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古文的歷時性研究

祝靜嫻

（南通大學 文學院 古代文學專業(yè)，江蘇 南通 222600）

曾國藩（1811-1872），字伯函，號滌生，原名子城，湖南湘鄉(xiāng)人，著有《曾文正公全集》，內有文集三卷，共146篇。曾國藩的古文符合韓愈創(chuàng)立的“古文”傳統(tǒng)，最為重要的特征是講求文統(tǒng)和道統(tǒng)，“道統(tǒng)”指的是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一脈相傳的儒家政治理想，“文統(tǒng)”指的是由六經(jīng)、孟子、司馬遷、揚雄等相承下來的古文傳承譜系。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王醴華先生點校的 《曾國藩詩文集》，這部作品，被視為研究曾國藩詩文最為真實可靠的資料。

一、前期經(jīng)歷與古文創(chuàng)作

年輕時的曾國藩家學不厚，三十歲以前忙于科舉，學識淺陋［1］。三十歲以后備官翰林苑，才真正開始治學。曾國藩前期的生活與普通士大夫并無二致：窮則獨善其身，生活的主要內容是讀書與拜客；達則兼濟天下，身列卿貳時積極諫言，用心政務。道光二十年至道光二十六年，曾國藩任職于翰林院與文淵閣。翰林院是養(yǎng)才儲望之所，文淵閣是皇家藏書重地。在此期間，曾國藩主要任務是讀書。讀書的同時，曾國藩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交友圈子，曾國藩的交往圈子主要有三個：一是以穆彰阿為首的號為“穆黨”的圈子，二是以唐鑒為首的理學團體，三是文學圈子。

穆彰阿(1782-1856)，滿人，號鶴舫，別號云槳仙人，據(jù)《清史稿》記載，“嘉慶以來，典鄉(xiāng)試三，會識五，凡履試、殿試、朝考、教習庶吉士散館考差，大考翰詹，無歲不與衡文之役。國史、玉犢、實錄諸館，皆為總裁……門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時號曰穆黨”［2］。穆彰阿、季芝昌都是曾國藩的會師座師，門生之誼歷來為文人所重視，曾國藩在家書中曾寫道“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闕，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保?］

唐鑒（1778-1861），字翁澤，號鏡海，嘉慶十四年進士，官至江寧布政史，入為太常寺卿后成為京師理學家的領袖。道光二十一年七月，曾國藩從唐鑒問理學，后又在唐鑒的推薦下，師從倭仁記日課，在此期間，曾國藩的氣性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人的本性是好物、好名、好色、好安逸，曾國藩也不例外。身處翰林清閑之地，曾國藩雖立志讀書，但奈何本性愛諧謔、好交游，所以每日的生活充斥著飲酒作詩、下棋聊天、四處玩樂。檢索曾國藩的日記，未習理學時只是就事論事，也沒有什么自省之言；研習理學的前一兩年，日記中多克己痛責之語；兩年以后，曾國藩終于能做到讀書有恒、見善遷過。王醴華先生認為“其立身之基，自此始耳?！北疚恼J同王先生的觀點。在此期間，曾國藩創(chuàng)作了一些闡述性理的古文作品，如《順性命之理論》、《五箴》、《召悔》、《求闕齋記》、《紀氏嘉言序》等。

文人雅士之間自然少不了談詩論文。身處翰林以后，曾國藩與何紹基往來頗多，何紹基，字子貞，湖南人，道光十六年進士，宋詩派的代表人物。對曾國藩頗多獎掖，曾以自己最喜愛的梅花圖向曾國藩索題，曾國藩在家書中寫道：“子貞深喜吾詩，故吾自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保?］以翩翩詞臣處翰林養(yǎng)望之地，又得前輩青眼相看，曾國藩前期對詩歌用力多于古文，但于古文亦頗為用心。嘉道年間，桐城派是宋學重鎮(zhèn)，曾國藩從唐鑒問理學時，唐鑒已告知桐城義法，而且時梅曾亮在京城，跟隨問學之人頗多，包括與曾國藩相交的龍翰城、邵蕙西等，曾國藩不可能不向其討教。梅曾亮，字伯言，道光二年進士，姚鼐門下四大弟子之一，在京二十余年，傳播桐城義法，問鼎桐城。曾國藩詩集中有《贈梅伯言二首》末尾有“上池我亦識源頭，可奈頻過風日中”，這句話的意思是雖然我也知道桐城派的淵源，但怎么比得過我頻頻去拜訪先生呢？由此可知，曾國藩經(jīng)常向梅曾亮請教作文之道。曾國藩的好友中不乏漢學中人，如何子貞、劉傳瑩等，這些好友讓曾國藩有機會識得漢學門徑，為以后溝通漢宋打下基礎。

