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物論》篇名臆札

郝志麗

《齊物論》是表明莊子哲學思想和美學思想的主要篇章之一，它既是莊子運用抽象思想（理性思維）較多的一篇，也是《莊子》三十三篇中較為難讀、疑義較多的一篇。莊子思想向以解構性、顛覆性著稱，這個特征在《齊物論》里得以集中而具體地體現(xiàn)，故而《齊物論》在《莊子》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秦毓鎏認為《齊物論》是莊子學說的中樞，是理解《莊子》的關鍵，他在《讀莊窮年錄》中說：“內篇解較多，而于《齊物論》一篇尤解，以此篇為其學說中樞，突為全書綱要，尤不可忽，通乎此篇，則全書迎刃而解矣?！保?］

歷代談《莊》者均認為“齊物”是莊子哲學思想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概念，也是一個凌轢百家、獨標其說的概念，其卓越的思想使其難以得到其他諸家的認同。 孟子說，“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 ”［2］程頤說，“莊子齊物，夫物本齊，安俟汝齊？凡物為此多般，若要齊時，別去甚處下手腳？不過推得一個理一也。物未嘗不齊，只是你自家不齊，不干物不齊也?！保?］王船山說，“物論者，形開而接物以相構也，弗能齊也?！标P于《齊物論》篇名“齊物論”一詞的涵義，學者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一、莊子及《莊子》的成書

莊子名周，生卒年不詳，宋國蒙人，曾為蒙地漆園吏，大致生活在戰(zhàn)國前期，似與魏晉王、齊宣王同期?，F(xiàn)所見《莊子》，均源于晉人郭象注本《莊子》?！肚f子》分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共三十三篇。郭象晉人，距莊子凡六百余年，其時據(jù)何本而注，尚無定論。《莊子》最早的著錄見于《漢書》，稱《莊子》五十二篇，可見莊子的著作至晉時已多有遺佚，未見完整流傳。世存《莊子》三十三篇的真?zhèn)危汲鲎运翁K軾的質疑，后多附其說，眾說不一，也無定論。讀《莊子》者通常認為，內篇七為莊子自著，外篇十五中，莊子和后學均有所作，雜篇十一的情形更為復雜。

二、篇名“齊物論”的解讀

《齊物論》是讀《莊子》者較為關注的篇章，也是較早質疑的篇章。關于篇名“齊物論”的涵義，大致有以下三種解讀。

（一）齊的是“物”，亦稱“齊物”

早期讀《莊》者大多認為“齊物論”齊的是“物”，即將“齊物”連讀，齊物——論。這種解讀始見于左思《魏都賦》劉逵注中的“莊子有‘齊物’之論”；后劉勰的“莊周‘齊物’，以論為名”，王雱的“莊子之所以有‘齊物’之篇也”，均屬此義。宋之前，讀《莊》者多持此說。

（二）齊的是“物論”，亦稱“齊論”

宋之后，讀《莊》者一改前說，他們大多認為“齊物論”齊的是“物論”，即主張“物論”連讀，齊——物論。明人胡應麟認為，“莊子‘齊物論’非欲齊物也，蓋謂物論之難齊也”［4］；林希逸說，“‘物論’者，人物之論也，猶言眾論也”［5］；章太炎說，“‘齊物’者，‘齊物’屬讀，舊訓皆同，王安石、呂惠卿始以‘物論’屬讀”［6］，道出了二種解讀的先后。

（三）齊的既是“物”也是“物論”，即既為“齊物”又為“齊論”

今人大多認為，“齊物論”既齊“物”,也齊“物論”。如孫嘉淦說，“‘齊物論’就是齊同物我是非，包括‘齊物’‘齊論’二項”［7］；謝祥皓先生認為，“‘齊物’實為‘齊論’之根基，‘齊論’則是‘齊物’的必然結論，二者無須分離。 ”［8］

