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的波利尼西亞姑娘喜戴花,碩大的一朵扶桑,紅黃粉紫,隨隨便便往鬢角上一插,光彩如虹,連眉毛上都溢出浪漫的南太平洋風(fēng)情。花戴左耳邊是名花有主,戴右耳邊則是未婚待嫁。若是有遠方來客,頸上的花環(huán)是不可缺少的———花環(huán)就是夏威夷,夏威夷就是花環(huán)。一朵朵嬌艷的鮮花串成了花環(huán),奉在客人胸前,臉被埋在花叢中,抬頭低頭都是花香,夏威夷整一個眼花繚亂了。
任何季節(jié),島上的花都應(yīng)有盡有。那些開在地上的花早已不起眼,熱帶的奇花好像都喜歡長在樹上,那冠蓋如云的合歡樹,用粉色的花朵把天空遮沒了;橙黃淺紅的夾竹桃,花墻一般密不透風(fēng);雞蛋花樹則是夏威夷的象征,蛋黃樣濃稠的奶油色,一朵朵鮮亮亮綴滿一樹,像是摘下來就能塞進嘴里。在另一個火山島上,火紅的野姜花懸在綠樹上一串串地招搖;白色或紫色的野蘭花,從干涸的火山灰中水靈靈鉆出來;一株株丈余高粗壯的大樹,轟轟烈烈一樹火紅,碗大的一朵紅花,噗地砸在地上,像是飛來一只古銅的小喇叭,據(jù)說那叫非洲郁金香。連郁金香都上了樹,可知夏威夷花之規(guī)模了。就連茂宜島1萬英尺的高山頂上,都生長著一種名為銀劍草的花朵,據(jù)說那花冰清玉潔,60年開一次,開花的時候,人不能靠近,因為人體所散發(fā)的溫度,會使花朵凋謝。最喜歡歐胡島上一種爛漫的花樹,細碎的葉子有點像槐,葉間綴著一大串一大串金紅色的小花,如藤蘿花集束成團,鋪天蓋地傾瀉下來,有風(fēng)吹過,頭頂如雨珠噴灑。曾問了許多人,想知道這花樹的名稱,人說夏威夷的花這么多,有誰搞得清呢。終有一日,30年前從臺灣來夏威夷的鄭伯母,把英文和中文一再咀嚼,告訴我說那應(yīng)該叫゛七色雨花〞,俗稱下雨花,就是說人站在樹下,感覺像沐浴在一片彩雨中?;媸敲顦O,正合我的心意。夏威夷果然是花的王國,就連花名也不含糊的。
生性是愛花的,在夏威夷的花海中,就有點飄飄然起來。
一日,在火山島海邊賓館下榻,清晨起來,一眼就見窗前的海灘上,幾株大樹上開滿了一朵朵似粉似白的大花,急急地下樓奔花而去。剛近得樹下,頭頂就被什么東西輕輕拂了一下,一朵゛荷花〞從我頸肩上滑落下來,一低頭,只見絨毯一般的綠草地上,竟然散落著一地精致的細瓷酒盅,白里透紅,只只都如此完美。撿起一朵花來細細察看,驚嘆著天下的花朵,怎會有如此奇異的造型:它的底部是五片舒展的白色花瓣,像一座雪白的蓮花托,從白色的花瓣中央,生出一叢粉紅色針狀長須的花蕊,一根根蓬松地挺立,絨球一般濃密,針尖輕盈靈動,在海風(fēng)中微微顫栗。它的底部像茶花而頂部有點像合歡,猶如把兩種完全不同的花朵,天衣無縫地嫁接在了一起。
我蹲下來,把那些一分鐘之前剛剛墜地、嬌嫩得就像仍然活在枝上一般新鮮的花朵,一朵朵地揀起來。我剛揀起一朵,樹上就又落一朵,每一朵都砸地有聲,鮮花們一朵朵不斷從天而降,我就像踩入了雨后草叢中的蘑菇圈,才一小會兒,我的手掌就捧滿了花朵,我沒有手了,我的手心里,像被施了魔法般花如泉涌。
后來,我走到海邊去,我站在火山島海岸黑色的礁石上,把那些美麗的花朵,一朵一朵地扔向大海。它們從我的手心里躍往大海的瞬間,顯得輕快而迅捷。我想它們?nèi)杖帐刂蠛?,定是渴望到海上去漫游的?/p>
