赤兵夫人于陸琳的胞姐,她們曾向賀老總介紹過李、于教授的情況,賀老總知道他們多年從事邊疆研究,并在藏區(qū)實地考察工作過,精通藏語文并講一口流利的英、日語,是著名社會學、藏學專家,撰寫過許多藏學論著,進軍西藏正需要這樣有專長、有真才實學的人才。兩位教授的到來,軍首長非常高興,如獲至寶,張軍長、譚政委親自接收他們?nèi)胛?,親手發(fā)給他們軍裝。
譚政委說:“兩位教授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p>
張軍長興奮地說:“留美、留日的教授,華西大學社會系主任、教授,研究西藏問題的專家,他們也是我的好老師?!睆堒婇L接著說:“鄧政委說得好,我們進軍西藏,經(jīng)營西藏,要靠政策吃飯,靠政策走路,以后要實行民族區(qū)域自治,政教分離,團結達賴、班禪兩股力量,有許多重大問題需要研究。王其梅副政委兼任軍政策研究室主任,就介紹你們到他那里工作吧!”于是,李安宅夫婦到了十八軍政策研究室任研究員。
李安宅指指于式玉說:“我倆還是一對新兵?!?/p>
于式玉接著說:“哪是新兵,是一對老兵(指年紀大)?!贝蠹覛g笑著。
張軍長關切地問:“家務都安排好了嗎?”
于式玉說:“該賣的賣,該丟的丟。”她拍拍桌上的軍用挎包:“我們這是千里風雪西藏去,萬貫家財一袋裝?!彼暮浪⒂哪旱么蠹夜笮?。
有一天,王其梅和李安宅正站在地圖前討論著什么。這時,十八軍第二參謀長李覺到政策研究室,王其梅向他介紹李安宅,并說:“我們這里除李、于教授外,通過他們的關系又招來原蒙藏委員會和邊研所的研究人員,現(xiàn)已集中10多位同志,有謝國安、祝維翰等民族學家、藏學家?!?/p>
李覺問:“李教授也準備進藏嗎?”
“當然要進!”李安宅自豪地說,“我們參軍進藏可是賀龍司令員批的?!彼钢砩系能娧b又說:“這身軍裝還是張軍長、譚政委親手發(fā)的呢!”王其梅遂指著桌子上一首七言律詩:“這首七律就是李教授寫的。”李覺拿起來朗誦:
“五十書行出邊關,
何懼征鞍路三千。
伴同紅旗渾忘老,
嘗盡江山不費錢。
半生蹉跎喜夢醒,
萬歲事業(yè)齊心干。
愿將余生獻華夏,
同慶百族共駢闐?!?/p>
讀完,李覺連聲稱贊:“好詩!好詩!情真意濃啊!”
李安宅,1900年3月31日出生于河北遷安縣澈河橋白塔寨村一個書香世家,自幼熟讀四書五經(jīng)。中學就讀于教會學校,學習刻苦勤奮,能把一部《英漢字典》背下來,堪稱奇才。1923年考入山東齊魯大學,1924年轉(zhuǎn)入北京燕京大學社會系研究班。1926年經(jīng)戍之桐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李大釗直接領導下工作,并被派到張家口蘇聯(lián)領事館任英文秘書。1927年國共關系破裂,領事館關閉,他返回燕京大學邊教邊讀。畢業(yè)后留校,先后任社會學、哲學系助教,國際研究所編譯員等,研究的重點是社會學和人類學,主要是民族學。
李安宅
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安宅與當?shù)鼐品粡埣抑Y婚?;楹?,他把妻子帶到北平,在平民學校讀書。不久,他的妻子也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協(xié)助做平民教育的宣傳組織工作。兩人生有一女,女兒不到周歲,妻子即死于肺病。他孤身無法撫育女兒,便把女兒送給齊魯大學的摯友、著名藏學家于道泉。1930年,于道泉的妹妹于式玉從日本奈良女子高等師范畢業(yè)回國,經(jīng)哥哥介紹和李安宅結婚。
