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榮光
(河北省教育科學研究所,河北石家莊050061)
廢名:一個文學者的教育家之路
馮榮光
(河北省教育科學研究所,河北石家莊050061)
廢名是一個文學家,也是個畢生與教育結下不解之緣的教育家。他青少年時代接受教育,經歷了舊式私塾、現代中學教育(武昌啟黃中學),高等教育(北京大學)。教育是廢名寫作的重要資源和表現對象。他在小說、散文作品,以及理論學術著作中,描繪讀書、教學活動的情景,闡發(fā)對于教育的真知灼見。文學家與教育家,構成完整的廢名。
廢名;文學家;教育家
文學,是一門藝術,是以語言文字為工具,形象化地反映客觀現實的藝術。文學也是一項事業(y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是將文學作為窗口,將自己對于社會人生、生活世相的觀察、感悟和心得,向社會大眾抒發(fā)出來,在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途程上,留下自己的積極的印記。廢名,曾作小說《文學者》。他自己也是一位文學者。他獨特高遠的創(chuàng)作風格,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道極具特色的風景。這道風景令中外有識之士駐足嘆賞,品味深思。隨著文明程度的不斷提高,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被吸引到這樣的風景之前。在廢名先生誕辰110年的今天,海內外的朋友們云集黃岡,圍繞“廢名與現代漢語寫作”的會議主題開展研討,就是廢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日益擴大、日益深遠的典型例證。
教育,是一個過程,是人類社會生產經驗和文明成果得以傳承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主要指學校對適齡兒童、少年、青年進行培養(yǎng)的過程。教育更是一項事業(yè),廣義上講,凡是增進人們的知識和技能、影響和啟迪人們的道德養(yǎng)成和心智成熟的活動,都是教育。廢名的文學地位和成就,已為世人所公認和熟知。相比之下,廢名的教育實踐,以及他對于教育事業(yè)的觀察、思考和由此生發(fā)出來的思想和見解,則予以關注和研究者還相對較少。其實,廢名自大學畢業(yè)后,即一直從事教育實踐,也就是說,他是以一個“文學者”的身份,走了一條教育家之路。從這個角度開展研究,對于開掘廢名文學創(chuàng)作的社會意義和審美價值,對推進教育事業(yè)的改革和發(fā)展,都很有意義,極具興味。
任何一個教育家,都是先受到教育的。
黃梅縣作為廢名的故鄉(xiāng),既是廢名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豐沛泉源,也是廢名接受教育的最初領地。黃梅縣文化底蘊深厚,尤以佛教禪宗勝地聞名于世。這就決定了在廢名接受教育的豐富庫存中,孔孟儒學的文化傳統(tǒng)和佛教禪宗的香風法相是其中最初的基石。
1907年,廢名入私塾讀書。值得注意的是,經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新文學作家對于舊中國“舊時代的教育”的否定和批判是一個很集中很普遍的現象。很典型的例子就是魯迅的《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圖〉》和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舊時代的教育》。
魯迅在《〈二十四孝圖〉》中寫道:“我們那時有什么可看的呢,只要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學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開第一頁,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昨天看這個,今天也看這個,然而他們的眼睛里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在這里,少兒“天性”所受到的壓迫是極為沉重的,而孩子們那“幼稚的愛美的天性”又是極為頑強的,是極為曲折地“閃”出來的。
