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吳庚秀
年輕的時候,我曾在南方生活了幾年。那座大軍營里,來自天南海北的兵伢子終日廝混在一起,緊張的軍事訓練之余,互相間便是說說笑笑,瘋瘋鬧鬧。語言是溝通人們情感的最好方式,但卻又南腔北調(diào)俱有,很有趣。“妮(你)是朗格(那樣)地說發(fā)(法),久(就)是卜星(不行)!”是四川兵蛋子的語調(diào)。河北兵則把“年輕”說成“念請”。管“老鄉(xiāng)”叫“澇想”是山東大兵的發(fā)音。我們遼寧兵的語調(diào)竟也有不同,沿海一帶的兵把吃魚叫“起愚”,“人”說成“陰”。唯內(nèi)陸山區(qū)亦即咱縣(指岫巖)的兵是一口極接近普通話的標準音,且字正腔圓,語調(diào)錚錚。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后,我不只一次地用純正而又沉緩的語音摹仿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送的訃告詞:“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向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沉痛宣告……,”戰(zhàn)友們聽了,都說跟中央臺播音員一點兒不差,且我每“播送”一遍,戰(zhàn)友們都紅了眼圈兒。
鄉(xiāng)音純正,得受褒獎,我自是引以為豪。然家鄉(xiāng)話里也有不少方言,亦即北方話次方言,說出來也會使人懵懂,則令我有些微的難堪。有一回,我看見一個兵從河溝里打回一盆混濁的水洗衣服,便和那兵說:“這水有多混,你不好坐清坐清再用?”那兵竟是一臉的迷茫,問我:“你說什么?什么叫坐清?”我想了想,像解詞一般跟他解釋道:“坐清就是將盛有液體的器皿相對靜止地擱置一段時間使雜質(zhì)沉淀,懂沒?”那兵“哦”了一聲說:“你就說沉淀不就結(jié)了嗎?誰明白什么叫坐清?!蔽也畔肫?,坐清是老家的方言詞語。還有一次,我跟連長請假去地方商店買一管牙膏,回來時連長對我說:“二里多的路程,你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我說:“我去完商店連項又去了書店買了兩本書?!薄笆裁矗俊边B長狐疑地問我:“你說什么?什么叫連項?”我自知失口又說出了家鄉(xiāng)方言,頓時紅了臉咕噥道:“連項就是緊接著的意思,俺老家那兒的人都這么說?!蔽戳?,這一下連長竟來了興致,拉我和他攀談起來,當他得知我的家鄉(xiāng)在遼東山區(qū),我是滿族人,讀完了初中時,很高興地說道:“好哇,滿族可是個了不起的民族,你該自豪呢!”連長還讓我講講滿族習俗,連長喜聽,我亦是興奮,便絮絮地講起。我說到,滿族的住房前窗頭一扇格外寬大,便于人老了從窗抬出。原因是滿人先祖努爾哈赤當年逃難時,是從窗戶逃出,后人以為窗戶是逃生口,人死后從窗抬出可以轉(zhuǎn)生。我還講到,滿人不食狗肉,是當年黃狗救了努爾哈赤的命,應當感恩呢!清明在院中祭索倫桿,桿頂縛木斗,內(nèi)盛五谷雜糧,讓烏鴉啄食,也是因為烏鴉當年救過老罕王。連長聽著愈加驚喜,連連說道:“你小子行啊,有兩把刷子,你將來該動動筆桿子,寫寫滿族故事,能寫出小說最好,全連也好跟著榮光。”受此鼓舞,那不久我真就鼓搗出幾篇小文,在地方報紙上發(fā)表了,并且因此走上了為文之路。
有意味的是,和我一道從家鄉(xiāng)走入兵營的幾位老鄉(xiāng)加戰(zhàn)友見老家方言常惹人笑,便都努力摒棄,非但漸至全都忘卻,還學了一口南北腔調(diào)混雜的語言,顯得不倫不類。可我呢,卻仍是我行我素,一口老家方言照說不誤,未燒開的水還叫“烏突”,“烏突”是滿語的音譯,我作嘛要舍棄?豬腿上的小小關(guān)節(jié)骨仍用滿語稱作“嘎拉哈”,身染小疾就說“不熨作”,傷口發(fā)炎稱“熬犯”,美味佳肴謂“嚼咕”,不管誰能不能聽懂,自下明白就好,礙著誰了?