三、對“齊物論”不同解讀的差異

對篇名“齊物論”的不同解讀，緣于人們對《齊物論》通篇主旨的不同理解與把握?！洱R物論》的主旨，向無定論。篇名的不同解讀只是形式，對全篇主旨的不同認識才是實質。

“齊”字多義。在這里，通行的釋義為“同樣”“整齊”“一致”，進而引申為“無差異”。宋人林希逸說：“‘齊’者，一也。 欲合眾論而為一也。 ”［9］

（一）齊的是“物”，即“齊物”的涵義

“物”屬客體，“齊物”的涵義是齊萬物，齊物我，齊生死。意謂“萬物”、“物我”、“生死”這三個層面上，是同樣的、一致的、了無差異的。

“齊萬物”是“齊論”涵義的第一步，是莊子《齊物論》思想的表現(xiàn)，僅限于“物”之客體層面。在此基礎上，莊子進而提出了“齊物我”的思想。西人之謂“物”屬客體，“人”為主體的前提是以人為“本位”的認識論，將人置于萬物（自然）之上，世界中心。莊子提出了“齊物我”，意在重新設定人與萬物（自然）的關系。晉人郭象在注《齊物論》時說：“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侍煺撸f物之總名也，莫適為天，誰主役物乎？故物各自主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10］人與萬物都只是“天下”的一個名字而已，暗含人與萬物的關系是平等的，無主客之分，人無需“役物”，物當“自主”，人與天地萬物是齊一的。莊子進而又提出了“齊生死”的觀點。生與死是哲學意義上的終極問題之一，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西方哲學家海德格爾說，人都是向死而生的。引出了人生的目的安在，人生的意義何在？蒙田說，“探索這里就是學習死亡?！保?1］生死是世人最難超越的問題之一。莊子表達的哲學觀點是齊生死，死是對物的回歸，故而死亡是物我關系的一部分。人既沒有必要汲汲于生而戚戚于死，也沒有必要汲汲于死而戚戚于生。莊子以“萬物一也”的觀點，以超然和達觀的態(tài)度來解構生死，既不神話生的意義，也不強化死的畏懼，在死亡層次上超越了生死。

持“齊物”者，主“齊萬物”、“齊物我”、“齊生死”三者是《齊物論》的主旨，三者是《齊物論》思想中“齊物”這個主題下面的三個層面，這三者逐漸遞進，最終達到“齊生死”這個哲學的終極問題，達到了“齊生死”，才達到了真正的“齊物”境界。

（二）齊的是“物論”，即“齊論”的涵義。

“齊論”重在先秦諸子百家的學說?！褒R論”的涵義是齊是非，齊彼此。意謂在諸子百家不同學說（是非）和諸子百家（彼此）這二個層面是同樣的、一致的、了無差異的。

“齊是非”中的“是非”，乃諸子百家的不同學說。莊子認為，有“是非”便有“是非之爭”，“是非”緣于主體認識客體所產生的是非觀念，“是非之爭”是個無窮無盡的毫無意義的循環(huán)。

莊子在《齊物論》中說：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指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晉人郭象注曰：“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兩行無窮。唯涉空得中者，曠然無懷，乘之以右也。”成玄更在疏中說：“夫莫不自是，故是亦一無窮；莫不相非，故非亦一無窮。唯彼我而忘，是非雙遣，而得環(huán)中之道者，故能大順蒼生，乘之以游也。”［10］這句話的意思是，先秦諸子百家各有所棄，然其共同的不足在于“以己為是，以人之非”。以己以為“己”是去爭己以為“人”的非，只會爭得無窮無盡，毫無意義。莊子“齊是非”的意思是，“是”與“非”是同樣的、一致的、沒有差別的。勞思光對此解讀是：一切理論系統(tǒng)相依相映而生，又互為消長，永遠循環(huán)；如此，則理論系統(tǒng)的追求，永是“形與影競走”，自溺于概念的游戲中。倘心靈超越此種執(zhí)著而一體平看，則一切理論系統(tǒng)皆為一概念下之封閉系統(tǒng)，彼此實無價值之分別，故曰：“是也彼也，彼也是也。彼也一是非，此也一是非?！鼻岸Z表明，一切封閉性理論系統(tǒng)皆無上下之別者，因A概念下系統(tǒng)有一套系統(tǒng)內之肯定與否定；非A概念之系統(tǒng)亦復為如是［12］。

可見，“齊是非”與“齊彼此”既有相同處，又有不同點。相同者在“齊”，無論是“是非”還是“彼此”，都在“齊”的范疇，都是一致的，引申為沒有“是非”，沒有“彼此”。不同點是“齊”的對象不同?！褒R是非”是承認“彼此”的存在，但彼此的學說要旨是一樣的，是沒有“是非”的，即有“彼此”而泯“是非”。 “齊彼此”就是認為“彼此”是一致的，等同的，引申為無差別、無差異的?！氨舜恕奔热灰恢?，“彼此”的“是非”便無從存在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二者仍為遞進關系。

