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藝術家

[編者按]

“將藝術奉獻人民是天賦之責?！彼且晃还P槍并舉的戰(zhàn)士——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彥涵創(chuàng)作了多幅木刻、連環(huán)畫等作品，碩果累累。

“我的那些最美好的靈感，往往來自于我痛苦和最不幸的時刻?！彼且晃粓皂g不屈的斗士——在逆境中“被打得趴在地上還要戰(zhàn)斗”，與疾病和命運斗爭，《百萬雄師過大江》等經(jīng)典代表作品相繼問世。

“最好不要重復別人，也不要太多重復自己?！彼且晃磺谟谔剿鞯挠率?，從“文革”結(jié)束后的“浪漫主義時期”到20世紀90年代以的“符號標記”和“形式架構”，晚年的彥涵沒有在自己的成就和榮譽面前止步。

為了讓大家更好地了解這位杰出的藝術家，我們特邀請與彥涵共事多年的劉千先生為本刊撰寫專文，全面回顧這位版畫大師的一生。

一、刀筆鋼槍并舉功慶碩果

近百年來，我們的國家、民族和人民，經(jīng)歷了太多的戰(zhàn)亂殺戮，加上天災人禍，老百姓爭扎在貧困、饑餓、屈辱的死亡線上。特別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大舉入侵，演繹了世界史上空前的“蛇吞大象”的一幕。這樣的奇恥大辱，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感到無地自容。奮起抗日，同仇敵愾，成了20世紀30年代神州大地一代青年人的共同志向。

1938年，就讀于杭州藝術?？茖W校的彥涵（劉寶森）已是一個22歲的英俊學子。在藝術專科讀書的3年中，他師從潘天壽學過中國畫；當時校長是林風眠，引進了西方素描、色彩、人物造型的基礎課程。他學習努力、成績優(yōu)秀，是學生中具有影響的學生領袖，曾帶領學生與校方斗爭爭取合理權益，被選為學生會主席。杭州藝專遷校期間，彥涵組織同學自治，為保障大家的正常生活需求做了不少工作。同時也交接了許多進步同學，萌發(fā)了對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的向往。

幾經(jīng)周折，彥涵終于當年7月到達了陜北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是一個綜合性的藝術學校，經(jīng)過3個月的時事政治學習后，彥涵便到抗日根據(jù)地前線的機關、部隊實習，然后再回到魯藝進行第二階段學習。他很快就適應了軍事化的生活方式，被選為小組長，組織同學們開會討論，搞宣傳、出黑板報、寫標語、畫宣傳畫，帶頭實干。由于他的出色表現(xiàn)，在很短時間內(nèi)就被吸收為一名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并成為胡一川為團長的魯藝木刻工作團中的一員，他們奔赴晉東南抗日根據(jù)地開展工作。這些團員中有羅工柳、華山等人。延安魯藝時期，由于條件所限，美術專業(yè)主課是木刻創(chuàng)作，它便捷實用，具有很強的戰(zhàn)斗力，大部分美術家都是拿起這個武器投入戰(zhàn)斗，從而構成了解放區(qū)木刻運動的蓬勃發(fā)展，涌現(xiàn)出以古元、彥涵為代表的木刻藝術家隊伍?？烧f是時勢造英雄吧！

晉冀魯豫域抗日根據(jù)地，憑著太行山區(qū)山高路險、地廣人稀的自然條件，敵人不敢冒進，搞不好迷了路，想出都出不來；八路軍出擊打得著敵人，退守易于隱藏自己。在這樣嚴酷環(huán)境下的戰(zhàn)斗生活是十分艱苦的，每時每刻都在磨勵抗日軍民的堅強意志和無畏精神。彥涵在這支隊伍里，一手拿槍、一手拿木刻刀，既是宣傳員，又是戰(zhàn)斗員，出生入死于在槍林彈雨有4年之久。當時工作不外乎三個方面：一是配合報刊需要畫刊頭、題花、插圖等。二是完成上級交給的美術工作任務，畫有針對性的宣傳畫、領袖像等。三是自己以生活中的感受創(chuàng)作出單幅、組畫、連環(huán)畫等作品。彥涵到底刻畫了多少作品，別人說不清，他自己也計算不出來。

