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查為仁孤高愁苦的詩心

項姝珍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金華321004)

在清雍正、乾隆年間的沽上詩壇,查為仁風雅自任,才名藉藉常在人口。其主持水西莊,延攬南北往來文人數(shù)以百計,“名流宴詠,殆無虛日”[1](P168)。同時又以雄厚的資財資助修纂 《(乾隆)天津府志》、《(乾隆)天津縣志》、《(雍正)新修長蘆鹽法志》等;并于水西莊設立專門的刻書機構(gòu)沽上校經(jīng)書房,刊刻大量圖書,如《津門雜事詩》、 《沽上題襟集》、《卜硯山房詩集》等;查為仁還與厲鶚同撰《絕妙好詞箋》并刊刻出版,因其考證詳實,被收入 《四庫全書》,可以說是儒商“蓄積書史,廣開壇坫”[1](P168)的典型代表。但若以此將水西莊人文之盛僅歸之于儒商的附庸風雅、沽名釣譽,則實難安查氏之心。如此草草之論也將淹沒一代文化人的良苦用心。

事實上,查為仁并非僅是個倜儻風流的文化人。其一生坎坷,才高命蹇,在風流閑適的表象之下深藏著孤高自賞、有才難展的無奈與愁怨。其詩歌更是 “清新微婉,耐人尋繹”(陶木梁《國朝畿輔詩傳》,清道光十九年紅豆樹館刻本)。正如其在《蔗塘未定稿自序》中說:其詩 “綴毫肺石之上,染煙牢戶之中”,其間“比諸候蚊寒蟬,自抒胸臆,含酸茹嘆,詞意歉然”[2](P425),于尺幅之間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落拓文人在現(xiàn)實壓迫下真實的心態(tài):既疏離現(xiàn)實,又放不下一生抱負,糾結(jié)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表現(xiàn)出一種外冷內(nèi)熱的人生態(tài)度。也正是因此人格與詩心,其與南北往來失意文人惺惺相惜,共同推動了水西莊人文之盛,并標舉 “山林俗不爭,遺榮跡遠辱”,為特定年代獨具特色的文學態(tài)勢的形成做出了極大貢獻。