所謂“魁星”,就是我國神話中主宰文章興衰,掌管科舉命運的神。很多地方都有魁星樓、魁星閣等建筑物。這些建筑物的正殿上,往往都塑有魁星的神像:大致是面目猙獰,金身青面,赤發(fā)環(huán)眼,頭上還有兩只角。這魁星右手握一管大毛筆,稱朱筆,那筆就是對于學人、舉子命運予以決定的權力象征,左手持一只墨斗,右腳金雞獨立,腳下踩著海中的一條大鰲魚(一種大龜)的頭部,取“獨占鰲頭”之意。這種模樣,魯迅用“惡鬼一般”來概括,可謂精當得很。耐人尋味的是,現在各地的魁星樓的香火依然十分旺盛,究其原因,那就是現代社會競爭更加激烈,家長個個望子成龍,學子無不企盼金榜題名。于是大家都來拜魁星,建有如此樓閣的地方,往往也都有當地歷年高考文、理狀元榜。然而古今成就大學問者,沒有一個是拜魁星而成的。需要強調的是,魯迅從偷偷翻看魁星像的小同學的眼睛里閃出的“蘇醒和歡喜的光輝”發(fā)現了“幼稚的愛美的天性”。這種天性與拜魁星以求“獨占鰲頭”的功利性心理是有根本區(qū)別的,是十分可貴的,是最需要大人們,尤其是教師和家長,悉心呵護的。
廢名在《舊時代的教育》中也寫道:“我們小時所受的教育確是等于有期徒刑。我想將我小時讀《四書》的心理追記下來,算得兒童的獄中日記,難為他坐井觀天到底還有他的陽光哩?!睆U名列舉了大量的兒童讀“圣賢書”時的微妙心理,如:“讀‘大車無跂,小車無軌’很喜悅,因為我們鄉(xiāng)音車豬同音,大‘豬’小‘豬’很是熱鬧了。”“讀‘賜也爾愛其羊’覺得喜悅,心里便在那里愛羊。”“讀‘鳥之將死’覺得喜悅,因為我們捉著鳥總是死了?!薄白x‘小子鳴鼓而攻之’覺得喜悅,那時我們的學校是設在一個廟里,廟里常常打鼓。”“讀‘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覺得喜悅,因為我們的學校面對著城墻,城外又是一大綠洲,城上有草,綠洲又是最好的草地,那上面又都最顯得有風了,所以我讀書時是在那里描畫風景。”“讀《孟子》,似乎無可記憶的,大家對于《孟子》的感情很不好,‘孟子孟,打一頭的洞!告子告,打一頭的皰!’是一般讀《孟子》的警告。”
和魯迅捕捉到的“幼稚的愛美的天性”一樣,廢名描述出來的“讀書時是在那里描畫風景”等等微妙心理活動,也是“幼稚的愛美的天性”的自然流露和閃現,也是需要悉心呵護的。但是,長期以來,在以應試教育為核心內容的各種各樣的壓力之下,孩子們“幼稚的愛美的天性”往往被嚴酷地局限住,甚而至于窒息而滅。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的進步,具有新的內容和形式的教育教學實踐已經和正在成為學校中的主旋律。當然,對于魯迅、廢名等卓有成就的新文學家來說,對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與傳承與對舊時代的教育弊端的批判和否定是相輔相成的。
1916年,廢名離開黃梅,到武昌入啟黃中學讀書,學到了新的科學知識,他感到大有收益。他后來在《黃梅初級中學同學錄序》中寫道:“中學教育對于我有一個極大的好處,便是聽講物理課養(yǎng)成我的法則觀念。記得教師在講臺上實驗著七色板一轉,我們在臺下果然看得一輪白太陽。此事對于我后來的影響不可限量?!?/p>
1917年,廢名開始進入湖北省第一師范學校讀書。在校期間,廢名受到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尤其在五四運動在北京爆發(fā)后,影響迅速波及全國,十八歲的廢名更加積極和自覺地從《新青年》等報刊上獲取新時代的信息和汲取新文學的營養(yǎng)。1922年9月,廢名離開湖北,到北京大學讀書,成為魯迅、周作人、胡適等人的學生。廢名在北大,就讀于英文系,從此大大開啟了他了解世界文學之窗。廢名在就讀期間,結合課業(yè)學習,認真鉆研中國古代文學,并將自己鉆研的心得運用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和實踐當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確立了自己在文壇上的地位。
總之,廢名的受教育,起始于黃梅儒學與禪風,繼之以五四的時代風暴和北大的精進與開放??v觀廢名的生平,終其一生,他不斷學習,不斷在時代的發(fā)展和變革中接受教育??梢哉f,廢名體現了一個學人終生學習的本色。
在廢名的創(chuàng)作中,涉及到教育的題材和內容是很多的。
如,《橋》中有《鬧學》一章,生動而傳神地描畫了鄉(xiāng)村學校(書塾)的生活場景。
首先介紹校內的學習情況——
連小林一起共是八個學生,有一個比小林大的名叫老四,一切事都以他兩人為領袖。小林同老四已經讀到《左傳》了,三八日還要作文,還要聽講《綱鑒》,其余的或讀《國文》,或讀“四書”,只有王毛兒是讀《三字經》。
隨即,詳盡生動地敘述那“鬧學”的特定場景——
一天,先生被一個老頭子邀出去了,——這個老頭子他們真是歡迎,一進門各人都關在心里笑。先生剛剛跨出門檻,他們的面孔不知不覺地碰在一塊,然而還不敢笑出聲,老四探起頭來向窗外一望,等到他戲臺上的花臉一般地連跳連嚷,小嘍羅才喜得發(fā)癢,你搓我,我搓你。讀《國文》的數“菩薩”,講“四書”的尋“之”字,罰款則同為打巴掌。小林老四呢,正如先生替戲臺上寫的對子,“為豪杰英雄吐氣”。
這一段可謂全景描述。學生們巴望著先生出門的那種心癢難耐的神情,尤其傳神感人。
小林的英雄是楚霸王。先生正講到《綱鑒》上楚漢之爭。
他非常惋惜而且氣憤,所以今天先生的不在家,他并不怎樣地感到不同。
“小林,我們一路到萬壽宮去捉羊好嗎?”老四忽然說。小林沒聽見似的,說自己的話:
“學劍不成!”