彥涵在杭州藝專預科學習時，打下了較好的造型基礎。他對木刻藝術技巧的掌握和對民族藝術精華的吸取，有較高的悟性和接受能力。加上他思維敏銳，觸類旁通，運用起來得心應手，事半功倍。所以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常常質(zhì)優(yōu)量多，領先于他人，有“快手”之譽。

有這么一個故事：1942年是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階段。經(jīng)過日本鬼子兩次大掃蕩之后，人們的身體消耗很大，體質(zhì)虛弱。彥涵和許多人一樣，染上了瘧疾，也叫“打擺子”，發(fā)作起來，時冷時熱。當時缺少藥品，只有硬挺著。這時候上級宣傳部門來人找彥涵，見他有病，欲言又止。彥涵說：“有什么，只管說。”來人只好告訴他：現(xiàn)在要開展對偽軍的政治攻勢，對他們做分化瓦解工作，希望搞點美術作品來配合。具體怎么搞，可以自己決定，當然時間是越快越好。彥涵滿口答應，讓他們過三四天來取。他想到了《三國演義》上關云長的故事，創(chuàng)作了一幅《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木刻年畫，他硬是在一會兒發(fā)高燒、一會兒又冷得混身發(fā)抖的狀態(tài)下堅持把作品完成了。這作品后來被散發(fā)到偽軍當中，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相當一部分敵偽“維持會”成了“兩面”政權：一方面應付著日本人，一方面替八路軍工作。還不乏有敵偽官兵拿著這幅作品來向八路軍投誠的。這說明文藝作品有時可以起到直接的效用。

下面我們將彥涵在抗日時期發(fā)表的作品排列一下：

《紀念八一建軍節(jié)》木刻1939年

《破壞敵橋》木刻 1939年

《不屈的人們》木刻 1940年

《彭德懷將軍在抗日最前線》木刻1941年

《偵察兵》木刻1942年

《身在曹營心在漢》木刻1942年

《不屈的人們》木刻1942年

《奮勇出擊》木刻1943年

《來了親人八路軍》木刻1943年

《當敵人搜山的時候》木刻1943年

《不讓敵人搶走糧草》木刻1943年

《民兵的故事》木刻連環(huán)畫1943年

《把她們藏起來》木刻1944年

《狼牙山五壯士》木刻連環(huán)畫1944年

還有一些是反映延安人民生活和民主改革的門畫、年畫：

《保衛(wèi)家鄉(xiāng)》門畫?1940年

《軍民合作抗戰(zhàn)勝利》年畫?1944年

《冬學》木刻?1944年

《移民到陜北》木刻?1944年

《民主選舉》木刻?1944年

《農(nóng)民診療所》木刻?1944年

這當然不是彥涵的全部作品。從題材和時序中，僅這一部分作品就足可以看出他的戰(zhàn)斗歷程與藝術創(chuàng)作軌跡。這些作品不僅為延安軍民所熟知，也為全國人民所喜愛。有的作品經(jīng)過各種途徑包括周恩來總理，親手送給了美國朋友?！独茄郎轿鍓咽俊吩擅绹稌r代周刊》以袖珍本形式出版了小冊子，出現(xiàn)在遠東戰(zhàn)場的美國士兵手中；1945年，美國《生活》雜志發(fā)表了多幅彥涵抗日題材和延安民主生活的木刻作品。這說明他的作品同時為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作出了貢獻。

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大舉向延安進攻的內(nèi)戰(zhàn)開始了。最新的美式裝備，飛機大炮，可謂來勢洶洶。為了更廣泛深入地發(fā)動群眾，實行土地改革，斗地主、分田地，不僅促使億萬農(nóng)民的覺醒和參與，還有效地爭取了國民黨軍隊中多數(shù)貧苦農(nóng)民的子弟——下層士兵。從事這一場革命宣傳工作的正是彥涵所在的文化藝術大軍。起義的官兵和投降的士兵經(jīng)過短期的“訴苦”運動，“階級教育”后立即投身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隊伍中，反戈一擊，成了一股新生力量。這樣的實例不少。不到三年的時間，解放軍摧枯拉朽，所向披靡。請看彥涵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

