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 倩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723001)
《瑤華傳》一書以雄狐轉(zhuǎn)世的故事為框架,比較細致地敘寫了瑤華修煉成仙的歷程。作品既吸收了前人創(chuàng)作之經(jīng)驗,又在主人公形象塑造方面一定程度上沖破了傳統(tǒng)的束縛?,幦A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巾幗英雄,作者用了大量筆墨突出她的奇才異能,寫出了她帶有傳奇色彩的成長經(jīng)歷,但同時又大膽地寫了她作為人的欲望和惰性,因而塑造出來的是一個“雜色”的女英雄,這在古代小說史上可謂別具一格。筆者擬以這個人物形象為中心,對《瑤華傳》中的女性形象塑造以及作者的女性觀略作探討。
一
《瑤華傳》的故事背景是明代末年。與歷史演義小說不同,明朝的覆亡在書中只是一個背景,作者敘事的中心不是政治、軍事,而是虛構(gòu)人物瑤華建功立業(yè)和修道成仙的經(jīng)歷。作者將虛構(gòu)的人物和真實的歷史糅合在一起,塑造了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女英雄形象,同時,也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展示了這段歷史,表達了自己的文學觀念。
瑤華是作者極力塑造的一個女英雄形象,與傳統(tǒng)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有了很大不同。她既不同于才子佳人小說中柔弱的才女,也不同于《水滸傳》中被男性化的女中豪杰,美麗、善良、忠孝、堅毅,既有男性的豪爽,又不失女性之嬌美,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對女性獨立的贊美和欣賞。沒有“閉月羞花”、“傾國傾城”等華麗辭藻的修飾,而是借眾人的眼光來展現(xiàn)主人公瑤華的品貌特征。五歲時,有位尼姑就夸贊“這郡主實在精細”[1](P25)。在回答父親問話時,瑤華“口齒清朗,心底明白”,福王十分歡喜。隨著年齡的增長,瑤華的才藝日益精進,不但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而且心思細密,“識見甚高”。
作為女兒和徒弟,瑤華謙恭、孝順;作為臣子,瑤華無疑是忠君愛國的典范?!冬幦A傳》的背景是明末亂世,雖滿朝文武,但瑤華卻因文武全才先后受封十四長公主、經(jīng)略將軍、一等坤德侯,領(lǐng)兵平叛??坍嫭幦A之才,充分突出了男性的腐朽無能,這無疑是對男尊女卑的封建性別文化的深刻嘲笑,當然也是男權(quán)中心的封建社會制度走向衰亡的征兆[2](P166)。小說對明朝廷和男性的無能之嘲諷,實際上也體現(xiàn)了作者對自己所處時代君臣的極度不滿?!白髡咴诂F(xiàn)實中的失意、不平,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往往都熔鑄于筆下的小說中。英雄傳奇往往借豪杰英才的升降沉浮、榮辱際遇抒發(fā)對功名富貴的渴羨?!保?](P114)當然,古代女子要像瑤華那樣走出閨房,習武、待客、封侯拜將、保家衛(wèi)國是有悖于封建禮教的。這種對于傳統(tǒng)性別文化的反叛,對昏君奸臣的斥責,對前朝女英雄的歌頌,也反映了重建民族尊嚴的強烈民族意識。作者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文人失意的時代,也只有在這樣的時代,文人們才第一次體會到了女子的困境,女子走出閨閣、融入社會,和文人入世、施展?jié)辣ж撏瑯悠D難……在這士人依附強權(quán)、懦弱的時代,文人小說家甚至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女性世界,渴望女英雄的出現(xiàn)[4](P150)。
二
