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陳思
2006年冬天,我參加一次書展。一個新銳女作家出場時,驚艷全場。她穿一身寶藍色露背禮裝,酷酷的話語十分簡潔,細看比較平庸的五官在這種氣場下顯得高貴漂亮。我聽她的名字很陌生,找地方翻翻她的書,果然和外形十分吻合—一個都市情感作家,文風華麗頹廢。有型有派,我跟她展臺的人說,對得起觀眾。
我戴著工作牌,可以走到更近的地方去??戳艘粫脑L談和隨后的簽售,才留意到些別的讀者看不見的事情:她在微微發(fā)抖。這時候才醒悟過來,這個書展場地沒有供暖,充其量只是在人氣烘托下有一點溫度,但也遠沒有到能穿著露背晚禮裝的程度。我穿著外套和薄毛衣也沒覺得有多溫暖??粗谀沁吅炇?,我心里替她緊張,這要沒有忍住,打個噴嚏可怎么辦?形象可就毀了。
但好在她撐過來了。展會結束,我和幾個同事清點完東西,會展區(qū)也沒什么人了。在停車場等車的時候,看到負責那個女作家展臺的工作人員陪著一個背書包的女孩匆匆過去了。我只覺得那女孩眼熟,怔怔地看著,同事提醒我,這就是那個穿禮裝的女作家。
他們和其他兩個人擠上一輛面包車走了,面包車后面還貼著租車電話。后來才知道,因為她沒有像別的大腕一樣開著自己的車來,圖書公司安排的車也實在太過寒磣,眾目睽睽之下,她實在沒法穿著晚禮服穿過人群,穿過正門,再走過停車場,鉆進一輛租來的面包車,所以她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一直等到展會結束,等沒什么人的時候,換上便裝悄悄離去。
但這不是大家所看到的,大家看到的是她儀態(tài)萬方,像綢帶包裹的冰雕,在閃光燈下光彩照人。有多少人會知道她有點狼狽地在散場后擠上一輛面包車呢?
那是在天鵝般華貴的儀態(tài)之下拼命蹬動的雙蹼,是隱藏在水面之下不為人知的辛酸,是理想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的落差。
在理想世界里,她光彩照人,出席的場合有充足的供暖,可以自如地談笑。她還會有一輛自己的車,在離開時,把鑰匙交給服務人員,在眾人的簇擁下笑靨如花,揮揮手向各位告別,在正門坐上車離開,甚至沒有一秒停留在寒風里。
但在中國,體面的、有尊嚴的生活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還是一項遙遠的權利。我們諱莫如深地回避著自己生活的細節(jié),就像一部都市情感劇里那些有意無意忽略的部分。我們不會看到男女主角住在一個由木板隔出的狹小房間里;不會看到他們在公交車上盯著一個像要到站的人,期待他的座位;他們吃飯的地方裝修雅致、客座稀疏,這樣的餐廳跟我們常去的地方可大不相同。流行文藝作品抹平了這些生活中令人生厭的,像一種舒緩的麻醉品。但離開虛幻,這些丑陋的、窘迫的細節(jié)立即展現(xiàn)在你的周圍,像駱駝背上的一百萬根稻草,像眼球上的一?;覊m、鞋底的一顆石子,慢慢地磨毀每個人生活的尊嚴。
我認得一個女孩,不敢穿高跟鞋去上班,不是因為她穿上不漂亮,而是因為這讓她很難擠上地鐵。拒絕了一切沒車來接她的約會,不是因為高傲,而是因為坐一個小時沙丁魚罐頭一樣的公交車可以毀了她所有精心的妝飾。最后她連結婚也失去了選擇一個心愛的人的權利,因為若干次被二房東掃地出門的經(jīng)歷銘刻在她的心里,房子成了婚姻最大的前提。
現(xiàn)實的局促讓我們慢慢被打磨得麻木和庸常,永遠地失去了選擇不平凡的勇氣,反而還會去斥責那些敢于無視生活隱痛的人的愚蠢和虛榮。所以那個晚上,那一件露背禮裝是我看過面對生活最讓人景仰的態(tài)度。我們沒有多少人有足夠的勇敢做出這個選擇。
幾年以后再次見到那個女作家,她有了更多的讀者、更體面的職業(yè),也有了一輛屬于自己的寶藍色高爾夫。她終究爭取到了自己應有的生活。在那天她決定頂著寒風穿上禮裝的時候,這已經(jīng)是個注定的結果,而她低頭有些卑微地走過停車場的片刻,其實沒有那么多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