海浪將它們溫柔地托舉起來,淹沒了白色的花瓣而將粉紅色的長須露在水上,它們是那樣輕盈,睡蓮般寧靜安詳?shù)馗∮沃?,清晨的陽光從花蕊中穿過,根根針須通體透明,那幾十朵海上睡蓮,猶如一盞盞被陽光點亮的橙紅色河燈,一盞跟著一盞,搖搖晃晃地隨波順流,悠悠然去遠航。
它們走得很遠了,我還能望見那些金紅色的花蕊,似飛揚的船帆,在海面上一起一伏。那些花瓣也許早晚會被海浪擊碎,然后在海的懷里滿懷詩意地睡去。
那是我最終也不得其名的一種花樹。我只好自己給它起了個名,叫它火山蓮或是紅毛丹茶花女。
后來的日子,一直惦著我的鮮花小船———碧藍的海面上那一抹漸行漸遠的紅。
回到歐胡島,正逢萬圣節(jié),人人處處需要裝點,花價似乎漲得可以,昔日街頭到處有售的花環(huán)悄悄就單薄了許多,紫色的泰國蘭、金黃的雞蛋花,稀稀落落的一串,有些偷工減料的意思。眼看就要離開夏威夷了,心里自然是想要花環(huán)的,在這個鮮花島上,怎么會找不到一個最漂亮最稱心的花環(huán)呢?
夏威夷大學(xué)的校園里,我和林嵐捧著草帽在樹下?lián)旎āku蛋花樹最為壯觀,綠草地上一片落英繽紛,朵朵鮮艷如初,當(dāng)然作領(lǐng)銜主演。先發(fā)現(xiàn)一株白色的雞蛋花樹,撿了一帽兜的雪;沒走幾步遠,眼前一片金光,發(fā)現(xiàn)一株鵝黃色的雞蛋花樹,只好將白雪掏出,忍痛刪去若干,為奶油騰出些空來;帽子又滿了,一拐彎,路邊竟又是一地嫣紅,撲過去,專挑那最新鮮的花朵撿拾,扔了這朵又搶那朵,真不知道該留哪一朵好了。再走,草坡上的綠樹高不見頂,樹下卻如花壇絢麗,桔黃色、桃紅色遍地落花,小巧巧的喇叭形狀,花瓣厚韌不宜損,倒可用來作配花。如此走一路撿一路,帽子被埋在冒尖的花堆里了,雙手托著一大捧鮮花在走,演魔術(shù)似的。濃郁的花香在脖頸上繞過來飛過去,像是人也變成了一朵會走路的花。
回到住處,把帽子里的花兒嘩地攤在桌上,滿屋子一陣陣香得嗆人。用針系上結(jié)實的線,一朵黃幾朵紅再一朵白,小心精細地穿,就像小時候穿玻璃珠子?;ㄇo還帶著枝頭的水分,濕潤潤有點澀,手心里感覺著活的生命,在指尖下富有彈性地跳躍。它們一朵挨一朵地擠成一簇,十幾朵幾十朵地有了花環(huán)的姿態(tài),桌上的花朵漸少,都攏到那條花帶上了。手中一點點沉甸起來,似持一束彩鏈在舞。當(dāng)眼前最后一朵鮮花都被收在了線上,我的夏威夷花環(huán)悄然誕生。
由于使用了太多的鮮花,它們顯得有些過于豐滿,搖搖墜墜顫顫悠悠地,像壓彎了枝條的果實,如此樸素生動。有一只小黑螞蟻從花蕊中探頭探腦地爬出來,醉醺醺地親吻著我的脖子。
花海夏威夷,那些花無論多情還是高傲、熱烈坦蕩還是曖昧含蓄,一朵朵一樹樹,從不萎頓凋謝在枝頭,也不花瓣飄零落紅無數(shù)———夏威夷的花朵,都是整朵整朵地,以完美的姿態(tài)從枝頭墜落的,落在地上,仍如它生前婀娜嬌艷的模樣;花瓣上一陣陣盤旋不去的幽香,依然噴吐著鮮活的生命氣息。
濤聲摘自《感悟》201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