《清算地主》木刻?1947年

《這都是農(nóng)民的血汗》木刻?1947年

《分糧圖》木刻?1947年

《訴苦》木刻?1947年

《審問》木刻?1947年

《豆選》木刻?1948年

《黃河從此無天險》木刻?1948年

《浮財?shù)怯洝纺究?1948年

《向封建堡壘進軍》套色木刻?1948年

《迎擊》木刻?1949年

《舍身炸雕堡》木刻?1949年

這些作品幾乎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生活寫照。其實彥涵同時還曾承擔許多行政領導工作和具體事務工作。特別是全國解放初期，彥涵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軍事管制委員會文管會成員，分管美術組工作。不久又和江豐南下接管杭州國立藝專（即他的母校）任繪畫系教授，組織學生深入生活進行創(chuàng)作。實際是改革舊藝?！盀樗囆g而藝術”的辦學體制，扭轉(zhuǎn)藝術創(chuàng)作三脫離的傾向。

1950年，彥涵又調(diào)回北京，在新成立的中央美術學院任教授。同年，他參加中國藝術展覽代表團訪問蘇聯(lián)。1952年，彥涵接受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四周紀念性大型浮雕創(chuàng)作，任副組長；同時擔任《勝利渡長江》浮雕組畫的設計者。1953年，彥涵負責在中央美術學院建立版畫系并擔任系主任，這也是一次教學體制的改革。他接下來是出席第一屆全國美術家代表大會，擔任常務理事兼版畫組副組長，1954年，彥涵調(diào)到美術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室；同年訪問朝鮮。從這個日程表上看，他幾乎是馬不停蹄，沒有時間干別的了，但彥涵還是抓緊一切時間，完滿地完成了紀念碑《勝利渡長江》組畫設計任務；還創(chuàng)作了《剛剛摘下的蘋果》套色木刻和《中朝友誼血汗凝》送朝鮮友好訪華團。為軍事博物館創(chuàng)作《八路軍東渡黃河》大幅油畫做準備。

不難看出，這個時候的彥涵，在中國文化藝術界尤其是美術界已是天之驕子，功成名就了。

二、趴在地上戰(zhàn)斗矢志不移

彥涵沒有想到，1957年5月間，他正在革命軍事博物館畫《八路軍東渡黃河》油畫，聽有人說文化部領導要聽取美術界的意見，特別是對批評江豐的看法。他自認很了解江豐，應該去說幾句公道話。就這幾句話，他被劃成“江豐反黨集團”向黨進攻的急先鋒，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被開除黨籍，降職降薪，作品不許發(fā)表，行動沒有自由，成了被專政的對象，屬敵我性質(zhì)的矛盾。此后20多年漫長的日子里，他是怎樣度過的？都干了什么？在這里，介紹幾本書給讀者，從這些著作中，可以詳盡、深刻、全方位地了解彥涵其人、其藝術品質(zhì)。

1．1993年吉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彥涵傳》作者是彥涵夫人白炎，她與彥涵70年來患難與共、生死相隨，是恩愛夫妻和戰(zhàn)友，資料確切，語言平實。

2．199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感謝苦難——彥涵傳》，劇作家孫志遠著，30多萬字，數(shù)年才完成。作者是彥涵的忘年好友，文筆流暢，神情并茂，描人敘事，如臨其境。

3．2007年四川美術出版社出版的《激越之美——彥涵藝術研究》，君理著。作者用敘事編年體，分兩大部分。一是人生經(jīng)歷；二是藝術發(fā)展和演變。該書共十五章，系統(tǒng)地闡述了彥涵坎坷人生對他的磨勵和藝術創(chuàng)作總體傾向與演變過程。圖文并茂，是一部研究彥涵的重要著作。

4．1994年江蘇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彥涵研究》，搜集了國內(nèi)100多位美術家、評論家和國外作者的文章近100篇。由石仁勇、劉鴻石編著。

對于彥涵的這個時期，評論家一般都稱其為“逆境”時期。其實哪里談得上什么順境、逆境之分！當時絕不是一兩個人走上了遺恨終生之路，彥涵又何嘗沒有這種想法？但他終于挺住了。他悟出了一個道理：在日寇掃蕩圍困的時候，有的戰(zhàn)友戰(zhàn)死，或被槍殺，或跳崖犧牲；彥涵和白炎有過約定，如果遇到危急，決不落在敵人手里，一起跳崖。他們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眼前這點“屈辱”又何懼之有？“浮云蔽日”終有時。