經(jīng)過六年的努力，曾國藩以理學新秀和文壇精英的面貌崛起于政壇，道光二十七年至咸豐二年，六年時間曾國藩遍任五部侍郎，期間于經(jīng)世之務非常用心?！肮烤U部務，悉取則例，博綜詳考，準以事理之宜。事至剖斷無滯。其在工部，尤究心方輿之學，左圖右書，鉤校不倦，于山川險要、河槽水利諸大政詳求折中”［5］、“公兼攝刑曹，職務繁委，值班奏事，入署辦公，益無虛日。退食之暇，手不釋卷，于經(jīng)世之務及在朝掌故，分匯記錄，凡十有八門”［6］。仕途得意的同時，曾國藩內心卻很苦悶，與京城中哪些雍容養(yǎng)望之人不同，他來自社會底層，對國家窳敗帶來的民生多艱有著切膚之痛，所以當他有發(fā)言權的時候，他顯得急切而又憨直。從道光三十年至咸豐二年，除去必要的謝恩折子，曾國藩上了五道奏章，分別是 《應詔陳言疏》、《議汰兵疏》、《敬陳三圣預防流弊疏》、《備陳民間疾苦疏》和《平銀價疏》。這五道奏章分別對應著人才、軍事、君主、民生和經(jīng)濟，將晚清時局囊括殆盡，其中《敬陳三圣預防流弊疏》更直指咸豐皇帝 “性瑣碎”、“好文飾”、“用人不當”。由此我們可知曾國藩視野廣闊，經(jīng)濟、軍事、上至帝王，下至小吏都在他的觀察范圍之中。其次他感情真摯，敢于承擔責任，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信念在他那里得到了徹底的落實。然而在現(xiàn)實面前曾國藩碰得頭破血流，“諸公貴人見之或引避，至不與同席。”他成了京師人人唾罵的人物。在這樣的背景下，他甚至做好了歸隱的準備，多次在家書、日記以及與友人的信出吐露歸隱的打算。

曾國藩前期的生活主要是讀書、交游和做官，所以古文作品中多贈序之作。此類文體的目的都在于表現(xiàn)人物、作品之美，難免有阿諛之詞，但曾國藩卻不入流俗，在作品中別有懷抱地抒發(fā)自己的想法，或倡揚美德、或勉勵友人、或考據(jù)源流。如其道光二十五年所作的《送郭筠仙南歸序》，郭嵩燾，字筠仙，才華斐然但仕途不順，曾國藩在文中論器之大小與才之優(yōu)劣，在肯定筠仙才華的同時巧妙予以針砭，勸其當力去捍格。前期以理學修身，所以在“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事業(yè)中較為偏重德業(yè)，“致君堯舜上，再使民風淳?！笔莻鹘y(tǒng)士大夫的奮斗目標，曾國藩也不例外，他信仰堅定，所以在理想遭受現(xiàn)實打擊之時顯得急切而又憨直，這直接造成了他前期的文風激切凌厲，有悍然不顧之風，如《陳岱云妻易安人墓志銘》，陳岱云病重之時，他的妻子割臂入藥以進，曾國藩在文中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道微俗薄，舉世方尚中庸之說，聞激烈之行，則訾其過中，或以罔濟尼之。其果不濟，則大快奸者之口。夫忠臣孝子，豈必一一求有濟哉？勢窮計迫，義不反顧，效死而已矣。其濟，天也；不濟，于吾心無憾焉耳?！保?］曾國藩對崇尚中庸之人大聲怒喝，肯定“激烈之行”，這與其前期以理學為信仰、激切憨直的行事風格是一致的。

二、后期經(jīng)歷與古文創(chuàng)作

他后期的經(jīng)歷與前期不同，前期主學問，后期則是將學問轉化為事功，險惡萬分的局勢容不得他一味方剛，他的學問與事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盡取一切可用之學，打破門戶之見，致力于對理想社會秩序的建設和維持。后期比前期多一份博見之識與躬行之實，而做事手段也變得十分周全。

曾國藩后期的標志性事件主要有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剿捻、處理天津教案。咸豐二年十一月奉上諭幫同辦理本省團練，從此立身戰(zhàn)場，歷時十四年，轉戰(zhàn)半中國，與太平天國生死搏殺，歷史在他面前展開的是一幅悲壯雄廓的畫面。從《討粵匪檄》開始，曾國藩的古文作品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慘烈的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一將功成萬骨枯，在這期間，曾國藩失去了兩個弟弟，犧牲了自己的老師，戰(zhàn)死沙場的不乏生死至交。所以曾國藩后期的古文作品中哀祭類作品占據(jù)了主要地位。