一、查為仁心態(tài)的構(gòu)成及其內(nèi)涵

查為仁(1694—1749),一名成蘇,字心谷,號蓮坡,又號花海翁、花影庵主人、澹宜居士。著有《蔗塘未定稿》、《蔗塘外集》、《悵然吟》、《絕妙好詞箋》等。

查為仁為宛平查氏(北查)之后,與浙江海寧查氏(南查)隸屬同宗,自其父查日乾移家天津,遂成水西莊一支。查氏祖籍安徽,北宋時遷至江西婺源,后遷至浙江海寧。關于宛平一支的譜系淵源,歷來學者多持歧見:一種觀點認為北查是由海寧遷往臨川,后由七十三世祖查樸于明萬歷年間北遷至宛平而成的,即北查出自南查;另一種則觀點認為,查氏自北宋時期由徽州分出海寧、臨川兩支,宛平一支直接由臨川遷出,未經(jīng)海寧,與海寧查氏當屬同宗不同支的關系。盡管如此,南北二查的同宗關系是不可否認的。查為仁在《蓮坡詩話》中述及南查諸人亦冠以 “家”字,如稱查慎行、查嗣為“家伯”,稱查曦為 “家選佛”等,足見其同宗之誼。因此關系,南北二查往來也十分密切。海寧查氏族人北上過天津,或長期駐足,或偶一過訪,雙方于文學、藝術(shù)等方面的交流不斷。海寧查氏為江南文化望族之一,至康熙中后期已發(fā)展至鼎盛,才人輩出,查慎行、查嗣等皆為當時享譽海內(nèi)的著名詩人。而此時查為仁正處于成長期,南北二查的文化交流對其的影響無疑是深遠的。其中最突出的是在詩文化的影響上。查為仁曾學詩于查慎行,其《蓮坡詩話》中載:“家伯初白老人嘗教余詩律,謂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直,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脫不在易,須辨毫發(fā)與疑似之間”[2](P425)。查為仁也是謹遵這位族伯的教導,詩歌創(chuàng)作多表現(xiàn)出清順妥帖、不飾雕琢的特點,平淡中見深意,自是妙趣天成。袁枚也曾評 “其詩清妙,深得初白老人之教者。”[1](P168)查慎行還曾為其 《無題詩》做序,謂其“所為詩多與古人相頡頏”[2](P371)。此中或有過譽之嫌,但長輩的獎掖后進之心卻是不可否認的,這對查為仁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疑是有鼓勵作用的。除了查慎行,查嗣也曾游天津,“居于斯堂,前后幾乎兩載”[2](P445),并與趙執(zhí)信、姜宸英等唱和無虛日。于斯堂是查日乾移家天津后所建家宅的堂號。查嗣來此時,查為仁年僅7歲,從小耳濡目染名公宿儒間擘箋飛,培養(yǎng)了其對詩文創(chuàng)作的興趣。而嗣居此兩年之久,也必對其詩文啟蒙有所指點。此外,眾多海寧查氏的著名詩人都與查為仁有所往來。雍正元年,水西莊建立后,查曦、查奕楠、查昌業(yè)等都曾駐足唱和,交流情感、切磋詩藝。需要提及的是,雍乾年間,水西莊在文壇的地位凸顯之后,吸引了眾多著名文人來此駐足,如厲鶚、萬光泰、杭世駿等,他們與查為仁交游唱和,也對查為仁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影響,正如陶梁在《國朝畿輔詩傳》中所說的:其詩歌“一洗粗獷膚廓之習,歸諸雅正” (陶木梁《國朝畿輔詩傳》,清道光十九年紅豆樹館刻本)。可以說從查慎行學詩奠定了查為仁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礎,而此后的交游唱和,尤其是水西莊時期的晏詠則使查為仁的詩藝不斷精進。

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成就離不開個人的修養(yǎng)、長輩的教導和同輩的互勉,然而,對查為仁詩歌創(chuàng)作和處世心態(tài)影響最大的當為康熙五十年 (1711)年的順天科場案。這年查為仁十八歲,初試鋒芒即一舉奪魁,獲得鄉(xiāng)試第一名,可謂是少年得意。正如其《書懷》中所寫:“我欲控青虬,八極紛回翔。振轡崆峒頂,息駕華胥鄉(xiāng)。道逢飛黃子,并坐白玉床。饑則茹桂食,渴則餐天漿?！彪m是以游仙的形式述懷,而其中豪邁與自信卓然可見。但隨即被誣 “查為仁之父查日乾,請人為伊子代筆,賄買書辦傳遞文章”[3](P789)。父子二人也于次年被逮西曹,自康熙五十九年(1720)始蒙恩矜釋出獄,前后共八年之久。究其原因,為主試者趙申喬因革銅商事,與權(quán)貴抵牾,銅商金、王兩姓便告“榜首固富人子,且少年名不出里,是奇貨可居”(陶木梁《國朝畿輔詩傳》,清道光十九年紅豆樹館刻本)。少年心高,正躊躇滿志,眼看 “蓬矢射四方”的抱負就可實現(xiàn),卻被誣入獄,成為權(quán)貴相爭的犧牲品。時人多嘆其有才無命,以前朝唐子畏稱之。查為仁的身心也因此受到了極大的打擊,感嘆 “前程真似漆,何處問金仙”(《秋懷》),其中的無助與心酸,讓人不忍卒讀。正如其在《花影庵自序》中的回憶:“初拘系時,不啻促鱗之游汀濘,鎩翮之棲翳薈,奄奄朝夕,自覺李志、曹蜍,去人不遠矣。”科場案的打擊,使其仿佛李志、曹蜍一般毫無生氣,奄奄如九泉下人。從此也 “一蹶不振,絕意華朊,首書窟”(陶木梁《國朝畿輔詩傳》,清道光十九年紅豆樹館刻本),在西曹葺板屋數(shù)間,與高云上人、談汝龍、王霖、丁鶴等方外詩人及有相似遭遇的落拓文人相與唱和。