結(jié)束軍旅生涯回到家鄉(xiāng),我的那幾位同伴戰(zhàn)友個個帶回了一口怪異的語音,“義(一)忍(人)黨(當)病(兵)勸(全)甲(家)廣(光)用(榮),”鄉(xiāng)親就在背地里譏諷:“出去才幾年,就變了調(diào)兒,呸!”又夸獎我:“就你是好樣的,還是本腔本調(diào),走到天邊不忘家鄉(xiāng),才會有出息!”
難忘連長和鄉(xiāng)親們鼓勵,加之已小有基礎,我在參加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的間余,發(fā)憤造文,漸有所成,發(fā)表出來的小作篇篇多有家鄉(xiāng)方言或滿語音譯之詞,竟也頗得名刊大報編家贊賞,以致又不數(shù)年當上了作家,且堂而皇之地成了國家干部。鐵骨錚錚一男兒,自當躊躇滿志志在四方。但你萬不可輕視了生你養(yǎng)你的那一方水土,那里有金子。丟棄,是一種罪過。
崗尖故事
我的遼東山區(qū)的老家那兒,山山相連,總無盡頭。山與山之間低而狹的地方應稱谷、壑,鄉(xiāng)人卻只叫溝。山體傾斜處叫坡,隆起的山脊謂之梁,高高聳起的山尖該叫峰,鄉(xiāng)人又只稱作崗尖。如是,便有了我這篇記憶中的崗尖故事。
事情得從40年前說起——
起始的時候是關(guān)于烏鴉和狼的。不難想像,那個時候,老家那兒和別的地方一樣生活及醫(yī)療條件極差。差到什么程度,就說說女人生孩子。那會兒的公社上倒是有一所小小衛(wèi)生院,可幾間破房子里只有三、五名醫(yī)生,能夠給人看的病只是頭疼腦熱之類,根本無法接生。女人要生孩子了,肚子疼得厲害,那叫覺景兒。女人覺了景兒,便忙忙把接生婆請來,接生婆幾個屯子才有一個,于人們的印象中,是50歲以上年紀,身材矮小瘦弱,皮膚松馳滿臉縐褶,小眼亮光游移的模樣。接生婆一到,家人便連忙將炕席卷起,在土炕面上鋪了稻草,將待產(chǎn)女人扶上去,接生婆便使盡渾身解數(shù)地鼓搗,真把女人弄得殺豬般地嚎。
孩子生下來了,接生婆讓主人打來一盆水,一邊洗著一邊拍打,口中還念念有詞:“拍拍頭,做王侯;拍拍腚,進盛京;拍拍腰,一輩倒比一輩高……”完了,又讓主人取來兩棵大蔥,在孩子腦頂輕擊的同時又念叨:“一打聰明,二打伶俐?!敝魅擞置θ硎孪饶眉毠?、紅布之類制成的小弓箭或小荷包,若是生了男孩,就將小弓箭掛在大門上,企望其長大勇猛剛強,女孩則把小荷包懸于屋內(nèi)門上檻,意在其將來心靈手巧。
當然,這是孩子順利被接生。但即便“順利”,意外的事情也時有發(fā)生。為何?皆因孩子是降生在土炕上,灰土將其一身弄得臟兮兮,臍帶又是拿未消毒的生活用剪剪斷,致肺炎、破傷風、百日咳、天花等病癥常患,因為無力扎古,夭童便就多多。孩子死了,大人在哭紅了雙眼后,凄然地取來些谷草將其裹住,環(huán)扎三道繞子,用糞筐裝了,拎到崗尖上放下,抹著淚幾步一回頭地下山回家。那會兒,鄉(xiāng)人們都虔誠地篤信,崗尖離天近,孩子可以早早升天??