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為何不提顏真卿

余祖坤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 430079)

杜詩為何不提顏真卿

余祖坤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 430079)

杜甫(712—770年)與顏真卿(709—785年)為同時代的人，年齡相仿，也有同處長安的經(jīng)歷，但現(xiàn)存典籍中卻不見有關(guān)他們交往的記載。杜詩號稱“詩史”，卻無片言只語言及顏真卿，其緣故一直是學(xué)界的一個疑點(diǎn)。杜甫在疏救房琯之前，與顏真卿是否有過接觸，由于史料的缺乏，目前難以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顏真卿對房琯集團(tuán)的彈劾，參與了顛覆房琯集團(tuán)的政治斗爭，間接導(dǎo)致了杜甫政治生命的結(jié)束，這就難免使杜、顏二人之間產(chǎn)生一種微妙的政治沖突和情感隔閡。而杜甫與房琯為忘形之交，他終生都對房琯保持著很深的感情。既如此，杜詩只字不提顏真卿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杜甫;顏真卿;房琯;政治矛盾

一

顏真卿是盛、中唐時期一位在政壇和文壇都享有崇高地位的人物，其聲名播于朝野，與高適、岑參、元結(jié)、劉全白、盧象、張謂、皎然、皇甫曾、戎昱、耿湋、蕭穎士、李華等著名詩人和古文作家都有密切交往。杜甫與顏真卿都生活在盛、中唐時期，年齡相仿，也有同處長安的經(jīng)歷，卻不見他們有絲毫交情。安史之亂爆發(fā)之初，河北諸郡迅速陷落，時任平原太守的顏真卿則毅然起兵討叛。也正是在抵抗安史叛軍的斗爭中，顏真卿的堂兄顏杲卿、侄子顏季明寧死不屈，壯烈殉國。顏氏家族的忠烈行為，受到玄宗和肅宗的高度肯定。由此，顏氏家族尤其是顏真卿在當(dāng)時名動朝野，反響很大。號稱“詩史”的杜詩對安史之亂時期的社會進(jìn)行了真實(shí)的描繪，但對顏真卿及其家族的忠義壯舉，卻無片言只語。而且，顏真卿和杜甫都與高適、岑參、元結(jié)等人交好，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不見他們有任何交往，就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

其實(shí)，清人黃本驥早已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他提出解釋說:“《新唐書·杜甫傳》云:‘會宰相張鎬救解，甫得免死?！粍t魯公訊斯獄，與甫無恩。甫稱‘詩史’，于祿山事言之甚詳，獨(dú)平原煊赫之功無一語及之?！保?］341根據(jù)《舊唐書》卷92的記載，杜甫因疏救房琯，觸怒肅宗，遂下詔令崔光遠(yuǎn)、韋陟和顏真卿推訊杜甫［2］2961。黃本驥認(rèn)為顏真卿在審訊過程中，對杜甫沒有挽救之恩，所以盡管杜詩號稱“詩史”，卻“無一語及之”。這可能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不過，根本的原因還不止于此。

柳國良先生曾著文認(rèn)為:“可能僅僅因?yàn)檎?、身份、個性、審美觀的差別而使兩位后人心中的巨人擦肩而過，著實(shí)令人遺憾?！绷壬酉聛頋M懷深情地說:“遺憾之事只好假設(shè):如果杜甫健在，繼續(xù)沿江東下再次登陸吳越，他是否參加顏真卿在長江下游組織的多次著名詩會，二人是否會惺惺相惜，是否會相逢笑言風(fēng)煙往事，是否會舉樽對飲聯(lián)句賦詩……這僅僅是后人的多情罷了。”［3］柳先生指出顏、杜二人可能因?yàn)檎?、身份、個性、審美觀的差別而擦肩而過，這正如柳先生自己所說的，只能是一種假設(shè)。