1930年,北平共產(chǎn)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李安宅的組織關系時斷時續(xù)。1934年,他接受羅氏基金會獎學金,赴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耶魯大學人類學系留學深造,和組織完全失掉關系。他在美留學期間曾赴美國新墨西哥州和墨西哥從事印第安民族社會教育研究。這期間,他寫出的《印第安祖尼的母系社會》,常為國際同行專家所引證。1936年,他又到耶魯大學研究院深造,并翻譯了英國民族學家功能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馬林諾夫斯基所著的《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和《兩性社會學》,這兩本書對中國的社會學和民族學界都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還編譯了《巫三術與語言》一書。1936年末,他回國在燕京大學執(zhí)教,同時撰寫了社會學與民族學的論著數(shù)十篇在報刊發(fā)表。1938年以《社會學論集》集為一冊由燕京大學出版部出版。
李安宅治學嚴謹,一貫強調(diào)社會學應從社會實際出發(fā),找出規(guī)律,提出辦法,而不應以政要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使學術符合政要的意志。所以,他在20世紀40年代初就因此而聞名。
李安宅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歐洲戰(zhàn)場上唯一的中國隨軍記者,還是作家肖乾的引路人。他雖曾兩度在美國生活,但他毫無崇洋媚外之心理,民族自尊心很強,民族脊梁很硬。
于式玉,山東省臨淄縣(今淄博市臨淄區(qū))葛家莊人,1904年出生于書香之家,自幼熟讀四書五經(jīng)。1924年隨父赴日本就讀于早稻田音樂學院,因不能忍受周圍人對中國人的歧視而棄學回國。1926年,日本創(chuàng)辦了奈良女子高等師范,她又奉父命東渡考入該校本科,攻讀文史。1930年畢業(yè)回國,在燕京大學擔任日本歷史課的教學,并兼做燕京大學圖書館日文部編目工作,同時還兼北平女子文理學院日本歷史課教學。
在李安宅夫婦的影響下,李安宅的四妹和于式玉的兩個妹妹于若木、于陸琳在七七事變后都去了延安,投入抗日洪流。
七七事變后,日本人在北平辦了一所女子文理學院,想請于式玉出任院長。接受就是當漢奸,不接受就有被殺害的危險。正巧燕京大學擬派李安宅去甘南考察,出于民族大義,于式玉決定和丈夫離家出走。她拒任北平女子文理學院院長一事,遭到公婆的反對,同時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也出面勸說,要她和日本人合作,出任院長,否則就不給李安宅考察經(jīng)費,連薪金也停發(fā)。她和丈夫說服了公婆,拒絕了司徒雷登的勸說,不要他的經(jīng)費和薪金,把三個未成年的兒女留給公婆,忍受著拋家離子的痛苦,毅然離開北平。后經(jīng)天津、上海繞道香港、越南,輾轉(zhuǎn)奔赴艱苦的甘南拉卜楞藏族地區(qū)。這一別竟是12年,其中有三年音信全無。