“總是記得那句話。”
“我說他倘若把劍學好了,天下早歸了他?!?/p>
老四瞪著眼睛對小林看,他不懂得小林這話是怎么講,卻又不敢開口,因為先生總是夸獎小林做文章會翻案。
“他同漢高祖挑戰(zhàn),射漢高祖沒有射死!射到他的腳上,倘若他有小李廣花榮那樣高的本事,漢高祖不就死了嗎?”
老四倒得意起來了,他好容易比小林強這一回——
“學劍?這個劍不是那個箭,這是寶劍——你不信你問先生?!?/p>
這一段,則是一個特寫,寫的是動中之靜,凸顯了主人公小林讀書的用心和入神。隨后由靜轉動,過度的渾然天成,不見斧鑿痕跡——
小林想,不錯的,寶劍,但他的心反而輕松了許多。這時他瞥見王毛兒坐在那里打瞌睡,連忙對老四搖手,叫老四不要作聲。
他是去拿筆的,拿了筆,輕輕地走到毛兒面前,朝毛兒的嘴上畫胡子。
王毛兒睜開眼睛,許多人圍著他笑,他哭了,說他做一個夢。
“做夢嗎?做什么夢呢?”
“爸爸打我?!?/p>
小林的高興統(tǒng)統(tǒng)失掉了,毛兒這么可憐的樣子!大家還是笑,小林氣憤他們,啐著一個孩子道:
“你這個小蟲!回頭我告訴先生!”
“是你畫他胡子哩!”
另外一個,拉住小林的袖子——
“是的,小林哥,他是不要臉的家伙,輸了我五巴掌就跑。”
王毛兒看著他們嚷,不哭了,眼淚掉在胡子旁邊,小林又拿手替他抹,抹成了一臉墨!自己的手上更是不用說的。
這里,則凸顯了小林的童趣和同情心,而這也就是小林能夠在孩子們中成為“領袖”的內在原因。這樣的場景描寫,簡直是可以與《紅樓夢》中“頑童鬧學堂”的情節(jié)描寫,還有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對“三味書屋”的場景描寫,相媲美的。廢名歸納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曾說:“就表現的手法說,我分明地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不肯浪費語言。”這在《鬧學》里就有具體的體現,也是廢名文章與曹雪芹、魯迅文章不同特色的要點所在。
作為小說家,廢名用詩化或散文化的手法,記錄生活,描畫風景;作為教育家,廢名將自己對于教育現象的觀察與思考有機地融入相關作品的字里行間,為教育事業(yè)中的同道們提供案例、見解乃至思想和理論?!稑颉防锩娴摹遏[學》等篇章,《火神廟的和尚》、《文公廟》、《李教授》、《文學者》等等短篇作品,尤其是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的許多章節(jié),所有這些,使得有關教育的題材的創(chuàng)作,成為廢名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廢名有關教育題材的創(chuàng)作,涉及的范圍是很廣的:鄉(xiāng)村的教育,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學校教育——基礎教育、高等教育,都涉及到了。他的這些作品既豐富了文學寶庫,也為教育事業(yè)的改革和發(fā)展提供了可資借鑒和具有啟發(fā)性的文獻資料。
第二,散見于他的散文以及論著之中,如《立志》、《黃梅初級中學同學錄序》等等,尤其是在《阿賴耶識論》、《一個中國人民讀了新民主主義論后歡喜的話》這些論著中都發(fā)表了對于教育的真知灼見和深刻思考。
如,廢名在《一個中國人民讀了新民主主義論后歡喜的話》中寫道:
“為學問而學問”,換句話說,求知識而已。古今中外的學問家,無論哲學家,無論科學家,無論宗教家,無論革命家,沒有一個人不是知識豐富的,而沒有一個人是求知識的?,F在中國的大學課程,即是知識課程。話說得丑一點,知識課程,便等于商業(yè)廣告,必然是販賣性質。學校必要有工人性質,即是學習性質。從來沒有一個工人是欺騙人的,只有商人欺騙人。工人便是知行合一。我很贊成共產黨提出的“學習”的口號。新中國的教育必然是反八股的教育,是學習,不是抱著書本子,是為人民服務,不是做官。因為是學習,是為人民服務,那里還會與大眾脫離關系呢?
