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曉麗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法蘭克福在 《論扯淡》中說:“在我們的文化里,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就是有太多的人在扯淡?!保?]這句話道出了當今社會無處不在的文化現(xiàn)象。作為一個專注于澄清概念的分析哲學家,法蘭克福試圖在《論扯淡》中澄清“扯淡”這一概念,他說:“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對何為扯淡做出概括解釋,區(qū)分扯淡和不是扯淡有何不同,并以多少有點不同的方式,明白地勾勒出扯淡這個概念的結(jié)構(gòu)?!狈ㄌm克福同時指出,我們對于扯淡的態(tài)度通常要比撒謊的態(tài)度寬容、和善。但是,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在開始撰寫《論扯淡》時,法蘭克福就把這個事實作為一個謎題,或者說一個練習題,留給讀者思考。
扯淡是現(xiàn)代性文化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逃脫扯淡話語的存在,經(jīng)常會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參與扯淡。用法蘭克福的話說:“扯淡,我們都有份”。扯淡,成為伴隨現(xiàn)代性成長的普遍現(xiàn)象,它已經(jīng)滲入到政治、學術(shù)、法律、娛樂、國際關(guān)系等一切公共場域。扯淡的不著邊際、模棱兩可、左右逢源等屬相是現(xiàn)代性滋長下人類文化生態(tài)的景觀[2]。實際上,扯淡早已非常普遍,我們時代的公共討論在很多方面已經(jīng)貶值了,因為這些討論包含著令人沮喪的對于扯淡、意識形態(tài)、杜撰以及謊言的焦慮,它不再像數(shù)世紀以前那個穿著長袍的圣賢蘇格拉底的公共言論。蘇格拉底之所以被世人所推崇,是因為他一生致力于尋求真正的智慧,而不是傳播一些意見、傳聞、信念,或諸如此類缺乏證據(jù)或者僅僅是感覺上好的東西。他的言論一直致力于辨明和理解扯淡,這并不是沉溺于更進一步的扯淡,而是為了使我們遠離扯淡的誘惑與欺騙。
法國博學者勒內(nèi)·笛卡爾(Rene Descartes)在其《第一哲學沉思集》第一部中勇敢承認他在當時法國最好的學校里學到的,恰恰都是虛假的。他寫道:“童年時候引以為真的東西竟然大多數(shù)是假的,而且我那些隨之建立在其上的思想觀念本質(zhì)上也是高度可疑的。”笛卡爾的糾錯是一個自我規(guī)約的過程,他開始拒絕那些缺乏確定性的信息,然后努力構(gòu)建一個穩(wěn)定而且可能持久的信念系統(tǒng)。
哲學家休謨(David Hume)認為所有真正的知識,要么是呈數(shù)學特征的知識以及類似于“形式”科學的知識(他稱之為觀念知識),要么是自然科學知識,而且他在《人類理智研究》的結(jié)尾處明確指出如何處理那些假稱是但實際上并不屬于上述兩類知識中的任何一類的那些語言:“當我們遍覽群書,被各種原則所折服,我們必須做出什么破壞呢?如何我們隨手拿起一本書,不管是宗教神學的還是學院式形而上學的,例如,讓我們詢問,這本書包含任何關(guān)于數(shù)量或數(shù)字的抽象推理了嗎?沒有。它包含任何關(guān)于事實和存在等問題的可檢驗性推理了嗎?沒有。那就把它付之一炬把:因為他除了包含詭辯和虛妄之外一無所是?!保?]休謨讓我們把那些書付之一炬只是字面的理解——它們有頁碼、有裝訂、有封面而且有詞語串成句子和段落。但是它們說了一堆廢話,沒有傳達任何有意義的東西。況且,它們的過錯還在于呈現(xiàn)的,的確像在言說些什么。休謨認為,最好是燒掉這些假裝是書籍的東西和這些扯淡。