甘南拉卜楞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在甘肅、青海、四川交界地區(qū)的主要寺院,保存著大量藏族歷史文獻和經(jīng)書,是黃教有代表性的寺院。因為李安宅、于式玉夫婦是從事人類學和中國少數(shù)民族問題專門研究的,所以他們來到這里后就開始實地調(diào)查研究藏族宗教問題。為了研究藏傳佛教中的黃教情況,李安宅專誠師事寺中高僧旦爵窩撒爾喇嘛。
1939年,在爭得當?shù)厣蠈尤耸康闹С趾?,于式玉?chuàng)辦了當?shù)赜惺芬詠淼牡谝凰有W,招收藏、漢、回族學生130多人,靠募捐和義務教學來維持。她以先進的教學方法,僅用三年時間就完成官辦學校五年的全部教學內(nèi)容。她對貧苦學生像自己的兒女一樣,教她們講衛(wèi)生,幫助她們梳洗打扮,每月還要從15元生活費中節(jié)省下一點來資助貧苦學生。
于式玉除了辦學以外,還和丈夫一起從事藏族民情、風俗、宗教、文化等社會調(diào)查研究。她的藏語文水平優(yōu)于李安宅,在調(diào)查研究中她負責記錄,提問題,查資料,把她所知的情況提供給丈夫去研究,自己作無名英雄。
這期間,他們夜以繼日地工作。李安宅寫出了大量有關藏族宗教、文化、民俗等方面的論著,如《拉卜楞的藏民文化促進會》、《拉卜楞寺大經(jīng)堂——聞思堂的學制》、《論西北藏民醫(yī)應用創(chuàng)化教育》等文章,不愧為中國藏學的先驅(qū)和專家。于式玉隨情所至也寫了一些文章,除介紹一些藏族特有的風俗習慣外,最主要的有兩大主題:一是揭露藏族勞動人民生活的艱難困苦,特別是女子苦難的一生;二是和挑撥策劃“西藏獨立”的輿論針鋒相對,從各方面論證藏族是祖國大家庭的兄弟成員,既是歷史事實,也是各民族的共識。她辦學也是從我做起。
他們在拉卜楞艱苦辛勤的工作,引起當?shù)胤磩觿萘Φ淖⒁?,說他們是共產(chǎn)黨派來的,否則,為什么他們要離開大城市的舒適生活來到貧窮落后的藏區(qū),為貧苦藏民服務?1941年,李安宅被華西大學聘為社會系主任、教授及華西邊疆研究所所長。于式玉一人留在拉卜楞繼續(xù)任教,處境更加困難。有不懷好意的上層人物,對她處處刁難,遭到她的反對之后,就想方設法對她的教學加以阻撓、破壞。最后,當?shù)卣畯娬剂怂男W校舍,她被迫含淚離開拉卜楞到了成都,被聘為華西大學副教授兼做藏文資料工作。
1947年,李安宅應聘到美國耶魯大學研究院任客座教授,講授藏學。1948年,應邀到英國倫敦大學研究院任研究員,主要從事藏學研究。當時,英美鼓吹“西藏獨立”之風甚為囂張,李安宅根據(jù)自己在西藏的調(diào)查,寫成20萬字的《藏族宗教史之實地研究》,以大量翔實的資料說明自古以來藏漢之間的密切關系,藏族在宗教、政治等方面早已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個成員。該書擬在耶魯大學出版,因他回國后不久中美斷交,失去聯(lián)系未得出版。1982年,該書被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的中根千枝教授發(fā)現(xiàn),才由該所出版,并被認為是反擊英美人的“西藏獨立”之論的前所未有的深入細致的調(diào)查報告。
在進藏之初,中央和西南軍區(qū)就從北大、清華、川大、西陲文化學院以及原國民黨蒙藏委員會散居在成渝兩地的人員中調(diào)請專家教授10多人隨軍進藏。李、于教授入伍后被分配到十八軍政策研究室任研究員。兩人非常興奮,因為他們多年來自發(fā)的愛國行動,他們的學識,他們?yōu)槊褡逦幕逃聵I(yè),以及為社會人類學、藏學實地考察和調(diào)研所吃的苦得到了大家的肯定?,F(xiàn)在,他們的學識、專長,對國家、對兄弟民族的作用,比在拉卜楞時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這對他們夫婦來說,比什么都高興。1950年初,研究室全體人員經(jīng)過短期訓練后就踏上了進藏之路。
