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再婚

孟學祥

八十三歲的爺爺要把他年輕時的相好——一個被我們家人稱做“表姑奶”的老女人接進我們家，誰勸都不聽。

要娶表姑奶的爺爺，不知什么原因竟娶了奶奶，娶了奶奶的爺爺也沒有因此而安靜下來，仍和表姑奶一直在暗中來往著。

奶奶死得比較早。對奶奶的死，大伯和父親把責任全部歸咎到爺爺身上，他們一直都不肯原諒他，他們各自都長大成家后，一個個搬出了爺爺?shù)睦衔荩匦薹课萘砭?，誰也不肯同爺爺住在一起而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老屋。

我在埋葬奶奶尸骨的那個山坡上看到了爺爺。夕陽的余輝下，爺爺如秋后的一棵枯樹，迎著風站在奶奶墳前，看上去是那樣的衰老和不堪一擊，真害怕他隨時都可能被風吹倒。奶奶的墳前有幾株青翠的松柏，松柏四周以及奶奶的墳上都長滿了連綿不斷的野草，所有的草都是根扯根，葉挨葉。我剛準備動手把奶奶墳上的草扯掉，立即被爺爺制止住了。爺爺說：留著吧，它們也是一種生命，也有它們生存的方式。這些有靈性的草本植物同你奶奶的生命連在一起，你奶奶就不會孤單，不會寂寞，看到它們我就仿佛看到了你奶奶，她在我的心中就不會死去。

爺爺對我說：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喊你回來，你是這個家最有文化的人，有些事他們一定會同你商量。我告訴你，這件事你們同意我要做，不同意我也要做。她快要死了，為了我她才一輩子沒嫁人，我不能再對不起她，我一定要給她一個名份，讓她死了也能閉上眼睛。

我對爺爺說，大伯和我父親他們已經(jīng)同意了，明天他們就去把表姑奶接到家。

離開奶奶的墳來到下山的路口，走在前面的爺爺對我說：不怕你讀那么多書，有些事你是不會懂的。就像我們身邊的萬事萬物，都是有根有源一樣，單憑人的力量是無法改變的。山與山相連，土與土相連，樹與樹相連，草與草相連，人與人相連，人與動物相連，人與植物相連，生命與生命相連，這天地間的事永遠都糾纏不清。人活著就是生命，死后就會變成肥料，養(yǎng)土養(yǎng)樹養(yǎng)草，最終還是生命，只是改變了一種存在的方式。人再長壽最終都還是無法躲掉一個“死”字，人只有在活著的時候盡量不留遺憾，死后才能真正做到入土為安。

我勸爺爺回家，爺爺說他還想再在這里站一會，他說七十三（歲）八十四（歲）是人生的生命階梯，他走過了七十三，也許八十四就很難走過了。爺爺今年已經(jīng)八十三歲，明年就要過坎了。爺爺告訴我他要爭取時間把他這一生結(jié)下的情債同我奶奶講清楚，死后才能夠得到安寧，不然的話到了那邊我奶奶還會和他糾纏不清。

情感的恩恩怨怨讓我一直對爺爺知之甚少，我沒想到爺爺對生活還有這么透徹的認識，這不能不讓我對爺爺刮目相看。我再一次重新審視爺爺，就像看一棵根須發(fā)達的老樹，有棱有角的枝干、密如蛛網(wǎng)的根須，仿佛到處都是生命之根，而仿佛這生命一直都沒有盡頭。

大伯和父親答應親自帶人去接表姑奶，讓爺爺很受感動，那天晚上我們?nèi)胰藝谝黄鸪燥?，爺爺?zhí)意為大伯和我父親倒了一杯酒。

大伯和父親帶人去接表姑奶那一天，爺爺叫我們幾個做孫子的陪他又一次來到奶奶的墳上，點上香供上酒后爺爺對我們說：

你們忙你們的事去吧，讓我單獨和你們奶奶講幾句話。

爺爺一個人站在奶奶的墳邊，我們都站在下山的路口上等爺爺。我們聽不到爺爺說話的內(nèi)容，但我們知道爺爺同奶奶說的話一定同表姑奶的事有關(guān)。天陰沉沉的，看不見一絲陽光，從遠處的大山上刮過來的大風，把山上的樹葉吹得“沙沙”響，吹得我們每一個人都緊緊地裹住了身上的衣服，爺爺迎著風從奶奶的墳邊向我們走來時，我們發(fā)現(xiàn)爺爺仿佛一下子就衰老了許多。

表姑奶已經(jīng)病得不行了，但她仍不愿走進爺爺?shù)募议T。大伯和父親回來對爺爺說了，爺爺說只有他親自去接表姑奶才肯來。

表姑奶是被擔架抬進家門的，在快進家門的那一剎那，表姑奶突然以驚人的力量從擔架上掙扎起來，滾下了擔架，在人們都還沒有反應過來時，爺爺已經(jīng)從后邊趕過來，把表姑奶從地上扶起來，攙著她向那扇洞開的大門走去。人們都愣愣地站著，還是我母親反應快，她從背后用手捅了父親一下，父親連忙趕過去要幫爺爺一把，爺爺用手撥開父親，大聲說：我能行。

爺爺把已經(jīng)不能說話的表姑奶扶進屋，扶到了他常坐的那把躺椅上，待人們都跟進屋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表姑奶已經(jīng)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爺爺在叫了兩聲表姑奶的名字沒聽見答應后，雙腳一軟，就如一棵風干的樹樁，跪在了表姑奶的面前，臉上掉下了兩行老淚。

爺爺用自己的衣袖一邊為表姑奶擦去殘留在臉上的淚花，一邊用手慢慢地拉扯她身上的衣服。表姑奶靜靜地躺在爺爺?shù)奶梢紊?，臉上很安詳，如睡熟了一般。爺爺?shù)难蹨I一個勁地流著，誰勸也勸不住。爺爺邊哭邊說：翠，你已經(jīng)跨過了我孟家的門坎，你就是我孟家的人了，從今天起，你就已經(jīng)有資格走進我們孟家的祖墳地了。你就放心地去吧，我和孩子們一定會好好地為你操辦，讓你也里里外外地風光一回。

爺爺把父親為他準備的棺木讓給了表姑奶，表姑奶一身新裝躺在厚重的棺材里，顯得很單薄，裝棺的人又幫著往里塞了許多紙錢，看著表姑奶就像躺在一大堆紙花中一樣。蓋棺時爺爺從棺木邊走開了，他走出家門站到風中，蓋好棺后大伯和父親來到他身邊，叫了他好多聲才聽見。后來爺爺死時，父親對我媽媽說：姑奶去的那天，我就發(fā)現(xiàn)爹的日子不會太長了。

表姑奶前腳進爺爺?shù)募议T，后腳又被抬了出去，村上人都說表姑奶終于是老有所終了。帶著一種負疚和贖罪的心理，表姑奶的葬禮被大伯和我父親辦得很熱鬧也很隆重。表姑奶死后大伯和父親均披麻戴孝，伯媽和母親以及叔伯家的嬸娘們都“媽呀，媽呀”地哭得天昏地暗。表姑奶被葬在距奶奶墳不遠的山坡上，與奶奶隔路相望。下葬的地點是爺爺親自選的，爺爺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對不起的兩個女人，他把她們葬在一起，等他死后他就來到她們倆人的中間，做牛做馬來照顧她們，報答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