彥涵沒有屈服，沒有沉淪，沒有氣餒。批判斗爭會之后，他繼續(xù)完成其《煉鋼廠》套色木刻，又創(chuàng)作了《老羊倌》這幅不朽名作。這一作品，凝集了他的全部心力，雕琢著、挖掘著、求索著。他就是這位老羊倌，雙手緊抱著這可愛的羊羔，那是他的藝術之子。

彥涵在封閉寂靜的氛圍中，終于可以仔細地回味一下匆忙過往的歲月，反芻著生活中難以忘懷的場景。他要行動，要爭取時間。他創(chuàng)作了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套色木刻插圖，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小二黑結(jié)婚》木刻插圖、趙建彤的小說《劉志丹》插圖，木刻《水》、《文件》、《紅軍越過大雪山》、《攻心制勝殲敵人》，大型套色版畫《百萬雄師渡長江》，該作品62cm×184cm，可與大幅油畫相比，是當時中國版畫之最。還有《抗日戰(zhàn)爭》木刻組畫六幅等作品。

彥涵曾一度被下放到河北沙城勞動改造，后被分配到當?shù)氐摹稇讶R報》工作。他在抗日時期太行山《新華日報》和八路軍129師《戰(zhàn)友報》工作過，對報社工作輕車路熟，以熟練、精致的袖珍版畫作品《春色》、《女工》、《駱駝》、《開山》，贏得了讀者的喜愛。和他一起下放的作家王少燕，也被劃了“右派”，曾形象幽默地說：“他是一個被打得趴在地上還要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笨墒撬纳眢w卻受到了疾病的嚴重損害。不過他總能夠奇跡一般地擺脫死神的糾纏。

他還有一件作品值得一提，曾受兒子與同學植樹勞動的啟發(fā)，他創(chuàng)作了《植樹去》套色木刻。該作品的畫面被他處理得春光明媚，陽光燦爛，一派生機勃勃，說明他對光明未來充滿了信心。

又一次規(guī)模更大的浩劫“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可是波及全國各個領域的空前劫難?！拔幕蟾锩币粊?，在“右派”帽子之外，彥涵又被打成“反動權威”、“黑畫家”，“帽子”越來越多了。彥涵反而非常淡定，自翊是“老運動員”，應對從容。除了蹲“牛棚”外，他沒有停止藝術創(chuàng)作。這期間，他完成了文學作品如魯迅的《阿Q正傳》、《孔乙己》、《狂人日記》、《藥》、《祝福》、《白光》中的插圖和獨幅版畫《飛奪瀘定橋》、《爬雪山》、《過草地》、《通過敵人封鎖線》、《八路軍東渡黃河》、《穿越群山》、《漁港》、《煉鋼工人》、《丙晨清明》等大量作品。

1976年，周恩來總理逝世，人們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情與憤懣。借吊唁總理之機，一吐心里的惡氣。這可是捅馬蜂窩的事，彥涵的《丙辰清明》無異于高舉義旗，向倒行逆行的“四人幫”公開宣戰(zhàn)，如此之舉確實無所顧忌了。

三、要出新求突破驚世駭俗

1976年秋，“四人幫”垮臺，“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彥涵敏感地意識到，一個時代的轉(zhuǎn)折期已經(jīng)來臨。他精神抖擻，準備著大干一場。一幅《春潮》木刻作品，向天下昭示了春天的訊息。

1979年2月17日，等待了21年，一個健壯的中年人現(xiàn)在已是年逾花甲的，63歲的老年人了。彥涵手捧著中組部批示的“改正”結(jié)論，思潮澎湃，百感交集。喜訊終歸是好事，媒體記者、親朋好友蜂擁而至，令他接應不暇。但彥涵認為，更為急切的是“時不我待”，要抓緊時間創(chuàng)作出更好的作品來！他決定接受國內(nèi)數(shù)十個城市展出邀請，走出去，重溫傳統(tǒng)文化，接觸新的生活，接觸大好河山；他接受了十幾個國家的邀請，走出國門。彥涵通過周游世界、走遍全國，視野大大開闊了，思路更為深邃、清晰。