杜詩在早期流傳的過程中散佚嚴(yán)重，那么杜詩沒有提及顏真卿是否是出于散佚的原因呢?通過下文中的史實(shí)考辨，可知這種可能性不大。而且，杜詩反映的社會生活面非常廣泛，不可能偏偏關(guān)于顏真卿的詩作就散佚了。

由于文獻(xiàn)的缺乏，杜甫與顏真卿在房琯罷相之前有無交往，無法確知。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杜、顏二人在房琯罷相之后，是絕不可能有交往的。因?yàn)樵诜楷g罷相事件中，杜甫與顏真卿不自覺地站到了對立面，二人之間有著微妙的政治矛盾和情感隔閡。這是杜詩只字不提顏真卿事跡的根本原因。

二

房琯罷相是肅宗朝政派系斗爭和肅宗打擊玄宗舊臣的結(jié)果①關(guān)于肅宗為鞏固皇權(quán)而與房琯集團(tuán)展開的宮廷政治斗爭，可參看雷虹:《論房琯事件與杜甫從政的失敗》，《徐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5年第1期;曾廣開、郭新和:《杜甫疏救房琯辨》，《周口師專學(xué)報》1995年第3期;陳冠明:《論房琯集團(tuán)》，《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7年第4期。。房琯是玄宗舊臣，頗受信任。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玄宗倉皇逃往蜀地，太子李亨于是在玄宗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在靈武登上了皇位。玄宗為情勢所迫，不得已遂派文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房琯與左相韋見素、門下侍郎崔渙等人前往靈武，正式冊立肅宗。肅宗以房琯素有重名，遂委以軍國重任，史載:“時行在機(jī)務(wù)，多決之于琯?！保?］3321后來，房琯率軍反擊安史叛軍，意欲收復(fù)兩京，結(jié)果兩次遭遇慘敗，幾乎全軍覆沒。事后，房琯奔赴行在，肉袒請罪，而肅宗卻并未降罪，“猶待之如初，仍令收合散卒，更圖進(jìn)取?！保?］3322由此可見，房琯雖然在軍事上大敗而歸，但還并未失去肅宗的信任?？墒?，南海太守賀蘭進(jìn)明的一番讒言卻使他頓時成了肅宗的眼中釘。對于此事，《舊唐書》是這樣記載的:

進(jìn)明因奏曰:“陛下知晉朝何以至亂?”上曰:“卿有說乎?”進(jìn)明曰:“晉朝以好尚虛名，任王夷甫為宰相，祖習(xí)浮華，故至于敗。今陛下方興復(fù)社稷，當(dāng)委用實(shí)才，而琯性疏闊，徒大言耳，非宰相器也。陛下待琯至厚，以臣觀之，琯終不為陛下用?！鄙蠁柶涔?，進(jìn)明曰:“琯昨于南朝為圣皇制置天下，乃以永王為江南節(jié)度，潁王為劍南節(jié)度，盛王為淮南節(jié)度，制云‘命元子北略朔方，命諸王分守重鎮(zhèn)’。且太子出為撫軍，入曰監(jiān)國，琯乃以枝庶悉領(lǐng)大藩，皇儲反居邊鄙，此雖于圣皇似忠，于陛下非忠也?，g立此意，以為圣皇諸子，但一人得天下，即不失恩寵。又各樹其私黨劉秩、李揖、劉匯、鄧景山、竇紹之徒，以副戎權(quán)。推此而言，琯豈肯盡誠于陛下乎?臣欲正衙彈劾，不敢不先聞奏?！鄙嫌墒菒含g。［2］3322

肅宗是通過非正當(dāng)途徑登上皇位的，根基不牢，加之當(dāng)時天下方亂，綱紀(jì)崩壞，而且當(dāng)時其他皇子(如永王李璘)也對皇位虎視眈眈，他極需要得到名分上的擁護(hù)和支持，而對可能威脅其皇位和權(quán)威的言行極為敏感。賀蘭進(jìn)明的一番話，正好刺痛了肅宗心中那根最敏感的神經(jīng)，讓他意識到:房琯在蜀中向玄宗提出諸王分鎮(zhèn)天下的建議時，沒有為他的利益考慮，將來也不會忠于他，對他鞏固皇位不利?？梢詳喽?，肅宗正是在此時產(chǎn)生了翦除房琯的意圖，不過，他一時還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以上引文中，賀蘭進(jìn)明的最后一句話:“臣欲正衙彈劾，不敢不先聞奏?！鳖H有意味。由此可見，對房琯進(jìn)行彈劾，是經(jīng)肅宗同意了的。

