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桂紅
(遵義醫(yī)學院珠海校區(qū)外語系,廣東珠海519041)
海明威的自戀人格障礙與“硬漢形象”塑造
蔣桂紅
(遵義醫(yī)學院珠海校區(qū)外語系,廣東珠海519041)
“硬漢形象”是一個始終貫穿作家海明威創(chuàng)作的主題。本文通過解讀“硬漢形象”揭露海明威深藏在堅強面具下的自戀人格障礙及成因,為讀者理解作家提供一個新的途徑。
自戀性人格障礙;硬漢形象;父母的理想化意象;人際關系
提到海明威,人們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一位身材魁梧、胡子拉碴的獵手;一位意志頑強的漁夫;一位叼著雪茄的斗牛愛好者;一位在一戰(zhàn)中身中237塊彈片的戰(zhàn)士;一位在二戰(zhàn)中參與解放巴黎,人人尊稱“爸爸”的英雄;一位結過四次婚的魅力男人;一位遭遇多次車禍和兩次飛機失事大難不死的奇人……這些絢麗多彩的形象與海明威作品中的“硬漢形象”非常貼近。人們普遍認為海明威同他所創(chuàng)作的人物如此相似是源于作家的自傳因素,但筆者認為僅用“自傳性強”來形容海明威的創(chuàng)作是不妥的。運用精神分析學的自戀理論來解讀作家本人及其“硬漢形象”,我們可以發(fā)現導致海明威“神話”和“傳奇”的主要原因之一是隱藏在他身上鮮為人知的自戀人格障礙。
塑造“硬漢形象”是一條貫穿海明威30多年寫作生涯的主線。硬漢們在遭受外界巨大壓力和厄運時,仍勇往直前或視死如歸。無論是哪種類型的硬漢都擁有一個共同點:遵循“在重壓下保持優(yōu)雅風度”的道德準則。他們成了海明威的注冊商標和代名詞,可以說海明威創(chuàng)造了他們,他們也成就了海明威。精神上的勝利給予這些硬漢做人的尊嚴和勇氣,同時又給他們戴上用來掩藏內心深處懦弱和自憐的虛偽面具。他們是折射海明威人格的一面面鏡子,超越了真情實感,行為被過分夸大顯得矯揉造作。
在一戰(zhàn)中不幸受傷喪失了性功能的杰克·巴恩斯(《太陽照樣升起》,1926)雖然無時無刻不在飽受自卑和焦慮的煎熬,但是“要在重壓下保持優(yōu)雅風度”的理想限制他表現出脆弱和無能,只能在人前樹立一個超然的硬漢形象,整日游山玩水、故作瀟灑。不知是不是從這部小說得到的自我暗示,海明威的生理障礙首次出現在同第二任妻子波琳結婚后,也就是在《永別了,武器》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承認“突然像然杰克·巴恩斯一樣沒用了”。[1]56然而到真正性無能的時候,海明威卻選擇飲彈自刎的方式來保存自身完美的形象,但不知這種方式是否真的維護了他的男子漢聲譽并反擊別人指責的怯弱了呢?
1922到1929年對海明威來說是個多事之秋:他經歷了第二次婚姻;父親無法承受疾病的折磨開槍自殺;在一戰(zhàn)中留下的傷痛導致長期失眠,黑夜必須亮燈才能入睡,入睡后常被惡夢折磨,憂慮和恐懼纏繞著他。弗雷德里克·亨利(《永別了,武器》,1929)的悲劇折射出海明威這一時期消極的情緒。前線戰(zhàn)事的不斷失利致使亨利要在戰(zhàn)場上英勇表現一番的想法破滅,可他不甘心被戰(zhàn)爭擊敗,繼而投向女性,尋找表現男子氣概的機會。他在百依百順的凱瑟琳身上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和特殊,得到極大滿足。亨利是海明威推崇的“雖逃猶榮”的戰(zhàn)士。羅伯特·喬丹(《喪鐘為誰而鳴》,1939)卻不愿做亨利第二,從戰(zhàn)場逃跑躲進女人的懷抱不是他表現自我和擺脫恐懼的最佳方式。為了擺脫父親自殺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重塑自身形象,盡管得知炸橋計劃已不能改變戰(zhàn)爭失敗的進程,他仍義無反顧去執(zhí)行行動,這種孤注一擲的行為最大限度地賜予他所謂的自信和高自尊。然而那位在與世隔絕的困境中孤獨地與環(huán)境、自我苦苦搏斗的圣地亞哥(《老人與?!?,1952)是海明威一生塑造的硬漢形象的最后總結,也是他最崇高理想的化身,體現了最明顯的自戀特征。圣地亞哥的冒險精神和追求無限成功的高傲姿態(tài)掩蓋了他對榮耀患失和對衰老恐懼的焦慮。圣地亞哥無疑就是海明威自己。這期間的海明威遭受著前所未有的痛苦,各種疾病的折磨使他往日的光輝形象破滅:嚴重的酗酒使他腎功能紊亂;皮膚病使他容顏畸形;性功能喪失使他失去做男人的尊嚴和信心。可是為了維持公眾心目中的硬漢形象,他通過創(chuàng)作將焦慮升華,創(chuàng)造出一種滿足自戀需求的理想形象,賦予自己無限的力量和至高的能力,在這個理想形象中找到了兒童時期缺乏的認同感、歸屬感和滿足感。