彥涵在生命后期30年中，確實創(chuàng)造了奇跡，震撼了畫壇，影響是深遠的。特別應該提出的是他晚年有兩部重要的著述：2005年吉林美術出版社的《彥涵藝術隨感手書集》，彥涵著，彥東、李軍編。該書既是彥涵行草書法藝術的展現(xiàn)，又是他藝術生涯的理論總結(jié)，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二是2008年黑龍江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對自由的追求——彥涵藝術隨筆》，君理著文，李軍編。說到這里，必須介紹一下本書編者李軍。她是彥涵的二兒媳，曾是文工團舞蹈演員，后任鐵道出版社編輯。沒有比她婆婆白炎對她評價更實在的了：“彥涵年老多病，需要人照顧，李軍就像女兒一樣，照顧著我們老兩口，家里的里里外外事都由她辦理。她人緣好，善于交際，彥涵的一切內(nèi)、外活動都由她應酬。彥涵患有心肌梗塞癥，取藥、看病、住院護理都由她照料，她成為我們家的主心骨，我們的心身得到撫慰?！保ò籽字段液蛷┖罚┖敛豢鋸垼艺J為李軍是他們家的總管，又是彥涵活動的助理。她利用工作方便，把目光關注到彥涵藝術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從草圖構思、修改、刪節(jié)到完成作品，使該書體現(xiàn)出彥涵的藝術探索從理論思維到實踐行動的全程特寫，加上君理非常到位的文字解讀，無疑是一部藝術創(chuàng)作的指導讀物。盡管有的“隨筆”最終沒有制作成國畫、油畫、木刻版畫，仍然不失其藝術探索價值。這部《隨筆》和上一部《隨感手書》是姊妹篇，相隔20余年，是彥涵留下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人們很難相信，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還能有這么多的版畫、國畫、油畫作品頻頻問世并都具有較高的藝術水平，令人驚詫不已。

彥涵是多才多藝的一位美術家，不論是具象的、抽象的、半抽象的和其他表現(xiàn)形式的作品都可以稱之為功力深厚，技巧嫻熟。我想說，當今世界上的版畫家其木刻技法上、作品氣勢上、專業(yè)修養(yǎng)上，很少有人趕上他，更別說超過他了。例如他為艾青的《燒荒》所做的木刻插圖，還有《力之美》木刻，《人和魚》木刻、《奔馬》木刻、《舞影零亂亂》木刻、《大羽》木刻、《空間》木刻等作品，畫面充滿了飛馳環(huán)繞的黑白線條，千變?nèi)f化?？梢钥闯?，作者手中的刻刀，左旋右轉(zhuǎn)，無中斷、遲滯的痕跡，或輕或重，皆在掌控法度之內(nèi)，隨心所欲，出神入化。彥涵的作品在刀法運用上，絕不是一成不變的，如《探日》、《杵臼歌》、《云與?！?，看似單一的刀法，卻不失畫面的豐富；《水鄉(xiāng)的回憶》、《母愛》、《小河汊》是多刀組合，皆保持著和諧統(tǒng)一。

有一句贊美的話，“技藝高超”，指的是技術與藝術往往是連在一起的。尤其是一些要通過動手或體能表現(xiàn)的領域。技巧難度越高，藝術水準也就越難提升。如書法、繪畫、舞蹈、雜技，包括現(xiàn)代諸多競技體育等方面。

而彥涵的過硬技巧不是天生具有的，是50多年來虛心學習、認真鉆研，點點滴滴積累起來的；精益求精，才能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