持“齊論”者，主“齊是非”、“齊彼此”是《齊物論》的主旨，二者是《齊物論》思想框架下的兩個子命題，前者是后者的表象，后者是前者的實質。

（三）既齊的是“物”，又齊的是“物論”，即“齊物”和“齊論”的涵義。

如前所述，持“齊物”者，主“齊萬物”“齊物我”“齊生死”三者是《齊物論》的主旨。持“齊論”者，主“齊是非”“齊彼此”是《齊物論》的主旨。綜上所述，持“齊物”和“齊論”者，認為“齊生萬物”、“齊物我”“齊生死”和“齊是非”“齊彼此”均是《齊物論》的主旨；在《齊物論》的思想框架下，有“齊物”和“齊論”二個子框架，前者下面涵蓋了“齊萬物”“齊物我”“齊生死”三個層面，后者里面蘊含著“齊是非”“齊彼此”二個子命題，前者歸屬于“物”的層面，后者歸屬于“物論”的層面，二者屬并行關系，共同建構了《齊物論》的體系。

四、對《齊物論》篇名“齊物論”的臆札

（一）“篇名非莊子所取”說

檢索《齊物論》全篇，通篇竟無一個“齊”字，如此，以《齊物論》作篇名的適切性值得置疑。如前所述，莊子生平信史所載甚少。劉成紀先生說，戰(zhàn)國時期，莊學不是顯學，莊子只是一個在野的知識分子……。莊子幾乎是被他的時代遺忘的孤獨的思想者。后代的莊子研究者大多數(shù)能夠感到史料求證的巨大困難，這也是他們內心鼓蕩起對這種困難進行合理想象、穿鑿附會的勇氣［13］。

《莊子》始見于《漢書·藝夕志》，學者流傳的《莊子》是晉人注本，中間間隔數(shù)百年。《莊子》篇名的真?zhèn)巫蕴K軾質疑后，歷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肚f子》中有多少系莊子自著，又有多少為后學所托，至今仍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面。正如馮友蘭先生所說，今天流傳的《莊子》大概是公元3世紀郭象重編的。郭象是《莊子》大注釋家，所以我們不能肯定《莊子》的哪幾篇是莊子本人寫的。事實上，《莊子》是一部道家著作的匯編?！乃枷塍w系，則可能是經過他的門人之手，才最后完成的［14］。 故而，《齊物論》之篇名“齊物論”非莊子所取，而為后學所托是可能的。

（二）“認識深化”說

讀《莊》者對篇名內涵的解讀不同，反映了他們對《齊物論》主旨的認識和把握的側重點不同。宋之前，多持“齊物”說。讀《莊》者對“齊”的對象多從“物”的層面去把握，這實質上反映了那個時代思想的多元和多樣性。錢穆說：“現(xiàn)在且說莊子所指出人類知識之兩大限界。第一是‘死于生’這是時間上的限界?！瞬恢朗?，此是智識上的第一限界。第二是‘物與我’，這是空間的限界。……在時間上，這一時間不是那一時間，在空間上，這一處不是那一處。”［15］宋之后，多持“齊物”說。讀《莊》者對“齊”的對象的重點從“物”轉為“論”似與宋之后意識形態(tài)日漸一元有關。晚清以降，讀《莊》者多視《齊物論》蘊含“齊物”和“齊論”雙層內涵，蓋因認識之深化和意識形態(tài)日趨多元之故也。

（三）“篇名與主旨不符”說

《齊物論》的主旨究竟是什么？讀《莊》者見仁見智，難有定論。以“齊物論”作篇名涵蓋全篇主旨要義否，也是見仁見智，莫衷一是。對該篇名主旨的不同理解，是導致對篇名歧義的因素之一。無論篇名是否是莊子自取，以“齊物論”為篇名或許未能涵蓋通篇主旨之全部。

《莊子》的多義造成了《莊子》解讀的歧義，對《齊物論》篇名的不同認識反映了讀《莊》者對《齊物論》主旨要義的不同把握和理解。但這一切，似均有違《齊物論》的精神實質。

[1]秦毓鎏.讀莊窮年錄[M].國家圖書館館藏，1917線裝鉛印本.

[2]孟子[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3]程顥,程頤.二程遺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胡應麟.困學記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6]章太炎.齊物論釋[M].臺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7.

[7]孫嘉淦.南華通[M].濟南:山東齊魯書社,1997.

[8]謝祥皓.莊子導讀[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8.

[9]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10]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

[11]蒙田隨筆集[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

[12]勞思光.中國哲學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13]劉成紀.青山道場[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5.

[14]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社,2010.

[15]錢穆.錢穆先生全集:中國思想史(新校本)[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