然而,查為仁并未因此就甘心沉溺,畢竟 “男兒抱遠志”的夙愿由來已久,但科場案又實實在在地打破了他的夢想。而清廷嚴密的文網(wǎng)和落后的封建制度又無法讓其痛快淋漓地抒發(fā)心中的不滿與怨恨,少年的狂放不羈也在無奈與幽咽中消磨殆盡。正如其在《蓮坡詩話》中所載的閻古古與談汝龍之事:“古古系刑部獄詩,自署其門曰:`闖天下無根禍,坐人間第一牢。'談半村以事羈西曹,亦有句云:`大地未能容我輩,此間翻可著閑人。'”[2](P479)自己所遭的又何嘗不是無根之禍,難容于大地之后的 “閑”也是充滿了無奈與心酸。這里表達的不僅是同情,更是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而其風流自適、流連詩酒也不過是一種姿態(tài)而已。

康熙五十五年(1716)九月,查為仁撰 《賞菊詩》,一時和者甚眾。康熙五十九年集 《賞菊倡和詩》一卷,共錄作者二十六人,詩五十二首。其在卷首序言中將陶令、駱丞奉為先賢,感其“抽身物外,息影田間,嘯傲于白雁清霜”,同時念及自己久羈西曹,故園叢菊何止兩開,于是同悲宋玉,聊追楚客,將其愁怨、孤高之心寄于數(shù)朵黃花。茲將查為仁二首錄于下:

黃菊窺籬作好秋,五年清夢隔悠悠。何來野老敲門入,卻送霜枝破客愁。自植幾叢當檻列,更刪數(shù)朵小瓶留?；ㄩ_便是重陽節(jié),莫惜風軒洗盞酬。

略同薏苦不須猜,佳客如云次第來。淡處何嫌邀月看,瘦時偏耐倚霜栽。孤根尚有寒蛩伴,晚色休教白雁催。鈔得玉函方一卷,眼前懷抱好為開。

重陽佳節(jié),被系西曹,羈旅愁思自然難以排遣。悠悠五年恍如隔世,想來也是懷抱客愁、夜夜清夢,其中苦楚不猜而可知。詩歌表面似驚喜于數(shù)朵黃花,自得于詩酒酬和,但其內(nèi)藏底蘊又何嘗不是借菊花自喻:逆境生存,孤高自持。菊花的高雅脫俗恰是其獨立人格的寫照,正是“不向擔頭輕入市,價高只恐世難酬”(沈元蒼和作),蔑視世俗的孤高之情卓然可見。而這份孤高并不是少年輕狂,其中飽含著人生遭際的無奈。正如陶良玉和詩所說:“自知人比藍田會,誰念心懸白發(fā)愁。詩謝群公多磊落,酒客我輩共淹留。”彼輩偃蹇抑塞,表面的窮達一致亦不過是苦中作樂罷了。

可以說,辛卯科場案是查為仁一生的轉(zhuǎn)折點。這之前雖也曾耳聞同宗海寧查氏所罹的“明史案”、“《長生殿》案”的遭遇,但畢竟非親身所歷?？滴跛氖哪?1705),其父查日乾受張霖鹽案所累系獄四年,也未曾打破查為仁平和安逸的生活。而這次順天鄉(xiāng)試則實實讓其體驗到了政治迫害的無妄以及自己遭遇迫害時的無助,其心境也變得孤高冷峻。但查為仁并非真正冷卻了其追求理想的熱心腸?？雌?《寄懷》即可知:“我感夙昔恩,苦吟達天曙。不作隨流花,但學粘泥絮。扌采苓首陽山,人言茍無然。至今猶抱柱,辛苦悲流年。愿君光明心,鑒取金石堅?！彼琅f放不下曾經(jīng)的抱負,堅守著屬于自己的那份執(zhí)著。因此,“矛盾”成了其心態(tài)的關鍵詞:既堅守自己的理想又與現(xiàn)實政治保持疏離之態(tài)。而這個“矛盾”并非簡單地糾結(jié)于科場失利,其中包括用世之心、獨立人格等訴求與社會現(xiàn)實的沖突。此種心態(tài)融注到詩歌中則表現(xiàn)為孤高放逐、執(zhí)著愁苦的詩心,并構(gòu)成一種荒寒疏離的表象。