而20世紀反扯淡運動的完美典范——無意識維也納小組(Vienna Circle),這個小組是一個有著科學和教學思維的德國人和奧地利人組成的小群眾,他們共同抨擊當時當?shù)氐奈幕?。?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期間,這個小圈子的成員經(jīng)常自由地參與智力爭論,他們偏愛描述扯淡的詞“形而上學”,所以他們在1929年發(fā)表宣言——《科學的世界概念》,表達了對形而上學化、理論化的思想不僅在日常生活中日益劇增,在科學界也迅猛增長。然而悲哀的是,1939年之前,這些成員幾乎全部移居英國和美國,維也納小組受到重創(chuàng)。
到目前為止,我們可以把法蘭克福視為持續(xù)數(shù)個世紀的啟蒙運功中反對扯淡火炬手的最新接班人。“扯淡”作為一種語言現(xiàn)象,頗似后現(xiàn)代風格的哲學。后現(xiàn)代主義論者認為,真與偽之間的區(qū)別并不絕對,如何劃分則取決于個人的觀念,或個人所處小群體,即“真實”不過是“感知的真”(perceived truth),而不是“客觀現(xiàn)實的反映”;而假之為假也是由感知得到的(perceived false)。 因此,“真實”(或者虛假)落到了只是信念的一個屬性的地步[4]。顯然,“扯淡”不是一個正宗語境下的哲學問題,但在哲學上,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可能是一個好的征兆,這可能意味著我們對事物的理解朝著一個正確的方向進入到新的陌生的領(lǐng)域。于是,科恩在《深入扯淡》中對法蘭克福教授《論扯淡》進行了深入分析,將專業(yè)學術(shù)性的“扯淡”添加到法蘭克福的扯淡概念中。他認為,學術(shù)性的扯淡是對意義的漠視,而不是法蘭克福的非學術(shù)性扯淡是對真相的漠視??贫髡J為法蘭克福的定義并沒有包含所有類型的扯淡,吸引法蘭克福關(guān)注的解釋只是扯淡花叢中的一朵,但是科恩還是充分肯定和贊賞了法蘭克?!皩τ趶V泛存在但尚未審視的文化現(xiàn)象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而且非常智慧的討論”。
在一個扯淡的世界,人們不參與扯淡有時候就不能參與某些活動,甚至不能完成該做的工作,這種扯淡無處不在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言談或者行動中。我們通常會在評語中這樣寫:“該生熱愛祖國、團結(jié)同學、尊敬師長、能積極參加集體組織的各項活動”,這樣的評價不能說他是錯誤的,當然也不能說他是準確客觀的評價,但是這些“無效的、無害的評價”卻能夠通過審核者的法眼。扯淡者在評閱中并不關(guān)心他陳述的與評閱對象實際做的是否符合,因為他們本來就很漠視事情究竟如何。扯淡者并不關(guān)心他所寫的內(nèi)容,因此他并不需要靜下來總結(jié)某個人在各方面的表現(xiàn),評閱者知道這是扯淡,但評閱人一般不會看重這些扯淡元素,而審核者也必須在工作中看到這些扯淡元素,并且綜合考慮予以肯定(盡管這些東西毫無價值,僅僅是流于形式)。再比如,圖書館的書籍管理應(yīng)該是有理有序有條理地進行,每個圖書管理員都應(yīng)竭力為每一位讀者提供最熱心的服務(wù),這既是館員的職責要求,也是對每個讀者的一種承諾。但是,如果讀者在查閱相關(guān)書籍時遇到麻煩,或者對他們的服務(wù)表示不滿時,這些所謂的承諾也不會促使他們認真對待你的不滿,進而重新對待工作中的疏忽與服務(wù)態(tài)度,以尋找彌補之道。他們固然不會去做,因為這些承諾只是作為已認真工作與服務(wù)讀者的證據(jù)?;蛘哒f,這些承諾向你表明他們已經(jīng)做了所有你能夠合理預(yù)期的工作與服務(wù),如果你抱怨,那只能說你必定是一個沒有耐心且脾氣不好的人。因為圖書管理員無需按照對讀者的“承諾”一絲不茍地照做。這些扯淡作為一種制度,它的工具性目的已經(jīng)得到有效的使用。因此,扯淡的工具性效應(yīng)利用了真相的工具性效果,讓目標讀者對扯淡予以寬容的態(tài)度而非敵視的態(tài)度與對抗。這是生活中我們經(jīng)常遇到的扯淡現(xiàn)象。