這時，一向以剛直著稱于朝的顏真卿對房琯集團(tuán)中人的彈劾，正好與肅宗的心意合拍。顏真卿很有可能是為了奉行肅宗的旨意，而且，以他的剛直忠厚，可能原本就不滿于房琯的私結(jié)朋黨、高談虛論。據(jù)《舊唐書》卷111《房琯傳》記載:

時議以兩京陷賊，車駕出次外郊，天下人心惴恐，當(dāng)主憂臣辱之際，此時琯為宰相，略無匪懈之意，但與庶子劉秩、諫議李揖何忌②“李揖何忌”當(dāng)為同一人的名字，“何忌”為李揖之字?！杜f唐書》加頓號，以為是兩人之名，誤。有兩處史料可為旁證:《舊唐書》卷128記載，“中書舍人兼吏部侍郎崔漪帶酒容入朝，諫議大夫李何忌在班不肅，真卿劾之，貶漪為右庶子，何忌西平郡司馬。”見《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591頁;《新唐書》卷139亦有“顏真卿劾奏諫議大夫李何忌不孝”的記載。見《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627頁。等高談虛論，說釋氏因果、老子虛無而已，此外則聽董庭蘭彈琴，大招集琴客筵宴，朝官往往因庭蘭以見琯，自是亦大招納貨賄，奸贓頗甚。顏真卿時為大夫，彈何忌不孝，琯既黨何忌，遽托以酒醉入朝，貶為西平郡司馬。憲司又奏彈董庭蘭招納貨賄，琯入朝自訴，上叱出之。因歸私第，不敢關(guān)預(yù)人事。諫議大夫張鎬上疏，言琯大臣，門客受贓，不宜見累。二年五月，貶為太子少師，仍以鎬代琯為宰相。［2］3322－3323

顏真卿彈劾李何忌之時，不會不知他是宰相房琯的親信，所以他對李何忌的彈劾，客觀上將矛頭指向了房琯。這次彈劾事件，雖然沒有給房琯以致命的打擊，卻使房琯在朝中的地位受到了動搖。緊接著，房琯遭到了最致命的一擊——“憲司又奏彈董庭蘭招納貨賄”。董庭蘭是房琯的琴客，“憲司”對他的彈劾，讓房琯再次受到了重大牽連。房琯上朝為之辯解，肅宗大怒，先是罷其相位，不久又將房琯及其集團(tuán)中人如嚴(yán)武、賈至等悉數(shù)貶出朝廷。顯然，門客受賄實(shí)不足以成為房琯的罪狀，那只不過是肅宗打擊房琯的一個借口而已。從根本上說，房琯集團(tuán)的覆滅，是在宮廷派系斗爭中，肅宗為了鞏固其皇位，從而發(fā)起宮廷政治斗爭的結(jié)果?！皯椝尽笔翘拼O(jiān)察機(jī)構(gòu)御史臺的別稱，很明顯，顏真卿作為御史臺的長官——御史大夫，自然對此次彈劾負(fù)有責(zé)任。

就在董庭蘭受到彈劾，房琯遭到牽連而被罷相之時，時任左拾遺的杜甫冒死上疏，力救房琯，結(jié)果惹得肅宗大怒。對此，《舊唐書》卷92《韋安石傳附子陟傳》記載:“拾遺杜甫上表論房琯有大臣度，真宰相器，圣朝不容，辭旨迂誕，肅宗令崔光遠(yuǎn)與陟及憲部尚書顏真卿同訊之?！保?］2961這樣，在一場宮廷的政治斗爭之中，愛國詩人杜甫與一代名臣顏真卿不自覺地站在了對立面，而且顏真卿最后竟然成了審訊杜甫的法官!