二、查為仁詩心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蔗塘未定稿》共八卷,分別為《花影庵集》 二卷、《無題詩》 二卷、《是夢集》一卷、《抱甕集》一卷、《竹村花塢集》一卷、 《山游集》一卷,收錄查為仁自康熙五十三年(1714)至乾隆四年 (1739)間的詩歌,包括系獄西曹、水西莊唱和、游盤山及西山等時段,較為完整地展現(xiàn)了查為仁自科場案后的愁悶與無奈,以及其欲求回避卻最終難以排遣的矛盾心態(tài),并借以與現(xiàn)實相疏離的方式而展現(xiàn),分別表現(xiàn)為以下三種形式。

(一)借禪理佛法以避世求安

封建社會之失意文人多以逃禪避世為調(diào)適心靈的常用方法之一。查為仁也不列外。究其原因主要源于查為仁被誣入獄后所產(chǎn)生的對人生、理想的幻滅之感。如其 《傷仆》所說:

所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世態(tài)炎涼、人情人暖,古來如此。查為仁不會不知道,只是自己未經(jīng)歷過,終不愿相信人情淡薄如此。及至遭遇無根之禍,被困網(wǎng),讓他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再加上自己受權(quán)貴斗爭所累,前途如漆般黑暗,其幻滅之感不禁油然而生。而此時,高云上人亦居西曹,與查為仁詩酒唱和并受其佛法,查氏也得以“從坎中禪悟九年”[2](P371)。且看其 《和杜鵑老人五過西廟原韻廣為八首》其六:

年來人事總違情,頃拜佳名賜更生。熱惱漸除八垢埽,凈名常倚六根清。窮途幸免涔魚渴,陳跡終慚磨蟻行。大地輪回真指顧,◆依◆樹讠乇初盟。老人為予易名,號蓮坡,解其四縛以示六通,因合下首識之以表皈向。

此詩做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九月,時高云上人欲南歸,收查為仁為徒為其更名為,賜號蓮坡,并助其 “解四縛、示六通”,度其皈依。所謂“四縛”、“六通”,為佛家用語?！敖馑目`以示六通”意為:擺脫世俗凡塵的愛欲、嗔恙、執(zhí)見,從而消除一切煩惱,通達一切榮辱,達到自在往來、無物可阻的境界。查為仁的皈依讓他 “熱惱漸除”、“六根清凈”,這在經(jīng)歷科場案打擊之后無疑是對心靈創(chuàng)傷的自療。正如其《人日花影庵小集分賦》中所說“我苦塵網(wǎng)縛,壯志旋消沉。勞師捉麈尾,談灑松音。遂令煩惱地,忽發(fā)妙明心。”佛法的熏染,讓他境界頓開,不再執(zhí)著于身外束縛。

但查為仁真的就此潛心佛法、避世離群了嗎?他能完全拋開素昔的 “男兒遠志”,真正堪破凡塵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其“繡佛同齋,佳人共瑟”,不過是為了 “逃禪避世閑為客” 罷了。且看其 《除夕》:

浪擲◆丸黯自憐,且從塵界強周旋。虛名已省多生業(yè),公案難拋未了緣。好約梅花融性宇,不將濁酒溺心田。一年又盡君知否,獨坐蒲團耿不眠。

詩人因何獨坐蒲團而耿耿難眠?除夕之夜黯然自憐,沒有虛名所累,卻無法釋懷當日的偃蹇不遇,欲學梅花的孤高離世,卻放不下一展抱負的遠志。一個“強”字飽含了周旋于理想與現(xiàn)實間的辛酸。想來年復一年,端坐蒲團,只為參透禪機,遠離愁苦,卻最終難以放開,這耿耿難眠的又豈止一夜!