1950年10月24日,昌都戰(zhàn)役結束后,李安宅、于式玉即隨軍進抵昌都。12月27日,昌都地區(qū)各族代表會議形成決議:“為發(fā)展藏族地區(qū)人民文化科學教育事業(yè),應普遍建立小學。”1951年1月2日,昌都地區(qū)人民解放委員會(簡稱解委會)正式成立,立即委托文教組負責人李安宅、于式玉兩位教授會同昌都各階層人士共同協(xié)商辦學事宜。1月12日召開了昌都辦學董事會,會上推選昌都寺二活佛謝瓦拉為董事長,解委會副主任德格·格桑旺堆、攝金次噶、甲本慈誠、李安宅、于式玉和魏克為董事。董事會商定先辦冬學,招收學生不受性別、年齡、民族、貧富、信仰的限制,上層貴族和各族貧苦百姓均可入學,以學藏文為主,選修漢文。校址設在昌都西北角一座破舊的城隍廟里。解委會和駐軍五十二師給予了大力支持,要錢給錢,要物給物,要人就抽調(diào)藏、漢族優(yōu)秀干部。五十二師還派文工隊員去學校幫助教語文、數(shù)學,教唱歌、跳舞。
1951年1月中旬,冬學開學了,40歲的格桑旺堆副主任和她的女兒拉覺旺姆、兒子強巴格桑及用人的子女阿寶,都是學漢語文的學生,同時也是教藏語文的老師。學員中有昌都寺大活佛帕巴拉·格列朗杰,二活佛謝瓦拉·察雅,活佛羅登協(xié)繞以及校董甲本慈誠等。藏、漢語文課都要開,教這樣各階層人士、文化程度懸殊的學生難度非常大,別說是中、高師畢業(yè)生擔當不起這個任務,就是師范大學畢業(yè)生也難適應這樣的特殊情況,幸好有熱心于藏族人民教育事業(yè)的李安宅、于式玉教授。不久,冬學發(fā)展為小學,即昌都小學,這是全西藏地區(qū)創(chuàng)辦的第一所小學。1955年2月23日,毛澤東和班禪談話時曾說:“我們?nèi)嗣窠夥跑娺M了西藏,給西藏人民做的事情不多,修通兩條公路,辦了兩個小學……”這兩所小學是指拉薩第一小學和日喀則小學,但西藏地區(qū)辦得最早的還應該數(shù)昌都小學。毛澤東把修路和辦小學并提,可見辦小學的重要。
兩位大學教授為了發(fā)展藏族人民的教育事業(yè),屈尊做小學老師,令人敬佩。他們一面負責小學的領導工作,一面當起藏、漢語老師。沒有教材就自己編寫,現(xiàn)編現(xiàn)教。于教授對學藏文的成年人和兒童,均先從藏文字母教起。李教授對帕巴拉·格列朗杰、羅登協(xié)繞、格桑旺堆、甲本慈誠等學漢文課的學生,先從漢語拼音和中國、西藏、共產(chǎn)黨、毛主席、解放軍等漢語名詞教起。這些學生在兩位教授的熱心教育下,成績顯著,不但自己學到了文化,還把自己學到的知識,回到家中又教給父母、弟妹和親友。兩位教授不但是學生的好老師,也是學生的好家長。李教授不僅管教學,連學生的生活、穿衣戴帽都管,對學生的一些不良習慣也隨時糾正。于教授對待女生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關懷愛護,教她們梳洗發(fā)辮,扎各種花結,給孩子們講故事。家長們看到孩子們的可喜變化,都非常高興。普遍反映:孩子們比在家時聰明、伶俐、漂亮、懂事多了。學生們不僅學習了文化,也學會了唱歌跳舞。一個以前多年荒涼冷清的城隍廟,變成了昌都最活躍、最有生氣的文化中心。昌都小學很快成了當?shù)厣鐣顒又胁豢扇鄙俚男律α?。在歡送西藏地方政府和談代表團去北京時,昌都小學表現(xiàn)得最突出,最引人注目。學生們穿上鮮艷的服裝,跳起精彩的歌舞,獻上代表們喜愛的紅花,放出一群象征著和平、自由的鴿子,飛翔在雪域高原的碧空。代表們看到這生動活潑的場面,都情不自禁地跑到學生們的行列前,欣喜熱情地向兩位教授表示敬意,稱贊他們辛勤培育新生力量的成果。