一戰(zhàn)帶給美國的不僅僅是繁榮的經濟,還給年輕人造成肉體傷害和精神幻滅??茖W、人文新思想、經濟、戰(zhàn)爭等因素使“迷惘的一代”處在一個思想混亂、情緒焦慮和行為激烈的境地,他們對現存的世界秩序和價值觀念發(fā)生困惑質疑而感到無所適從,空虛迷惘的靈魂渴望幫助和引導。海明威的硬漢們恰好可以滿足人們的這種需求,成為他們繼續(x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其實他們暴露了作家本人對自己性格懦弱一面的精心掩飾,海明威研究學者杰弗里·邁耶斯發(fā)現:“海明威在外表上極力壓制他性格中多愁善感的一面,裝出一副男子漢豪邁不羈的形象?!盵2]27-29海明威的許多朋友和評論家都有過類似的評價。如果說“硬漢形象”的初次登場能給讀者帶來一種新鮮的沖擊力的話,那么到后來這一形象則日益僵化為可笑的公式:他們的每個動作都像儀式般遲緩凝重;他們冷靜地一杯接一杯把自己灌醉;他們只用藏頭去尾的句式說話;他們只在獨自一人時哭泣;他們都不輕易為愛情所動……他們的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高度不自然,這已讓讀者感到厭倦,可海明威仍沉醉其中,對此毫無察覺。[3]192
海明威出生在美國芝加哥橡樹園一個中產階級家庭。母親格雷絲·霍爾是個文雅、有修養(yǎng)的虔誠教徒,熱愛音樂,希望把兒子培養(yǎng)成音樂家,因此從小強迫他拉大提琴。很小起海明威被母親當作女孩來撫養(yǎng),穿著與姐姐馬塞利娜同樣的裝束,被打扮成同性雙胞胎。雖然海明威一直都想抹去這段不愉快的孿生經歷,可它始終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母親對海明威不良的投情反應在他后來的成長過程中愈加嚴重,似乎從未給過他所期待的關愛和照顧。她無法理解兒子,經常粗暴地干涉他的生活和工作。海明威對母親的責備經常作出冷嘲熱諷的答復,對她的問候中也夾雜著猶如利刃般的敵意,并經常在公眾面前發(fā)生沖突,在他的一生中“母親一直都是在暗中主宰著他內心世界的兇惡女王?!盵4]72母親的性別模糊教育和共情功能的失敗導致海明威心理結構的損傷,使他無法建立應付焦慮等困難的健全心理結構,帶給他持續(xù)一生的焦慮:一種害怕被閹割的恐懼感,一種被母愛遺棄的無歸屬感和低自尊感。
由于母愛的缺失,海明威轉向父親來處理自己強烈的自戀挫折,把父親當作自己可以依附的最佳客體,以便去恢復自戀的平衡。海明威對父親的感情錯綜復雜。與母親不一樣,父親從小注重培養(yǎng)海明威的男子漢氣質,常帶他進行野外活動。對于這一點,海明威一直很感激父親。在弟弟卡羅爾出生前,海明威與父親的感情很親近,父親是他崇拜的偶像。隨著家里人口的逐漸增多,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為了維持全家生計努力地工作,與海明威呆在一塊的時間少了,對他的關注也被其他孩子分散了。朝向父親的努力失敗后,他更加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和無能為力,不安全感和被遺棄感加重。當他慢慢長大,逐漸認識到父親對專橫自私的母親的卑躬屈膝和逆來順受,認為父親喪失了男子漢尊嚴。1219年,父親精神失常住進了療養(yǎng)院,父子之間疏離的狀況進一步惡化。當父親最終忍受不了疾病的折磨飲彈自殺的時候,岌岌可危的父親形象在他心目中轟然倒塌。父親的自殺讓海明威覺得他曾極力模仿并超越父親的行為失去了意義,并成為他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夢魘,帶給他無限的恐懼和焦慮,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會步父親后塵。當這輩子“真正喜歡做的事只有三件——打獵、寫作和做愛”[1]96都不能做時,自殺成了他不二的選擇。因此,理想的父母意象的缺失是海明威自戀的病理性改變的根本原因。