(二)借香草美人以空中傳恨

詩人學禪悟道只為逃避世俗的煩惱,而這怨愁如此深重,一時的調(diào)適終是難以排遣,于是詩人便借助香草美人以空中傳恨,聊以抒怨。這類詩歌多集中在其 《無題詩》中,為系獄西曹時所做?！扳A影釵聲跡已陳,半生蕉萃苦吟身”(汪沆 《無題詩題辭》),詩歌 “出之宛轉(zhuǎn),蘊之遙深”[2](P371),正是 “道是無題卻有題” (王霖 《無題詩題辭》),尤其 《和玉溪生原韻》六十首,更是余思無盡。且看其中一首:

十里香塵撲面來,雕輪碾處似晴雷。還宜小小湖頭住,猶教真真畫里回。流水行云誰解意,楊花榆莢本無才。人間信有黃金貴,百煉從教不肯灰。

就詩而論,查為仁此詩表意直率坦然,似有情人之間因相思情長而發(fā)的堅實篤定的誓言。寶馬香車、小小湖頭、真真圖畫,是這類詩歌中常見的意象,也并無出奇之處。但此詩的要旨是“人間信有黃金貴,百煉從教不肯灰”,結(jié)合其生平遭際,如果僅將此詩簡單地劃為男女情詩一類,顯然太過草率,與那“楊花榆莢”也無甚差別。這可以從其詩集中的其他詩歌舉證,如同為《和玉溪生原韻》的第三和:

瓊窗珠戶郁金堂,宛轉(zhuǎn)流蘇匝地長。未必歸寧訕謝女,曾無夢魘喚江郎。荊山終古逢良璧,海國千年得異香。從此蹉跎非細事,窮途莫怨阮生狂。

詩人將場景設置在一派溫柔富貴的閨房中,主人公自恃才華,想象陪同妻子歸寧后,并不會因“謝女弟兄才”而被譏笑,畢竟江郎才盡之事離自己太遠。這只是個引子,詩人隨即便將筆峰一轉(zhuǎn),整首詩的基調(diào)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扒G山終古逢良璧,海國千年得異香”,但是“千里馬易得,而伯樂難尋”,似卞和 “抱其璞而泣于荊山下,三日三夜,淚盡而繼之以血”者,古來并不少見,可是卞和雖歷經(jīng)磨難,最終還有楚文王的慧眼識才,讓和氏璧光耀天下。而如今才人末路,哭告無門,在蹉跎的年華中終于理解了阮生因何而狂了。這不是簡單的才人失路的牢騷語,而是其備受政治壓迫、經(jīng)歷無妄之災后的沉潛之思。由此再去看前一首詩,其“百煉不灰”的誓言,說的也就不那么輕松了。鄉(xiāng)試解元的榮耀就像晴雷般的車輪聲,盼望已久,但一聲巨響之后終是化為烏有,只能 “索向畫圖、空喚真真”,可望而不可及。而這并非因為個人才華或是德行不足,究其原因乃是封建社會體制敗壞、政治黑暗所致。對此詩人無力改變,而其“百煉不灰”的信念也就變得十分可貴,且辛酸苦楚無限。

(三)借田園山水以調(diào)適心靈

這種堅定不移卻又無力實現(xiàn)的矛盾愁苦一直糾結(jié)于查為仁的內(nèi)心,如何調(diào)節(jié)?查為仁選擇了放逐田園山水間的生活。在其仍系獄西曹時即有 《書懷》一首,表達了萬事不關心、自在樂田園的遺世情懷:

我如食蓼蟲,世味苦已領。叢殘架上書,憂來借一逞。繭足身反閑,息心境轉(zhuǎn)靜。邊幅無暇修,衣冠常不整。榆垡在北莊,種秫滿一傾。釀酒足醉歌,可以酬西風。鏡花亦有形,水月亦有影。幾見長眠人,再起枯骨冷。良友乃至戚,來游真大幸。不厭帶發(fā)僧,小庵時相省。世事如蟲胃毛,人情若井深。不如詩酒娛,一切俱堪摒。