最后我說一件事,三十五年我回北大,看見學生上課下課總不循著一條石灰砌的路走,而踏著草地走,因為循著石灰路走便要繞個半圓,踏著草地便是直路,其實本沒有這條直路的。我看著這條由大眾踐踏草地而成的邪曲之路,心里很難過,何以大學生都像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呢?我再一想,是的,大學生考察里頭,本沒有“行不由徑”這門功課。因此我在講論語時,特別提出“行不由徑”這章書來講,孔子的學生以得著一個 行不由徑的人為得一個人才,可見人才之難,可見人才的意義了。最近我的侄子,他是 北大外文系學生,加入南下工作團,在他們行了開學典禮之后回來告訴我道,“領導我們的人只住過小學校,他說得很有趣,他說他是一個小學生,現在來領導大學生,感得很光榮。”我的侄子很高興,我看了他的高興,也很高興,我覺得他現在有了“學”的 生氣了。在以前我要告訴他“行不由徑”,他或以為我迂腐,這是小學生的功課,卑卑 不足道的。其實這便是新中國的教育。
把我的意思老實說出來,我是很贊成共產黨的教育的,我們要把共產黨訓練黨員的方法拿來辦教育。更說老實些,共產黨的教育方法便是孔子的教育方法,也便是中國古代的教育,即是政教合一,所以孔子的學生都是去從政的?,F在的從政意義,莫過于與勞動大眾聯合在一起了。我只想提出兩點供人民政府參考,一是師嚴然后道尊,學校里 的師,是絕對道義的,先生與學生,同一般政府里官吏與人民的性質不同;二是兼容并包,即宗教是學問,不可本著常識以迷信斥之。
在這里,廢名鮮明地指出了“共產黨的教育方法”與“孔子的教育方法”的內在聯系和相通之處。這對于當今的教育科學理論研究,切實運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方法,開展課題研究,避免簡單化,注重深入的、立體的、全面的和系統(tǒng)的研究,得出符合實際的科學論斷是具有啟發(fā)性的。
第三,尤其重要的是,廢名的教育思想和他的教育實踐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
1921年,廢名在湖北省第一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在武昌任小學教師。
1929年,廢名在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即留校任教,從此他沿著一位文學者的教育家之路一直走了下去。
劉中樹先生在回憶廢名先生晚年的教育活動時,深情地說:“他學貫中西,博古通今,講課深受學生歡迎。更使我們感動的是眼病使馮老師不能伏案寫字,他便在脖子上掛一塊至胸部的木板寫字,就這樣每講一門課都發(fā)給學生講義,寫出了《魯迅研究》、《杜甫研究》、《美學講義》、《新民歌講稿》、《毛澤東著作的語言》等教材。他還關心中青年教師的成長,支持開展學術研討活動。在一次教研室的學術討論會上,我不自量力地生搬當時蘇聯的文學典型論對馮文炳教授的阿Q論提出不同的看法,匡亞明校長聽說后認為師生有不同的學術見解有利于活躍學術討論空氣,讓我們各自寫文章,由學報發(fā)表,以推動學校的學術研討活動。馮文炳先生在文章中與我這個剛畢業(yè)的學識淺薄的青年助教耐心地進行學術討論。馮文炳先生把他對社會主義祖國的熱愛之情,都化作了勤奮從事教學與學術研究的動力?!?《馮健男先生的馮文炳研究》)
從這樣的回憶中,我們切實感受到廢名先生那種“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教育家風度,感受到在以廢名為師的課堂上所能達到的那種和諧互動的教學上佳境界。
《論語·先進》篇載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描述了孔子和幾位弟子進行的一場有關人生理想的交談。這其實就一個體現了和諧互動上佳境界的課堂。在這里,孔子作為師長,他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發(fā)出了極具針對性的提問,切實激發(fā)了弟子們積極應答的熱情。二是認真、沉靜而又投入地傾聽每一位弟子的發(fā)言。對于子路的“率而爾對”,孔子應之以“哂”。這個“哂”正是孔子傾聽子路的發(fā)言所做出的情不自禁的反應。值得注意的是孔子所“哂”者,只是針對子路的“率爾”,而不是子路所說的志向。對于點(曾皙)的發(fā)言,孔子由衷地產生了“吾與點也”的共鳴。對于這一層的理解和詮釋,歷來也是見仁見智的。但有一點則是毋庸置疑的:孔子的“喟然而嘆”同樣是傾聽了弟子的陳述后情不自禁的反應。三是在與曾皙的交談中,對于弟子們的發(fā)言做出了公正、客觀和恰如其分的點評。他在傾聽的過程中,沒有對冉有、公西華的發(fā)言表示出什么,但在后面所做的點評中則充分肯定了冉有、公西華欲有為于國家大事的志向,這也印證了他在前面聽冉有、公西華的發(fā)言同樣是傾心投入的??鬃幼隽诉@三件事,使得這一次教學活動收到了“和而不同”、和諧互動之效。