小學也是傳播科學衛(wèi)生知識的陣地。1951年春,學校召開家長會議,講述防病治病的意義和重要性,會后在校生都種了牛痘。在學校的影響下,校外的270多名兒童也種了牛痘。當?shù)夭刈謇先嘶貞洠?945年昌都曾流行天花,14歲以下的兒童就死了480多人,這種傷痛令人難忘。一個名叫格隆的學生家長感激地說:“過去有錢的人才能種這種吉祥痘,我們農(nóng)奴的孩子是沒有這個福分的,今天‘金珠瑪米’給俺孩子種了牛痘,帶來了大福。”一名學生的媽媽叫益西芝瑪,她說:“過去我們有病無法治,現(xiàn)在是還未生病解放軍就先給種了牛痘,再也不擔心孩子生天花了,窮農(nóng)奴娃子真有好日子過了?!辈夹W起到了民族政策宣傳員的作用,對加強藏漢民族間相互了解,增強民族團結、民族和睦起到了極其良好的作用。
關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xié)議簽訂后,因工作需要,李、于二教授要隨軍去拉薩。消息傳開后,引起很大波動,校董和家長們紛紛去找解委會領導,要求把兩位教授留下來。
臨行那天,學生們來得特別早,女生打扮得格外漂亮,家長們也端著青稞酒、鮮奶茶,捧著潔白的哈達前來送行。當李、于兩位教授走向?qū)W生行列時,人們把他倆圍得水泄不通。女生送上鮮艷的格?;ǎ猩I上潔白的哈達,大家流著淚,唱起送行歌,跳起祝福舞。此時此刻,他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把惜別的淚水灑在了這片深情的土地上!
早在進藏初期,毛澤東就提出“進軍西藏,不吃地方”。部隊入藏后,一切由中央包干,軍需物資全部由內(nèi)地運送。當時公路未通,全靠牦牛運輸,進藏部隊常處于斷糧、半饑餓狀態(tài),更談不上副食品的供應了。昌都雖系西藏重鎮(zhèn),部隊亦不能隨便采購。李教授已是年逾半百,于教授也年近半百,但他們和戰(zhàn)士們一樣過著艱苦的生活。
1951年初,我從甘孜出發(fā)去昌都,在高山缺氧、交通不便、冰天雪地、翻山越嶺的情況下,把從四川樂山出發(fā)時買的兩斤白糖一直帶到昌都。當時,兩斤白糖在內(nèi)地算不上什么,但在西藏昌都,卻算得上高級營養(yǎng)品和珍貴的禮物了!王其梅舍不得吃,他對我說:“我還年輕,不需要吃它,咱們給昌都小學兩位老教授(指李安宅、于式玉)送去吧!”他又把兩位教授的情況向我作了介紹,我由衷地敬佩,“送白糖”我當然沒意見。晚飯后,他讓警衛(wèi)員拿著糖,我們從云南壩步行兩里多路到昌都小學去看望兩位教授。兩位教授看到我們非常高興,當我們把兩斤白糖放到他們床上(寢室連個桌子也沒有),說明糖的來歷時,兩位教授非常感激,一定要王其梅帶回自用?;プ屃嗽S久,我們當然不會把糖再拿回。這時,于教授既鄭重又風趣地說:“那好吧!我招待你們喝自制咖啡,咱們先共享一點白糖吧!”說罷,她就取來了“咖啡”。當時我倆都很驚奇,在這種情況下,哪里還會保存著咖啡?!王其梅笑著說:“兩位教授還有存貨!”李教授笑答:“不是真咖啡,是式玉把蠶豆炒煳,然后壓碎,有點苦味,我們晚上編寫教材精神不起來就沖一杯喝,驅(qū)瞌睡提精神?!?/p>
聽后我們深受感動,真是“老黃牛精神”,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在那艱難的歲月里,兩位老教授不辭辛苦,無私奉獻,為發(fā)展藏族人民的教育事業(yè),日夜操勞,令人肅然起敬。