康熙五十一年(1712)科場案已成,查為仁父子共縛西曹,雖然嘗盡世間苦楚,萬事頹落,但其自謂“一切玩好聲利,百不關慮”[2](P385)。在這里身閑心境,雖是禁足系獄卻也有自在之樂:不必細修邊幅,可以醉酒長歌,至親好友時來探望,不論僧俗相談無時。正是“但得是非常不到,一壺日月看人忙”(《歲暮寫懷和王柳東作》其三)。人生若此,夫復何求?“此身自分為老農(nóng),擬傍園官學種瓜”(《榆垡》),查為仁也由此漸漸體會到了人生淡泊的意趣。其將雍正元年至十三年(1723-1735)所做的詩歌合為一集,以 “抱甕”名之,即可見其安于拙陋之心。因為他明白欲要跳出煩惱之外,只有于山水田園中尋求安身,借用其《游山集自序》中所說:“山林幸不求吾是,泉石又不責吾非,然則遁跡是非之外,舍兩山 (盤山、西山)予將奚托耶。”[2](P385)山水田園成為他遠離是非的棲身之所,在這里有“迎人蝶美茸茸草,向暖鷗眠淺淺沙”(《榆垡》)的祥和,也能感受“除彼有著想,愜我遺世情”(《曉發(fā)安平》)的澄凈。

但是,細讀其詩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 “欲向沙鷗共結(jié)盟”,只是因為“擬將舊詠閑中改,無那新愁望里生”(《清明》)。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放逐田園山水只是為了“遁跡是非之外”,《書懷》中的愜意也是難以避開 “世事如蟲胃毛,人情若井深”的現(xiàn)實狀況退一步的做法。以詩酒自澆,屏退煩俗,與放逐田園山水一樣,都是無奈之舉,自我麻痹而已。當然詩集中也不乏全心身融入田園山水,自得其中的詩歌,但畢竟少數(shù)。詩中,查為仁時常提及榆垡,這是其定居水西莊之前的住所,這里承載了他的回憶與夢想,也是他放逐田園的首選之地。但回到一別數(shù)十年的舊居,“愁外鶯花猶昨日,卷中燈火負初心”,往昔之景一幕幕浮現(xiàn)眼前,面對人生的淹留,查為仁看得開,也悟得透,但放不下,由此也構(gòu)成了其難以排遣的矛盾詩心。

三、查為仁及其詩歌的價值意義

查為仁一生坎坷偃蹇,矛盾與愁苦的情感糾結(jié)于心,想來必是不吐不快。但詩人并沒有選擇痛快淋漓的發(fā)泄方式,而飼借助禪門佛法、香草美人和田園山水這些與現(xiàn)實社會有一定距離的事物來寄托感情,表達涯跡。如此諱莫如深的表達方式,或許是學問修養(yǎng)所導致的志趣取向,但也不能否認其在特定的人文生態(tài)下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眾所周知,清代文網(wǎng)嚴密,是對文人壓迫最為嚴重的朝代,尤其是查為仁所處的康、雍、乾三朝,各種鉗制思想、殺戮異端的現(xiàn)象層出不窮。自康熙五十年 (1711)戴名世《南山集》案起,汪景祺“隨筆案”、查嗣庭“試題案”、呂留良“文選案”,文人因文字而遭禍的例子不斷迭起。正是“江山慘淡埋騷客”,文人不敢在詩文中表達過多的與政治相關的內(nèi)容,或是心靈的愁怨,更別說痛快淋漓地發(fā)泄了。而查為仁遭遇科場案恰與戴名世 《南山集》案同年。戴案爆發(fā)兩年后,戴名世被棄首東市,門生故舊牽連甚廣。如此災禍讓廣大文士人人自危,更何況已困牢獄的查為仁。其選擇此種方式,隱而不顯、意蘊深遙地表達科場案后的愁怨以及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困惑,可以說是一種政治高壓之下為求自保又不愿喪失人格的妥協(xié)做法,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遠離政治的“江湖氣”,不能不說是對現(xiàn)實政治的軟性反抗。正是 “因乎跡以稱心易,超乎跡以寫心難”[4](P273),其中的沉痛與無奈,透過表面形跡以查其詩心,或可探得一二。