一般說來,哲學上的無稽之談并非扯淡,而是與人類生活意義密切相關(guān)的“大話”。人們需要大話以便把生活說得具有意義。法蘭克福教授發(fā)現(xiàn)扯淡是反真相本質(zhì),這是很重要的。扯淡確實不僅是反真相的,而且更嚴重的是,它是反價值的。扯淡會消磨掉人類嚴肅說出的各種價值,進而解構(gòu)各種具有價值的事情和生活,這才是扯淡最大的危害。在一個極其嚴肅的問題上,進行貌似嚴肅的扯淡是可怕的,因為它不僅會毀掉人的精神,而且會傷害人的情感。更重要的是,它更可能產(chǎn)生錯誤的價值取向。張愛玲曾說:“當一個人出名到一定程度時,他就有權(quán)利來扯淡。”就像一些不負責的“名人”或者“教授”以無聊瑣碎甚至弱智的扯淡冒充高尚的精神事業(yè)。一些追捧者由于缺乏判斷,往往會被這種隨意說出、聽上去很舒適的言辭所誘惑。而這些扯淡者故意尋求那些有針對性的聽眾,當聽眾想要了解卻又感到困惑、迷茫時,扯淡便出現(xiàn)了。那些好聽的話語的力量太強大了,而這些扯淡除了博得暫時的“滿堂喝彩”之外,別無任何深層意義。恰恰是這些無意義的表達存在,通過語言的“誤導”與“引誘”,進一步縱容了扯淡現(xiàn)象。威廉.伊恩.米勒(William Lan Miller)在其知名著作《偽裝》中提過,欠缺考慮的真話會帶來很大的危險。的確,真相并不總是我們談話的主要目標。日常生活的扯淡更是“漫天飛舞”了。當今時代是一個信息大爆炸的時代,伴隨著新媒體的時代的到來,我們每天都在虛擬的網(wǎng)絡(luò)世界接受和傳播者各種信息,而對于那些吸引人眼球的新聞、八卦、娛樂背后的真相都置之不理,各種各樣、幽默詼諧的節(jié)目、視頻傳達著一些心情,于是我們會想,真相有那么重要嗎,這些扯淡不是給人們帶來了娛樂的價值嗎?如果我們一味正經(jīng)地堅持講述真相,或許給人們帶來不悅。因此,對于可以容忍的扯淡,我們是寬容的。但有的扯淡卻是我們不能容忍的,比如學術(shù)領(lǐng)域的扯淡。
有些扯淡不能說不夠莊重,因為政客、學者們以肅穆的表情沒完沒了地進行“莊嚴”、“神圣”的扯淡。學術(shù)性扯淡也在試圖說服我們某些重要性:理智的運用以及他的言論的地位??贫鲗Α俺兜钡亩x是:扯淡本質(zhì)即是不可澄清的模糊性。眾所周知,當學術(shù)“問題”成為言說“話題”,當今學術(shù)研究之地成為娛樂場所,人文學界終究會變成新聞媒介的殖民地,人類文明思想的果實也必將枯萎。這種學術(shù)性的扯淡因其非明晰性而得到扯淡制造者或者消費的贊譽。不管是科恩的不可澄清的模糊性,還是法蘭克福對真相的漠視,都蘊含著一個獨特的目的,這個目的就是由語言的誤用、誤讀所帶來的,他們想要編造甚至根除他們對任何所言之物的意義或者真相的關(guān)心,并與之斷裂。正是這種斷裂,蘊含著扯淡發(fā)展的巔峰,而真相在后現(xiàn)代主義的話語中明顯是蒼白的,甚至是受到鄙視的。
在當今信息社會,各種扯淡逐漸膨脹,我們看上去生活在一個充滿悖論的世界里,我們需要真相,而我們又在不停地制造言語垃圾。幸運的是,并不是所有的扯淡談話都是抱怨,我們每個人以及那些最憤世嫉俗的人,憑借著一點關(guān)注、一點洞見、一點堅持以及一點運氣,孕育著某些希望,希望我們能夠減少而且消除生活中扯淡的數(shù)量,消除我們每個人身上以及生活中都要應(yīng)對的扯淡。如果不能消除這些扯淡,至少也要能夠克服扯淡。
[1]哈里.G.法蘭克福.論扯淡[M].南方朔,譯.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9:15.
[2]余乃忠.現(xiàn)代性話語三相[J].學術(shù)界,2010(10).
[3]大衛(wèi).休謨.人類理智研究[M].周曉亮,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6.
[4]哈里.G.法蘭克福.論真實[M].孫滌,鄭榮清,譯.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