歷史上并無瑤華其人,因此在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作者不為史實所束縛,可以充分發(fā)揮藝術(shù)想象,大膽虛構(gòu),從而使主題更突出,人物形象更鮮明,不僅增加了小說的審美價值,也豐富了作品的文化內(nèi)涵。與《三國演義》等作品中人物出場即定型的寫法不同,小說以瑤華的成長經(jīng)歷為線索,多方面展現(xiàn)了人物性格。與才子佳人小說中女主角的過于完美不同,瑤華雖是作者理想中的女英雄,但她美中又有不足,甚至還帶有一些污點,這使人物形象顯得更為真實。
瑤華的出生被賦予了神奇的色彩。其母韓氏“將臨盆時,見有白光一道,直射窗欞……”小說前幾章敘寫瑤華的非凡來歷,天生的聰明靈秀。隨著瑤華逐漸成長,人物特征也漸漸明朗。
第十一回里寫“瑤華本性最喜素凈,那大紅大綠平時再不肯穿?!蚓毩暱v跳,四根鐵條總不離身?!钡谑?“瑤華:‘王爺做什么,代我發(fā)些征詩啟,引得這些客來鬧我’?!焙凸艜r候大多數(shù)女子深閨寂寞的狀態(tài)不同,瑤華不但喜歡清靜,更厭煩別人所追求的繁華和熱鬧。如到“色色極其講究”的周皇親家去做客看戲,眾人“個個喜得眉開眼笑”,“惟瑤華似覺厭煩”;詩會成立,“自此以后,入詩會者,比較武藝者,陸陸續(xù)續(xù),每月間必有兩三起來,瑤華心上很不耐煩”(第十五回)。受封經(jīng)略將軍對于常人來說是莫大的榮耀,尤其是對于“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子,更是一種夢幻般的奢求,但瑤華卻說:“浮名浮利,與戲臺上傀儡一般,裝什么就稱什么,鑼鼓一息,燈火一滅,依然是塊木頭,有何好處?”(第十七回)能榮膺王命,統(tǒng)領(lǐng)兵權(quán),出征打仗是多少武者畢生追求的建功立業(yè)、千載留名之路,瑤華卻認為:“事雖如此,但我的本懷,只求清靜無為,得一至道,免受輪回之苦,于愿足矣。這樣虛浮榮耀,不過如電光石火,在人眼中一亮而已,徒增威福之罪,有何益哉?”可見,瑤華雖未經(jīng)世事,卻對功名利祿有如此的悟性。身為皇族的王府郡主,沒有金枝玉葉的嬌貴,也不像深閨秀女那樣喜歡涂脂抹粉,其秉性卻像道姑無礙子。這些乍看似乎不合常理,但聯(lián)想到瑤華前世為雄狐那段夙愿,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作者有意暗示其另有一番追求?,幦A被塑造成了一位有著崇高思想境界的修道者,恬淡素凈。
走出王府,瑤華褪去了富貴之家的嬌氣,秉承師傅無礙子的劍俠精神,積德行善。平定四川之亂,賑濟災民,向皇帝上陳三條:赦免魏忠賢一黨所害官員,其充發(fā)家屬請旨放回;裁去教坊,另置莊田取租抵課;放出在宮久遠的宮女。班師回朝之后本該安享榮華富貴,但瑤華隨即不畏艱險外出游方,自河南至四川,一路懲惡扶善。積德行善不僅是瑤華“只求得一至道”的理想追求,也是她本領(lǐng)高強和俠義心腸的充分展現(xiàn)。賑濟汾州水災之后,“彼處大小文武無不尊敬,被災人民俱捧香叩謝,日無間斷?!爆幦A猶如普世濟人的神仙下凡。正是由于她堅守著自己的理想信念,才最終功德圓滿,列位仙班。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潛規(guī)則是為尊者、賢者諱,因此在總結(jié)歷史教訓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把罪責全部推給了女性……”[5](P9)在男權(quán)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社會中,大多數(shù)文學作品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都刻意隱去女性的真善美之處,而突出男性的地位、貢獻及才能,即使這些是虛無的。《瑤華傳》卻突破了女人被視為弱者這一傳統(tǒng)定位,更將瑤華形象神化了,這是對以前小說的一個很大的突破。
三
瑤華雖有志于修道,但生在富貴之家,榮寵集于一身,安逸太久必然慣于享樂。因此,瑤華也有如常人般的七情六欲。例如瑤華行至蘇州繁華之地,深深喜愛彼處風土人情,“名人手跡,玩之不盡”,不但脫掉道服改成蘇州人的妝扮,且“日與止巖各處游戲,大約俱入于邪道?!笨梢?,身處繁華之境,再有人從旁煽惑,瑤華也會道心不穩(wěn)。這點師傅無礙子早已預見,因此為她準備了三個戒針:一戒嬌貴,二戒沉湎,三戒浮躁。關(guān)鍵時刻仍要靠師傅的戒針督促才能前行,充分體現(xiàn)了瑤華的人欲。