也正因此心態(tài)及其良苦用心,查為仁流連詩酒、風流閑適的外在形態(tài)需要我們慎重審視,其主持水西莊延攬文人,唱和無虛日,也難再用“附庸風雅”四字簡單概括。陳元龍曾在《水西莊記》中將其與孔北海、鄭南陽作比較,“然諸公皆貴仕登朝,人自趨之,君身在湖海,無可憑藉,而高情曠達,使聞風者罔不愛慕,且有園亭池館之勝,良辰美景,詩酒流連,歌詠太平,傳為韻事”(徐宗亮,(光緒)《重修天津府志》,光緒二十五年刻本)。陳元龍看到了水西莊賓客之盛與孔北海座上客常滿、鄭南陽賓朋不得去的景況不相上下。同時也指出了兩者的不同,即主人一是朝中貴仕,一是湖海布衣。但其將水西莊之盛僅歸之于主人的高情曠達和莊園的美景良辰,似乎只能摭其皮相?？v觀水西莊賓客大抵不外乎三類人:失意或下臺官僚、不得志之文人、遁入空門的釋道之家。[5](P25)世人陳見以為文人寒士客于館閣多為討生活、求依傍。但查氏無權(quán)無勢,不似風雅大吏能給賓客帶來功名利祿上的幫助,因何讓眾多失意文人趨之若鶩?原因依舊離不開當時波譎云詭的政治危世。幾經(jīng)風波的失意文人在此中已成仗馬寒蟬,急需遮蔽風雨的茅廬,以及能與之互訴心聲的同道中人來維系自己不絕如縷的心脈。而查為仁主持的水西莊適時而起,借資財和莊園為失意文人提供了一個心靈避難所。水西莊中,查為仁與大多數(shù)賓客一樣有著偃蹇失意的經(jīng)歷,他們擁有同樣的憤慨、愁怨以及憂懼,孤高地保持人格獨立卻也依舊放不下胸中的抱負。因此他與眾多賓客能有心靈的共鳴,他們之間是摯友般的相互尊重、理解和扶持,有的是相濡以沫的情誼。正如嚴迪昌先生所說:“彼等館養(yǎng)之士大抵不屬`有所望而養(yǎng)'的打秋風清客;文士既少求薦引重功利,儒商自亦不至如某些大吏之 `以犬馬畜客',主客間由文學藝術(shù)以至學術(shù)的同好而凝聚起友情,溝通以心靈,從而匯合成可以互傾衷懷、不存戒心的文化集群?！盵6]所以他們才會津津樂道于“會友樂群,相宣以道”[6](P619)。其中之“道”正是這群失意之人身處危世的心態(tài)。他們標舉“山林俗不爭,遺榮亦遠辱”[6](P623),游離于當時的政治之外,無疑與自恃風雅的廟堂縉紳群體形成相互對峙的局面。此一時期,與水西莊相舉并稱館閣還有揚州馬氏的小玲瓏山館、杭州趙氏的小山堂以及吳氏的瓶花齋,他們共同構(gòu)成當時自具面目的一類文學態(tài)勢。其中三者地處江南,而查氏水西莊獨立于沽上,由此水西莊及其主人查為仁在沽上詩壇,甚至是北方詩壇的地位也就呼之欲出了。杭世駿甚至還于查氏逝后慨嘆:“查蓮坡歿而北無壇玷”[3](P345)。其中難以排除查為仁才藻橫飛的原因,但其人格與詩心能與眾多失意文人產(chǎn)生共鳴恐怕是決定因素。而這也是查為仁及其詩歌的價值所在。

[1]袁 枚.隨園詩話 [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2]查為仁.蔗塘未定稿[M].清代詩文集匯編27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王先謙.東華錄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厲 鶚著.董兆熊注.陳九思標校.樊榭山房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劉尚恒.天津查氏水西莊研究文錄[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6]嚴迪昌.往事驚心叫斷鴻——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與雍、乾之際廣陵文學集群 [J]文學遺產(chǎn),2002,(4):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