彥涵在他的《藝術隨感手書集》中說：“美是高于一切，力有無限作用。美中有力，力中有美。美是力的理想，力是美的力量。失去美就沒有希望，失去力就等于零?！泵赖臉嫵梢蛩貞撜f還有很多，彥涵之所以偏重于“力”，正是他獨具慧眼，有別于他人之處。把“力”提升到美的關鍵支撐，是詮釋彥涵美學觀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他領悟木刻藝術特質(zhì)所在。他還說：“在作品上顯示出藝術的力度，正是作者修養(yǎng)內(nèi)蘊的總和?！睂Α傲Α钡睦斫馀c領悟，有表象的、形式上的，或畫面故事聯(lián)想出來的；有的則是理論家們分析、解讀出來的。只要是作品中力的傳達為受眾所接受，起到積極的作用，都應該得到認可。幾十年來，彥涵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人民大眾的需要，都要求堅強有“力”的鼓舞，作為一個革命文藝戰(zhàn)士的彥涵，在作品中對力的取向是必然的選擇。前面列舉的彥涵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甚至是被當成專政對象的21年期間的所有作品，無不含有凜然正氣的“力”的張揚。20世紀80年代創(chuàng)作的《大嫂》木刻組畫，自傳性的《生活》木刻組畫、《黑色霹雷》套色木刻等都不失力的表現(xiàn)。面對時代的轉(zhuǎn)折，國家改革開放，彥涵始終堅守藝術為人民大眾這個初衷。只是表現(xiàn)方法創(chuàng)新了，表現(xiàn)領域擴展了，表現(xiàn)手法更自由多樣了。彥涵認為：“具象中有抽象，抽象中也可有具象，根據(jù)繪畫而言，在視覺器官有的可以攝取，在心理上有的雖不能視見，但可以有所感應，可謂視而知之，感而知之?！庇终f：“從抽象畫、意象畫本身而言，其中常有豐厚深邃的意蘊。具象畫中也不無抽象情致的魅力，相得益彰?！?/p>

彥涵正是通過自己的探索實踐，做了許多有益的嘗試，取得了可喜的成績。如他創(chuàng)作的《臺灣詩選》木刻插圖、木刻《燃燒的心》、《懷中冰花》等作品，用的抽象手法。同時在馮雪峰《探日》中的插圖、《祈求》木刻、《母愛》木刻，則是具象手法，其內(nèi)含意蘊卻多是抽象感知的潛臺詞。事實證明，這些作品同樣受到讀者的歡迎；特別是青年人，對其充滿濃厚興趣。

彥涵獲得過國際的、國內(nèi)的許多榮譽和獎項，曾有過眾多的顯赫的職務頭銜。他的作品為全國各大美術館、博物館所收藏；也為世界上很有影響的著名博物館、藝術館和個人所收藏。作品的出版物有綜合性畫集，也有版畫、國畫、油畫、插圖等專集；發(fā)表過他作品的期刊、雜志報紙更是不勝枚舉。1995年，連云港市政府建了一座頗為現(xiàn)代的“彥涵美術館”，成為收藏彥涵作品和提供對彥涵藝術全面研究的最佳場所。

彥涵沒有在自己的成就和榮譽面前止步，更不把它們當成包袱，仍繼續(xù)探索前進。他說過：“藝術，就是我的生命?！?/p>

“將藝術奉獻人民是天賦之責?！?/p>

“藝術創(chuàng)造的重大價值，就在于超前出新?！?/p>

“最好不要重復別人，也不要太多重復自己?！?/p>

“銳意求新，要有大智大勇?！?/p>

“不能突破自己，就易自我窒息?！?/p>

“標新立異，無所畏懼。”

“篤實為本，成敗由它?！?/p>

彥涵就是這樣一位人民藝術家，世界級的版畫大師。

四、有幸共事聆教良師益友

我十幾歲時，從許多抗日進步刊物和報紙上的木刻作品中，知道了彥涵這個名字。他是一位延安解放區(qū)的木刻藝術家，我一個商店小學徒，對他真是“高山仰止”，敬畏有加。

1956年，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中央美術學院，被安排在中國畫系任干事。記得當時系主任是葉淺予，黨支部書記是張仃，系秘書是吳為。院長兼黨委書記是江豐。我在部隊從事美術宣傳工作，寫標語、布置會場、畫宣傳畫，搞舞臺布景……現(xiàn)在能近距離接近諸多知名畫家、大師，真是喜出望外。

1957年，社會上開始整風學習，大鳴大放，動員群眾給領導提意見。5月間一天，江豐來到中國畫系，讓我將學生的國畫寫生作品找出來，從留校的作業(yè)中選了兩幅蔣采畫的風景彩墨畫，囑咐我裝上鏡框，送到文化部禮堂。我照辦了，放在舞臺口的一側(cè)，然后坐到后邊，等會后拿回去。