作為教育家的廢名,他在教學活動中對于和諧互動上佳境界的努力實踐,也是一貫堅持的。如劉中樹先生所回憶的在大學課堂上的廢名先生是如此,在他早年、中年的中小學教育教學實踐也是如此。
1937年,著名作家、北京大學教師廢名為避戰(zhàn)禍,從北平回到家鄉(xiāng)黃梅。40年代前期,他在黃梅從事中小學教學工作。廢名回北大做教授后作長篇小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生動地描述了他(即下文中的“莫須有先生”)的教學生活。例如下面的一則趣事。有一天,莫須有先生用粉筆在黑板上寫道:——
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他要學生們把《論語·公冶長》中的這一章翻譯成白話。第二天上課的時候,莫須有先生把學生們的翻譯卷一個一個地發(fā)下去了,告訴他們:“你們的卷子我都沒有打分數,你們是第一回寫白話,還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句話,慢慢地我要教給你們,等你們進步之后,我再給你們定分數。昨天的試題應該這樣做:孔子說道,‘誰說微生高直呢?有人向他討一點兒醋,他自己家里沒有,卻要向他的鄰家討了來給人家?!?/p>
莫須有先生把這句翻譯在黑板上寫了出來,班上有一個頂小的孩子發(fā)問道:“先生,孔子的話就是這個意思嗎?這不就是我們做菜要用醬油醋的醋嗎?”
“是的,孔子的話就是這個意思,孔子的書上都是我們平常過日子的話,好比你是我的學生,有人向你借東西,你有這個東西就借給人,沒有便說沒有,這是很坦直的,為什么一定要向鄰人去借來給人呢?這不反而不坦直嗎?你如這樣做,我必告訴你不必如此。微生高大家都說是魯國的直人,孔子不以為然,故批評他?!?/p>
“那么孔子的話我為什么都不懂呢?”
“我剛才講的話你不是懂得嗎?孔子的話你都懂得,你長大了更懂得,只是私塾教書的先生都不懂得。我教你們做這個翻譯,還不是要你們懂孔子,是告訴你們作文要寫自己生活上的事情,你們在私塾里所讀的《論語》正是孔子同他的學生們平常說的話作的事,同我同你們在學校里說的話作的事一樣?!?/p>
莫須有先生教學的故事與廢名對這故事的描寫雖然年代有些久遠了,但其中所蘊含的精神和意義對于當今的教育教學實踐依然有著啟迪和參考的作用。這至少表現在:其一,莫須有先生的教學不是僵硬的、教條式的說教,而是用貼近生活、富于啟發(fā)的方式,在與學生的平等對話過程中講述既定的教學內容。其二,莫須有先生的教學做到了“教書”和“育人”的有機結合。他明白曉暢地教給孩子們:做人要“坦直”?!F在,我們不會因為《論語》里面有“醬油醋”這類的內容而大驚小怪了。但是,在我們的教育教學實踐中,機械、僵化、教條地使用教材,將“教書”和“育人”割裂開來的現象和問題是存在的,是需要在新課程實施的過程中切實予以改變和解決的。聯系到《論語·先進》篇所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我們切實可以感覺到莫須有(廢名)在教學實踐中所表現出來的氣質和風度,真的是與耐心和投入地聽取弟子的發(fā)言并和弟子們傾心交談的孔子,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廢名的教育思想和教育實踐在很大程度上對教育史——尤其是中國近代以至古代的教育史進行了深刻和獨到的思索。對于這些進行深入和系統(tǒng)的研究,對于當今的教育改革和發(fā)展也是很有意義的。
I206.6
A
1003-8078(2012)04-0116-05
2011-12-09
10.3969/j.issn.1003-8078.2012.04.38
馮榮光,男,河北石家莊人,河北省教育科學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 張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