心理學家一致認為孩子與父母(尤其是母親)的關系會影響到孩子成人后與他人建立有價值的依戀關系的能力。海明威跟父母之間惡劣的關系嚴重影響了他的社交能力,使他在與朋友交往中以一種超出正常范圍的乖戾、爭強好勝和確保絕對優(yōu)勢的形式表現出來。他對同伴的愛缺失安全感,過于苛求對方,有時候非常強勢。只要他認為“不夠格”的朋友都會被他從可以信賴的名單上“勾銷”掉。[1]132-133成名后的他聽不進他人的批評,總是認為別人對他進行惡意攻擊。無論是對待恩師、前輩還是朋友,他都會毫不吝嗇地予以反擊。最明顯的是在《春潮》(1926)中,通過譏諷曾指引他走上文學道路的安德森來證明自己與安德森不是一路作家,檔次要高于他;他反對早期現代派的實驗,也在書中調侃斯泰因:“斯泰因的語言實驗到了什么程度?她到底想干什么?”[5]2279甚至有一次福克納指責他缺乏解決困難的勇氣時,大為惱火的他將談話剪報寄給一位將軍戰(zhàn)友,讓他把自己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如實相告,最后以福克納道歉了結。諸如此類的行為暴露了海明威性格中好勝、狹隘、不惜通過損貶別人抬高自己的一面。
其次,跟父母不良的關系也深深影響了他的婚姻。海明威一直被認為是個在女性世界所向披靡、無堅不克的男子漢,他的四次婚姻似乎證明了這一點。然而,從客體關系理論角度看海明威的內部世界,它充滿了歪曲的、理想化的、養(yǎng)育他的母親的表象。這個表象創(chuàng)造了一個幻想的世界,攪亂他與真實女人的關系,也歪曲了他自己和女人的意向……他產生(放射出)了一個幻想,“每一個女人是一個能實現他未滿足的東西的人。”但是他內心世界和他真實的妻子之間的痛苦差異(不一致),導致失望、多次的離婚和新的關系。[6]5首先,失敗的初戀帶給海明威不容忽視的消極影響,深深傷害了他強烈的自尊,對女人情感的不確定增加了他內心的膽怯和自卑。正如人格心理學家指出的“焦慮-矛盾型的人會多次戀愛,但是難以得到他們拼命追求的長久的快樂”[7]91。海明威選擇了一生都夾在兩個女人(妻子和情人)之間生存的方式,貌似體現他魅力無窮的四次婚姻實則暴露了他除了自己之外,不愛任何人,而他愛自己像他愛別人一樣的無能的事實。海明威對待妻子的態(tài)度正像他母親干涉他的生活一樣粗暴和自私,無論是溫順善良的哈德萊、波琳、瑪麗,還是獨立、才華橫溢的瑪莎都不能滿足他自戀的強烈需求。海明威討厭家庭的束縛和被干涉,不能盡到做丈夫甚至做父親的責任。他對于父親責任的理解是:“要做個成功的父親,有一條絕對的規(guī)則:有了孩子以后,頭2年別理睬他。”[1]69因此,在妻子生下孩子之后,他通常會從家中逃離去外地呆上一陣。第一個孩子出生時,他聲稱自己產生想自殺的想法;在第二個孩子降臨時,他說自己幾乎要住進精神病院了,為此又逃之夭夭;當波琳再次生下一男孩時,失望至極的他將原定兩周的假期延續(xù)到兩個月。
表面上錚錚鐵骨的海明威,為了抹去創(chuàng)傷的陰影,為了掩蓋內心深處的軟弱和恐懼,為了贏得無限的贊美,為了證明自己的無所不能,在現實世界中不遺余力地塑造一個光輝的硬漢形象,在虛構的世界里,“硬漢形象”更是在藝術上拔高了自己,將其自戀傾向表現得淋漓盡致。海明威混淆了現實世界與虛構世界的界限,他自己成為傳奇的一部分,“徹底的身體力行意味著不僅通過文學創(chuàng)造‘英雄’形象并肯定其精神追求,更重要的是還要在生活中處處實踐‘英雄’的舉止行為?!盵3]191海明威的自戀超出了正常健康的范圍,導致他采取自殺這種極端的方式來結束衰老和疾病帶來的焦慮。如果能在事實面前領悟自己不過是滄海一粟,這位文學巨匠恐怕會帶給我們更多的不朽。不管怎樣,海明威用他獨特的自戀人格賦予生命的意義和創(chuàng)作的價值,使讀者從不同的角度認識了一個用塵土捏成的凡人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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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178X(2012)10-0106-03
2012-04-24
貴州省遵義醫(yī)學院碩士科研啟動資金項目(F-407)。
蔣桂紅(1976-),女,江西吉安人,遵義醫(yī)學院珠海校區(qū)外語系副教授,碩士,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