禮堂來人漸漸多起來，大多是文藝界知名人士，美院各系教授、教師也來了不少?？偣布s200人左右。舞臺上長條桌前坐有五六位文化部領導，我記得有夏衍。開會形式有點像開記者招待會，話筒在發(fā)言人手中傳遞。彥涵也發(fā)了言，他是學校版畫系教授，平時我很少能見到他。他是一個高大健壯的漢子，口才很好，侃侃而談。他的發(fā)言與大多數(shù)人所說內(nèi)容差不多，替江豐打抱不平。我來美術學院時間短，了解情況不多，對這個會不很在意。

大概不出一個月，“整風”運動變成了反擊右派分子向黨進攻的運動，報紙頭版大字點名江豐為“縱火頭目”、“反黨急先鋒”、“大右派”。許多五月會議上發(fā)言的人被劃了“右派分子”。彥涵自然在劫難逃，被開除黨籍、降級降薪，作品不能發(fā)表，自由受到限制。

一個有著20多年黨齡的黨員，經(jīng)受住了槍林彈雨的考驗，為革命事業(yè)忠心耿耿，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怎么可以不由紛說就強行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彥涵拒不接受，始終沒有在“結(jié)論”上簽名認罪，后果如何，聽任處之。

1979年，我們的黨勇于承認過去的錯誤，將歷次運動中所有的冤假、錯案都給予徹底平反。這是遲到的喜訊，有相當多的涉案人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不過他們的家人總算是得到了解放。江豐問題也解決了，官復原職，再度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美協(xié)黨組書記，中央美術學院院長。8月間，他把我和彥涵約到他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提出成立“年畫、連環(huán)畫系”，讓彥涵任系主任，我任黨支部書記。并談了一些他的意見和想法，基本精神與他在美協(xié)常務理事擴大會上宣讀的《藝術為人民大眾服務》一文差不多?！澳戤嫛⑦B環(huán)畫讀者最多，年畫每年印銷3.5億份，連環(huán)畫好幾億冊……年畫、連環(huán)畫作者雖然對國家和人民做出很大貢獻，而他們在美術界的地位卻很低，這是不公正的。輕視年畫、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不關心農(nóng)民和工人的需要，是方向路線問題?！庇行┰捤斨覀儍扇嗣娌缓妹髡f，其潛臺詞終于在1982年第二屆連環(huán)畫發(fā)獎大會《重視連環(huán)畫家的社會作用》一文中有所批露：“……在美術院校里、對連環(huán)畫、年畫抱輕視態(tài)度的大有人在，這是不對的?！睂τ谶@樣一個辦學觀念上的分岐，我和彥涵對他的思想傾向都是心領神會的。彥涵在江豐逝世后的1983年的校刊《美術研究》第一期上發(fā)表《江豐同志的辦學成就》一文中說：“1953年上半年，胡喬木同志來美院，江豐同志談到成立版畫系的問題，胡喬木同志給予了很大的支持。當時決定要我擔任系主任并行籌備工作……在中央美術學院，首先把版畫專業(yè)納入系的體制之內(nèi)，這是江豐同志的創(chuàng)見，從而使過去曾被中國學院派貶低的版畫藝術，在我國社會主義美術學府里，取得了應有的地位，并在全國美術院校加以推廣，培養(yǎng)出眾多人才，創(chuàng)作出很多優(yōu)秀作品，為社會主義建設做出很大貢獻?！S同志對年畫、連環(huán)畫納入系的建制這個想法，早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就有了，后因種種原因（反右運動）未能更早實現(xiàn)。直到1979年，他這個意愿終于實現(xiàn)了。新年畫、連環(huán)畫盡管在解放區(qū)里有了創(chuàng)新經(jīng)驗，特別是全國解放以來，每年發(fā)行量都是以若干億的數(shù)目計算，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新年畫、連環(huán)畫雖然受到廣大群眾歡迎，可是有一些人總把它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低級”作品，更不必說在美術院校體制里取得一席之地了?！?/p>

江豐和彥涵上述辦學主張，受到“學院派”（應該說是“第三種人”）的排斥、抵觸，是不言的實事。直到今天，美術學院有些人仍回避歷史事實真相，對江豐的文章、講話刪而不錄，諱莫如深。