由于史料不足，現(xiàn)已難以得知顏真卿在審訊杜甫時的確切態(tài)度。不過，從他“立朝正色，剛而有禮”［4］的一貫作風(fēng)，還是可以推測出事情的大致情形。據(jù)殷亮《顏魯公行狀》記載:

(天寶)八載，又充河?xùn)|、朔方軍試覆屯交兵使。有滎陽鄭氏，兄弟三人，或居令長，或尉京劇任，往年母亡，殯于太原佛寺空園之內(nèi)，經(jīng)二十九載未葬，公乃劾奏之。敕三人放歸田里，終身勿齒。左金吾將軍李延業(yè)，素承恩渥，曾召蕃客內(nèi)宴，引駕仗不報臺，公責(zé)之。延業(yè)憑恃權(quán)勢，于朝堂喧憤，公奏之，出為濟(jì)南太守，朝廷憚焉，不敢不肅。［1］237又，《舊唐書》卷128《顏真卿傳》云:

中書舍人兼吏部侍郎崔漪帶酒容入朝，諫議大夫李何忌在班不肅，真卿劾之。貶漪為右庶子，何忌西平郡司馬。元帥廣平王領(lǐng)朔方蕃漢兵號二十萬來收長安，出辭之日，百僚致謁于朝堂。百僚拜，答拜，辭亦如之。王當(dāng)闕不乘馬，步出木馬門而后乘。管崇嗣為王都虞候，先王上馬，真卿進(jìn)狀彈之。肅宗曰:“朕兒子每出，諄諄教誡之，故不敢失禮。崇嗣老將，有足疾，姑欲優(yōu)容之，卿勿復(fù)言?！蹦艘宰酄钸€真卿。雖天子蒙塵，典法不廢。洎鑾輿將復(fù)宮闕，遣左司郎中李巽先行，陳告宗廟之禮，有司署祝文，稱“嗣皇帝”。真卿謂禮儀使崔器曰:“上皇在蜀，可乎?”器遽奏改之。中旨宣勞，以為名儒深達(dá)禮體。［2］3591－3592

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顏真卿具有濃重的禮制觀念，在當(dāng)時朝廷綱紀(jì)遭受安史之亂嚴(yán)重沖擊的情況下，他極力維護(hù)朝廷的各種禮制，連一些細(xì)節(jié)也絲毫不肯放過，得到了肅宗的肯定和信任。他既然會彈劾崔漪帶酒容入朝，彈劾李何忌在班不肅，那么，他對杜甫在肅宗面前的口出狂言、“辭旨迂誕”，極有可能未留情面，至少他沒有出面挽救。幸有張鎬的求情，杜甫方才沒有被肅宗治罪，但很快還是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不久，杜甫辭去這一微職，從此永遠(yuǎn)離開了朝廷，開始了后半輩子漂泊流離的生涯。

退一步講，不管顏真卿在審訊杜甫時的態(tài)度如何，但他彈劾過李何忌，將矛頭指向過房琯，參與了顛覆房琯集團(tuán)的斗爭。而杜甫正是在上疏力救房琯時觸怒肅宗而最終被疏棄的。因此可以說，正是賀蘭進(jìn)明、顏真卿等人對房琯集團(tuán)的彈劾和打擊(當(dāng)然，顏真卿與賀蘭進(jìn)明的出發(fā)點(diǎn)是不同的:顏真卿出于剛直的個性，而賀蘭進(jìn)明則僅出于個人的私怨)，間接導(dǎo)致了杜甫后半輩子的悲劇命運(yùn)。杜甫與房琯為布衣之交，他在后半輩子的飄泊生涯中，與房琯也依然保持著深厚的情誼。房琯去世時，杜甫滿懷深情地寫下《祭故相國清河房公文》。關(guān)于此文，仇兆鰲注引張上若云:“此少陵第一首文。蓋交遇知己，其情既篤，則其文自佳?！保?］2221后來杜甫在入蜀途中，途經(jīng)房琯之墓，又寫下了《別房太尉墓》一詩。詩云:“他鄉(xiāng)復(fù)行役，駐馬別孤墳。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惟見林花落，鶯啼送客聞。”從詩中的沉痛語氣，可以看出二人之間的深情厚誼。既然杜甫對房琯終生都保持著很深的感情，那么，他當(dāng)然不會和參與彈劾過自己知交的顏真卿交往，在詩中也自然不會提及顏真卿的事跡了。