1951年,李安宅、于式玉夫婦隨十八軍軍部進駐拉薩不久,在仲吉林卡開辦了藏語文訓練班(以下簡稱藏訓班),譚冠三任董事長,徐愛民任訓練班主任兼黨總支書記,李安宅任教育長,于式玉任教務辦公室主任,董振華任行政科長,張振元任供給科長。訓練班主要學習藏語文。同時設有印度烏爾都文和尼泊爾文班。后隨著形勢發(fā)展,又開設了英語文和漢語文班。共收學員1250多人,編5個隊,多數(shù)是部隊連排干部和地方機關一般年輕干部,也有部、處級干部數(shù)人;文化程度中學占多數(shù),也有一部分大專和極個別小學程度的。
專家、學者匯集藏訓班,曾被譽為“西藏當代的高級學府”。師資力量很強,有社會學家李安宅、于式玉,精通英、尼、藏、漢語文的專家謝國安,精通藏語文的劉立千、張西申、傅湘,以及語言學專家金鵬,佛學專家韓鏡清,社會學家林耀華和研究生王勇等。
在創(chuàng)辦藏訓班的過程中,藏族上層高級知識分子察珠活佛、姜樂金公和才旦卓噶等給予了支持。還聘請了雪康吉仲·土登尼瑪、霍爾康色、金鐘·堅贊平措、湯麥·貢覺伯姆、車仁·仁欽卓瑪、桑林·次仁白珍、桑頗·晉美、雀科·德央、赤旦布則、索朗班覺、央金卓嘎、江洛建、揚兼卓嘎、車仁·次仁央宗、錯哥·德洋、貢嘎喇嘛、孜仲·強巴旦達以及英語文教師噶雪·登珠、三多仁青等。還有幾位通曉漢語文的回族教員,如馬嗣信、丁毓明、馬效麟。他們多系義務教學,感到在藏語文訓練班教學負有政治聲望,因此積極性很高。
當時,住宿條件很差,學員和工作人員都住在進藏途中用過的破舊不堪的帳篷里,生活條件十分艱苦。教具除臨時做的幾塊黑板外,再沒有其他東西,在露天壩上課,膝蓋當課桌,忍饑受凍,毫無怨言,邊學習,邊修建校舍。李安宅教務長帶領于式玉、謝國安、金鵬、韓鏡清、祝維翰、傅湘、張西申等老師通宵達旦編教材。他們有的已年過半百,有的已年逾花甲,但都不怕苦,不怕累,日夜操勞。徐愛民當時曾寫詩一首:“楊柳叢中數(shù)盞燈,深夜仍聞讀書聲;藏訓班里幾尊翁,編譯教材到雞鳴?!?/p>
1952年五四青年節(jié)后,藏族10余名貴族青年要求入學,又成立了漢語文班,又稱社教班。很快發(fā)展到六七十人。西藏“偽人民會議”對貴族青年進社教班很不滿意,用造謠、威脅、恐嚇、引誘等軟硬兼施的辦法進行破壞。相反,他們越破壞來的學生越多。這些青年大多數(shù)在國外讀過書,具有一定的進步思想和革新要求,也很敬重學識。李、于兩位教授在美國講過學,任過教,在貴族階層和學員中有一定的威望,很受敬重。這批青年在社教班學習很活躍,雪康吉仲·土登尼瑪、湯麥·貢覺伯姆、桑林·次仁白珍、雀科·德央、才旦普赤、桑頗·晉美、姜樂金公、央金卓嘎、白瑪生格等在宇妥小禮堂登臺跳舞,影響很大。因此,社教班在拉薩也頗有名氣。
李、于兩位教授通過家訪,直接和上層知識界重要人物接觸,有個別噶倫,多數(shù)是扎薩、臺吉以下官員。這樣,達賴喇嘛的哥哥、姐姐、姐夫也不斷來藏訓班參觀。李、于兩位教授通過社教班進一步了解了拉薩各階層的政治態(tài)度,貴族八大家的史系和他們之間派系斗爭情況,這對當時貫徹執(zhí)行中央的各項民族政策帶來了一些有利條件。1952年10月,藏訓班改為西藏軍區(qū)藏語文干部學校,譚冠三政委兼校長和黨委書記,慕生忠兼第二校長。于式玉任副教務長,她編教材、刻蠟版、推油印機,還要組織專家編寫教材,經(jīng)常帶病通宵達旦地工作。她一改過去寺院教藏文逐個字母教學和先講煩瑣語法的老式教學方法,改用規(guī)范化的拼音教學法。這是一個成功的改革,漢族學員在三個月內(nèi)就能學會講藏語,并能登臺用藏語演講。