曾國藩后期處亂世，掌高位，飽嘗憂患，最致命的是統(tǒng)治者不信任不給實權和地方官僚的掣肘。曾國藩的門生趙烈文曾說過“（曾國藩）歷年辛苦，與賊戰(zhàn)者不過十之三四，與世俗文法戰(zhàn)者不啻十之五六”。官場齟齬表現(xiàn)最激烈的時候是在江西，時江西巡撫陳啟邁寸權必爭，且朝令夕改，視軍事如兒戲，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陳啟邁的帶領下，通省官員都與曾國藩作對，連曾國藩的兵勇都被人毒打。正在曾國藩痛苦萬分之時，他的父親去世了。他立刻上疏要求回家守孝，并拒絕再出，因為無權無以談治軍、籌餉，可咸豐皇帝氣量狹小，又同時發(fā)生了天京內訌，咸豐皇帝順勢解除了他的兵權。經(jīng)年苦戰(zhàn)換來這樣一個結果。這時他的政敵們大罵曾國藩假道學，假忠義，要挾君主。蟄居荷葉塘的曾國藩有口難辯，遂“得不寐之疾”、患了“怔悸之癥”。這只是其后期艱難生活的一個片段。

同治三年六月，天京陷落，太平天國運動覆滅，清廷先是給曾氏兄弟封官晉爵，旋即下旨嚴責天京窖金及幼天王下落。曾國藩看穿清廷意圖，殺羽自保，裁撤兵勇，請停軍餉，急流勇退。

太平天國運動的顛覆并未能讓曾國藩卸下千斤重擔，次年五月，曾國藩被任命為欽差大臣，奔赴山東剿捻。僧格林沁戰(zhàn)死后，朝廷下令由曾國藩節(jié)制三省，其一再請辭，他在奏章中將世態(tài)人情說得十分清楚 “臣博覽史冊，近閱世情，竊見無才而位高于眾，則轉瞬必致災禍”［8］，此時的曾國藩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精力不濟、病痛纏身，所帶領的湘軍早已是暮氣沉沉，剿捻最終無功而返，退而即遭到御史彈劾，但朝廷并未追究。

同治九年，天津出現(xiàn)傳染病，法國傳教士興辦的育嬰堂內大批兒童死亡，簡單埋葬于教堂墓地，引起天津市民懷疑。一時哄傳天主教遣人迷拐兒童，挖眼剖心作藥引。憤怒的民眾焚毀教堂，并殺死法國人十三名、俄國人三名。事發(fā)之后，法、英、美、俄、德、比利時、西班牙七個國家，聯(lián)合向清政府抗議，并派出軍艦在天津海面示威。曾國藩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接手天津教案的。最后以議和結案。錯不在曾國藩，而舉國大罵其為“賣國賊”，理學家向來視名譽高于性命，曾國藩的精神受到了極大打擊。

前期他秉持的理想人格是儒家的方剛，但這樣的氣性與官場格格不入，所以事多不能成。后期當亂世，處高位，曾國藩要做的是“立功”，在現(xiàn)實面前他逐漸認識到以雷霆手段未必能迅速達到目的，“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后期的曾國藩學會了改變自己，老子說“勝人者有力，勝己者強”，胡林翼評價他“無復剛方之氣”，歐陽兆熊認為他從此一宗“黃老”之學，但他自己真正的想法卻是以大力成大事業(yè)。他自己也形容過這種力量“及其既成，發(fā)大木，拔大屋，一動而萬里應，窮天下之力，而莫之能御”［9］。曾國藩的后期生活側重于 “立功”，古文的內容中加入了許多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體裁上多墓志之作，他要表彰死去的將士、鼓勵生者繼續(xù)戰(zhàn)斗，這使他更加偏愛雄奇之文。飽經(jīng)世事后語言風格不像前期那樣凌厲激切，而是著眼于大局，循循善誘，文風轉向樸素深雄。如《湘鄉(xiāng)縣賓興堂記》，湘軍一起，湘勇之民天下聞，但咸豐五年，禮部會試，湘鄉(xiāng)竟無一人參加，曾國藩這篇文章旨在勸學于士子，但全篇并無“勸學”二字，開頭以自古開國之主以武功定天下，恒以文德治太平總領全文，中段贊揚縣令唐逢辰籌建縣學，使士子無求學之難，旅費之困，末段展望大難蕩平，湘中子弟之忠義之氣發(fā)而為文必能震耀寰區(qū)，文章架構宏肆，滴水不漏，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非大胸襟、大作為、大手筆之人不可為。

［1］曾國藩.曾國藩全集［M］.湖南長沙.岳麓書社，1994:12道光十九年三月二十二日日記記載：住蔣家。蔣頗有藏書。是日閱余所未見書，有《堅瓠集》、《歸震川古文》、鐘伯嚴選《漢魏叢書》及諸種雜書.

［2］趙爾翼.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11415.

［3］曾國藩.曾國藩家書［M］.湖南長沙.岳麓書社，1994:42.

［4］曾國藩.曾國藩家書［M］.湖南長沙.岳麓書社，1994:40.

［5］黎庶昌.曾國藩年譜［M］.湖南長沙.岳麓書社，1994:84.

［6］黎庶昌.曾國藩年譜［M］.湖南長沙.岳麓書社，1994:86.

［7］曾國藩.曾國藩詩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40.

［8］唐浩明.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奏折［M］.湖南長沙.岳麓書社出版社，2004.231.

［9］曾國藩.曾國藩詩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