平心而論，杜甫疏救房琯，語氣或有過激之處，但正如韋陟上疏所言，他畢竟“不失諫臣大體”［2］2961，是其忠于朝廷的表現(xiàn)，肅宗對他的疏棄，實(shí)在有失公允。顏真卿與杜甫，一個是恪守儒家禮制的一代名儒，一個是渴望“致君堯舜”的愛國詩人，都是名垂千古、令人景仰的杰出人物，本無所謂誰是誰非，然而在一場殘酷的宮廷斗爭中，二人不自覺地站在了對立面，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身為一代名儒的顏真卿竟然間接傷害了愛國詩人杜甫，也沒有挽救這位正直的諫臣。這不僅僅是杜甫一人的悲劇，更是封建政治和封建禮制運(yùn)作的一個令人無奈的結(jié)局。

三

杜甫在辭官后的漂泊生涯中，常懷有一種沉重的憂讒畏譏的心理。李利民、梅水燕對杜甫的這種心理進(jìn)行了細(xì)致的描述［6］，但他們對杜甫產(chǎn)生這種心理的原因分析，還有深入的余地。那么，杜甫為何對讒言有那么深重的憂懼和憤恨的心理呢?這是因?yàn)?，在杜甫的意識當(dāng)中房琯、嚴(yán)武、賈至和他本人之所以被貶，是讒言所害的結(jié)果，而絕不是僅僅因?yàn)橛|怒肅宗這么簡單。杜甫在被貶后所作《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一詩中說:“近侍歸京邑，移官豈至尊。”對于此句，《杜詩詳注》引顧宸云:“公疏救房琯，詔三司推問，以張鎬力救，敕放就列。至次年，與房琯、嚴(yán)武俱貶，坐琯黨也。此公事君交友、生平出處之大節(jié)。曰‘移官豈至尊’，不敢歸怨于君也。當(dāng)時讒毀，不言自見。”［5］481乾元二年(759年)他漂泊在秦州時，寫了一首《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yán)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對友人賈至、嚴(yán)武的被貶表示憤憤不平，其中有云:“賈筆論孤憤，嚴(yán)詩賦幾篇?定知深意苦，莫使眾人傳?貝錦無停織，朱絲有斷弦。浦鷗防碎首，霜鶻不空拳?！睂@幾句，仇兆鰲注解說:“賈筆嚴(yán)詩，兩公才思。意苦莫傳，恐被指摘也。下四，申明此意。無?？棧鸀榱_織。有斷弦，易遭傷毀。浦鷗，喻二公之受侮。霜鶻，比讒人之肆毒?！保?］651賈至、嚴(yán)武與杜甫一樣，均與房琯交好，同被視為房琯集團(tuán)中人，也同因房琯事件被貶。杜甫殷殷告誡他們，不要讓抒寫孤憤之情的詩文在外流傳，以免遭致禍端，這明顯流露了他對讒人的憤恨之情和戒懼心理。另外，他在晚年自嘆身世時也說:“擺落嫌疑久，哀傷志力輸”(《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jiān)》)，明確表露他的辭職是為了擺脫他人的指摘。這種憂讒畏譏的心理始終糾纏著他，所以他在詩中一再托物喻懷:

空外一鷙鳥，河間雙白鷗。飄飖搏擊便，容易往來游。草露亦多濕，蛛絲仍未收。天機(jī)近人事，獨(dú)立萬端憂。(《獨(dú)立》)巢邊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遠(yuǎn)趁人。更欲題詩滿青竹，晚來幽獨(dú)恐傷神。(《題鄭縣亭子》)百舌來何處?重重只報春。知音兼眾語，整翮豈多身?花密藏難見，枝高聽轉(zhuǎn)新。過時如發(fā)口，君側(cè)有讒人。(《百舌》)

故使籠寬織，須知動損毛?？丛篇q悵望，失水任呼號。六翮曾經(jīng)剪，孤飛卒未高。且無鷹隼慮，留滯莫辭勞。(《鸂鶒》)

花鴨無泥滓，階前每緩行。羽毛知獨(dú)立，黑白太分明。不覺群心妒，休牽眾眼驚。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鳴。(《花鴨》)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厥浊鹕街?。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jīng)宿鸞鳳。(《古柏行》)

詩人筆下的白鷗、燕子和鸂鶒，隨時都會受到鷙鳥、野雀和鷹隼的襲擊，古柏也難逃螻蟻的蛀蝕，而那反復(fù)無常的百舌鳥，隱藏在花叢之中，不停地聒噪。透過這些詩句，不難感受到杜甫在因?qū)m廷政治斗爭而遠(yuǎn)離朝廷之后，猶然心有余悸，對誹謗、猜疑始終懷有深深的戒懼心理和痛恨之情，所以他曾感嘆:“獨(dú)醒時所嫉，群小謗能深?！?《贈裴南部》)也曾明確申言:“寄謝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莫相疑行》)顯而易見，在杜甫的意識當(dāng)中，他與房琯、賈至、嚴(yán)武等人的被貶出朝是受讒言所害的結(jié)果，而在他們遭受讒害的過程中，顏真卿客觀上參與了其事。顏真卿在審訊杜甫時，二人又上演了一次不太愉快的對話。這都使二人難免產(chǎn)生心理上的隔閡，而杜甫與房琯卻始終保持著很深的情誼，所以盡管顏真卿聲名卓著，震動朝野，而杜詩卻避而不提，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杜甫在房琯罷相事件中的遭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杜甫晚年的心態(tài)，他晚年詩作中那種憂饞畏譏的心理以及對朝中奸佞小人的諷刺，都與他在政治上的悲劇經(jīng)歷有關(guān)。

［1］黃本驥．顏真卿集［M］．凌家民，點(diǎn)校．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3．

［2］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柳國良．杜甫與顏真卿為何擦肩而過［J］．古典文學(xué)知識，2008(6):48－53．

［4］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4861．

［5］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6］李利民，梅水燕．論疏救房琯事件對杜甫的心理影響［J］．湖北經(jīng)濟(jì)學(xué)院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7(11):98－99．

Why did DU Fu not Mention YAN Zhen-qing in his Poems

YU Zu-ku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zhong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DU Fu(712—770)and YAN Zhen-qing(709—785)were peers，similar in age and having similar experience in Chang’an at the same time，while there isn’t a word about their association neither in the old scriptures nor in DU Fu’s poems，honored as“poetic history”，and the reason of which has always been a mystery in academic circle．Because of the lack of historical materials，it’s difficult to know whether DU Fu had touched with YAN Zhen-qing before he saved FANG Guan，but it’s definite that YAN Zhen-qing impeached the FANG Guan group and took part in the political struggle，which ended DU Fu’s political career indirectly．Thus，a subtle political conflict and emotional estrangement came into being between them．DU Fu and Fang Guan were close friends，towards whom DU Fu kept a deep emotion all his life，so it is natural that there wasn’t a word mentioning YAN Zhen-qing in DU Fu’s poems．

DU Fu;YAN Zhenqing;FANG Guan;political conflict

I 207．2

A

1004－1710(2012)01－0017－05

2011－03－14

中國博士后科學(xué)基金資助項(xiàng)目(20090460972)

余祖坤(1977－)，男，湖北監(jiān)利人，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章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輯吳曉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