1952年8月,李安宅調(diào)出,和多吉才旦、陸一涵去創(chuàng)辦拉薩第一小學,張國華任名譽校長,達賴的老師任校長,李安宅任第一副校長。這所小學就是毛澤東說的“辦了兩個小學”中的一個。
1956年西藏工作收緊前夕,李、于兩位教授內(nèi)調(diào)轉(zhuǎn)業(yè)到西南民族學院工作,張國華軍長希望李教授回內(nèi)地后設法恢復黨的組織關系。走時,他們特別珍惜參軍進藏后的這段生涯,因此,他們選擇保留了軍隊級別。李為正師級(地方11級),于為正團級(地方14級)。這樣,于就不夠教授級了(13級和教授級才算高干),但她對此毫不在意。他們一直過著儉樸的生活,從不注重金錢和物質(zhì)享受,也從不計較個人名利地位。而且,他們對自己的子女要求甚嚴,一再告誡自己的子女:“要學會省吃儉用,過清貧的苦日子,錢多了對你們沒有好處,只會養(yǎng)成大少爺作風,大少爺是建設不了社會主義的。”
“文化大革命”中,李安宅、于式玉被列為地主出身的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反動學術權威,美蔣特務。根據(jù)是:為什么放棄北平女子文理學院院長的高位,為什么放棄燕京大學教授的職位而去艱苦的拉卜楞藏族地區(qū)為貧苦百姓服務?為什么放棄美國的優(yōu)越生活而回到貧窮的中國?回國后為什么又削尖腦袋鉆進軍隊到西藏?因為賀龍介紹他們到十八軍,所以又被冠以賀龍“黑線”人物。
在成都市各種階級斗爭展覽會上,李安宅都被命令穿上西裝,打上領帶作為活展品站在那里接受展覽、批斗。張國華知道后,這種情況才被制止。
于式玉身患乳腺癌,在折磨之下,病情日漸加重,其間專案組還到病房逼她承認是“美蔣特務”。她在精神上、肉體上受到嚴重摧殘,于1969年8月6日含冤去世。1978年為于式玉召開平反昭雪追悼會。但因不夠教授級(或13級),骨灰不能放在高干骨灰堂。無奈,女兒將其骨灰盒捧回家,卻發(fā)現(xiàn)僅是一只空盒,不知專政隊把她的骨灰弄到哪里去了。“尸骨無存”!令人痛惜!令人悲憤難忍!
李安宅兒女不在身邊,孤老一人,晚年又患白內(nèi)障雙目失明,常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他曾幾次暈倒,經(jīng)醫(yī)生診斷為“高度營養(yǎng)不良”,暈倒是低血糖所致。由于體弱,抵抗力差,加上肺炎,李安宅于1985年3月4日在成都去世。
鄧小平復出主持工作后,強調(diào)落實干部政策,尤其是知識分子政策,以胡耀邦為首的中共中央組織部大刀闊斧地狠抓了落實干部政策,許多受冤挨整的干部獲得解放。黨沒有忘記他們!政府沒有忘記他們!
1987年,國務院和國家民委決定出版李安宅、于式玉兩位教授的全集,并撥款20萬元。同年9月4日,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成立了兩位教授的遺著編輯委員會,1990年底文集已全部出齊。
1995年,李安宅的子女們在成都郊區(qū)大昭寺附近公墓買了一個墓穴,于當年清明節(jié)舉行安葬儀式,安葬了兩位老人的骨灰盒,于教授的骨灰盒內(nèi)放了一本她的遺著。墓志是:
兩位學者,矢志茹苦耕耘拓荒,已是香漂海外,有著述傳世;
一本故事,書盡含辛愛國奉獻,未逢催花春雨,可激奮后人!■
(本文作者王先梅,1950年隨其愛人王其梅的先遣部隊進藏,曾先后擔任過西藏軍區(qū)干部部組織干事、昌都地區(qū)軍管會辦公室主任、拉薩市公安局副局長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