在瑤華身上也保留了一些狐的動物本性。小說第一回就寫道:“凡走獸中最靈者,莫如狐貍出世……稍有知覺,便思媚人。……年深月久,竟可白晝幻形,交接應酬,與常人無異?!焙偙拘月旍`,雄狐轉(zhuǎn)世的瑤華智慧隨處可見。如查點家中人口,“瑤華通宵達旦,稽查各數(shù),真?zhèn)€聰達之人,不同流俗,心中已覺了了?!钡砸彩撬^明顯的自然屬性。小說中一再表現(xiàn)了瑤華之欲。初次見到情詩,瑤華“看得津津有味,不忍釋手?!薄吧w緣瑤華年已十三歲,雖無礙子管束甚嚴,但情竇初開,何能禁止?……上床安寢,一夜夢魂顛倒?!?第八回)“瑤華今生雖然十分尊貴,總不離前生狐貍之性。前生還是雄狐,今生又是女體。陽性是動中有靜,陰性是靜中有動,故八人中沒有一個人敢先動性。惟她偏又不耐……”當和梅影說起今后命運,瑤華嘆道:“女子及時而嫁,過了時就有摽梅之嘆”,連隔壁仆人都能猜出“這兩個春情大動了”(第二十一回)?!霸俦磉@瑤華,居常本不脫前生的狐性,所以得守元真者,皆因身份貴高,抑且防范甚嚴,故不能恣意亂為,然皆勉為強制。今值新婚,自然急需嘗識滋味?!?第二十三回)即使在外出游方的途中,遇到“二形子”馮三姐和阿巧,瑤華得知其人是“要女即女,要男即男”,便甚是歡喜,對“欲”之渴求盡顯無疑。
眾所周知,狐貍在中國古代文學中長久以來都是以負面形象出現(xiàn)的——“狐者先古之淫婦也”[6](P3507)。在文學作品中,狐精通常具有美貌、淫欲、魅惑、聰靈等特征,《封神演義》中的千年狐蘇妲己、《綠野仙蹤》中的狐女翠黛都是淫蕩、狐媚的典型象征?,幦A這一形象保持了狐的傳統(tǒng)特點,但與蘇妲己的歹毒、禍國殃民相比,瑤華善良、救國安民。狐貍精以正面形象出場,在《瑤華傳》之前已有沈既濟的《任氏傳》。一反狐魅害人的傳統(tǒng)觀念,作者塑造了堅貞美麗、聰明多情的狐精形象任氏?!度问稀方衣度祟悺巴綈偲渖徽髌淝樾浴保?](P3549),作為異類的任氏,雖重情重義卻掌控不了自身命運,狐女的悲劇令讀者悲嘆、惋惜。《聊齋志異》中的狐精辛十四娘更為生動形象,她著意行善積德,以助人為樂、修道成仙為志。她原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但最終還是為情緣所累,直到看透世間冷暖,厭惡塵俗才堅定以往的志向,最終名列仙籍[7](P195)。而《瑤華傳》中的瑤華則是一位完全掌握自身命運、具有崇高理想的女英雄。
《瑤華傳》中對女英雄特殊家庭背景的描寫不僅是為其成仙經(jīng)歷的故事情節(jié)服務,也表達了作者的政治觀。轉(zhuǎn)世雄狐之父為汴梁福王。福王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代表,小說中福王的日常生活,也是明朝末年統(tǒng)治階層奢侈腐朽生活的縮影。閬仙評《瑤華傳》說:
汴梁福王原三大罪:元宵擅放花燈,引誘民間婦女,入宮挑選,其罪一;預雇地里鬼,探聽婦女隱私,其罪二;以勢凌逼寡婦再醮,破人名節(jié),其罪三。有此三罪,故劍仙令雄狐來此投胎出世,以為將來待其償人之淫債也。(第四回)
“代父償債”之說固然有理,但從后文情節(jié)的發(fā)展來看,作者欲借雄狐轉(zhuǎn)世表現(xiàn)明代統(tǒng)治階層的驕奢淫逸,借前朝統(tǒng)治的覆亡來諷喻當朝統(tǒng)治的衰敗沒落,暗示封建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腐化造成封建社會不斷加劇的矛盾斗爭,最后必將走向滅亡。在作品中自始至終都沒有貶低女人的痕跡,這本身就說明有問題[8](P112)。由此看來,作者保留雄狐的淫性,將瑤華塑造成為雜色的女英雄形象,有一定的政治意圖。小說突出了福王的驕奢淫逸及瑤華積功累行以償淫債的情節(jié),福王之事只作為歷史背景和點綴,其真實用意在于借歷史題材來抒發(fā)興亡之感,即借敷衍明末的故事寄寓作者對當朝統(tǒng)治者的諷刺和不滿。文中所表達的思想既與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反映了清代滿族統(tǒng)治下漢族文人特殊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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