接受江豐授命組建年畫、連環(huán)畫系的彥涵當時已是63歲的人了，按他的資歷當個院領導或部領導也不為過，為什么大材小用？江豐用意是明顯的。彥涵是我的前輩，為人正直無私，待人平和友善，處事果斷、雷厲風行。與他共事，是我的榮幸。這時他雖然徹底平反了，但仍然住在北官坊的小房子里。我?guī)状稳ヒ娝?，總見他將一把木椅子當工作臺，坐著一只小板凳，彪形大漢屈身趴在那里刻木刻，隨著房子的陰涼影子挪來挪去。我建議他打一個報告，改善一下條件。他說：“都28年了，也習慣了。不過聽文化部說正在想辦法解決，可能快了。”當時他編制在美術學院，是文化部管理的干部。我經(jīng)過一段時間調(diào)查研究，了解了全國年畫、連環(huán)畫出版發(fā)行狀況和創(chuàng)作人才的分布情況及業(yè)務水平等，寫了一篇《事業(yè)的發(fā)展與需要》文稿，請他審閱。他同意送學報《美術研究》發(fā)表，做點輿論宣傳。

建系的關鍵問題是物色教師，特別是專業(yè)主導老師。年畫方面，美院有新年畫一流人才；而連環(huán)畫就不是這樣。放眼全國，我們很自然集焦到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連環(huán)畫家賀友直身上，決定請賀友直來擔任連環(huán)畫教學，先招收幾個研究生，培養(yǎng)師資，然后招本科生。江豐也同意這個辦法，主動與文化部聯(lián)系有關事宜。不久，校內(nèi)調(diào)配楊先讓任該系副主任，實際是接替彥涵的工作。教職員馮真、顏群、陳文驥、黃因聰?shù)热说饺?。沒有地方，開個會只好在我家里，一切都要等暑假之后再作調(diào)整。我拿到文化部的介紹信，趕赴上海借調(diào)賀友直，得到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領導的全力支持。

1980年，中央美術學院年畫、連環(huán)畫系正式成立，并開始第一屆研究生的招收工作。這一舉措，在全國美術界引起了強烈反響，不僅鼓舞了眾多年畫、連環(huán)畫作者，而且包括許多從事年畫、連環(huán)畫編輯、出版工作的同志、同仁也備感欣慰。

賀友直來到美術學院后，舉辦了多次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講座。上課時，來聽課的人在大教室擠不下，走廊里也站滿了人，真是盛況空前。美院學術委員會通過了授予賀友直教授職稱的決定，文化部頒發(fā)了職稱證書。這些工作都是在彥涵主持下大刀闊斧地順利完成了。

彥涵搬入了新家，有了自己的畫室。除版畫外，他又將國畫、油畫左右開弓。他太忙了，擺在他案頭國內(nèi)、國外邀請他去參加展覽、訪問的函件一大摞。我們實在不忍心占用太多時間去打擾他，每次都是去看望一下，將系里的工作向他通通情況而已。

1982年夏天，年畫、連環(huán)畫系第一屆研究生畢業(yè)，畢業(yè)作品在中央美院美術館公開展出，江豐親自為其撰寫前言。江豐、彥涵和師生一起合影留念。沒有想到一個月后的9月13日，美協(xié)開會時，江豐心臟病突發(fā)搶救無效逝世，終年73歲。這一張合影的歷史意義，遠超出這次展覽紀念，是江豐、彥涵為中國美術教育事業(yè)劃上的一個句號。

其后數(shù)年，年畫、連環(huán)畫系改了名字，后又撤銷。這里就不多說，2009年《連環(huán)畫藝術》第41輯上，有我的《連環(huán)畫藝術專業(yè)在中央美術學院的十年歷程》一文可供參考。當時，我拿著該文稿去醫(yī)院看望彥涵時，他表示：“你應該寫，這是歷史事實。我們完成了歷史使命，任何有生命力的事物是扼殺不了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嘛！”

2011年9月，95歲高齡的彥涵離開了我們。他曾說過：“刀筆生涯，堪可告慰?！彼馨苍?，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事了。

此處引唐代文學家、詩人劉禹錫詩《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彥涵本姓劉，與劉禹錫境遇頗為相似，又一樣的倔強，相與類比，不知可否？

（劉千/前中央美術學院民間美術系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