墒聦崊s是,那時候的崗尖上,白天老鴰子(烏鴉)云集,“呀呀”慘叫,夜里野狼蜂至,“嗚嗚”亂嚎,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一位堂哥還算幸運,聽說他三歲時就因得了肺炎而死去,伯父依族規(guī)將他送到崗尖上剛要放下,堂哥卻突然“哇”地一聲大哭,竟然緩醒過來了。伯父悲喜交集地將堂哥抱回家,精心撫養(yǎng),至其長大成人……
其后是關(guān)于航空的。上世紀的60年代初,家鄉(xiāng)諸多的崗尖上都出現(xiàn)了一種怪物什——木架子,那木架子由三根長約十米、粗若碗口的木頭構(gòu)成,呈“A”形高高矗立。后來學會了木活的堂哥心里最清楚,那玩藝兒叫航空架。有一天,幾個陌生人打探著找到了他,并把他領到村后的山里,砍了幾棵樹,鋸成木頭,合力抬到崗尖上,請?zhí)酶绨凑账麄兊闹笓]刨削鉚接成架,豎起固牢后,那些人就告訴堂弟,那個大木架子是給飛機導航的,叫航空架。的確,那往后鄉(xiāng)人們就發(fā)現(xiàn),老家的天空上,時常有飛機飛過,“嗡嗡”的響聲很悅耳。打聽著還知道,那些飛機都是咱們的國家自個兒造的,多是民用的,機頭都帶螺旋漿。年歲大些的人就高興,說這回可行了,咱們的國家也能造飛機了呢!
過了若干年,一定是風吹雨淋的緣故,家鄉(xiāng)崗尖上的那些航空架都朽倒了,鄉(xiāng)人們便納悶:上頭怎么不來人再架上呢?年近不惑的堂哥也咕噥著:“就是呢,他們要是還來架,俺準保還去幫忙?!焙鲆蝗眨辉诓筷犐袭敱暮笊丶姨接H揭了謎:咱們國家現(xiàn)在造的飛機老厲害了,都自帶導航設備,根本用不著航空架了。堂叔聽了,一下子興奮起來,說在早日本鬼子、蔣該死(介石)老拿飛機禍害咱們,這回他們還敢再來,咱就用咱自個兒造的這路高級飛機揍他們,叫他們統(tǒng)統(tǒng)見閻王……
再其后是關(guān)于紅旗的。似乎是突然的一天,人們發(fā)了瘋般地朝山里涌去,將山坡上的樹木伐去,揮鍬掄鎬地造起條狀耕地,謂之梯田。為了造起大聲勢,也可能是為著鼓起人們的干勁,崗尖上都插了紅旗,無數(shù)面紅旗高高飄揚,像是紅海洋。我記得,那當時可真是男女老幼齊上陣,早晨頂星干,中午嘴嚼飯,夜晚連軸轉(zhuǎn)。堂哥因為家庭出身是富農(nóng),想好好表現(xiàn)(不表現(xiàn)也不行),干得更是煞投(迅猛),兩肩各挑一副土籃,四籃山土能有二百多斤,于山坡上奮力地來回,直至壓彎了腰,累吐了血。未到五十歲時,就嚴重駝背,像個小老頭。
后來的事情不言而喻,因為家鄉(xiāng)的山上造出的那些梯田不適合農(nóng)作物生長,很快就都撂了荒,上面密生著野蒿山草,看去讓人悵然。只是又許多年過去,情況好了些。國家上讓個人承包荒山,承包了荒山的莊戶人在上面栽樹植果。很快地,山才又變成山的原本模樣……
最后是關(guān)于電視的。十年前起,家鄉(xiāng)的崗尖上,出現(xiàn)了許多很高很高的大鐵架子,架尖都探進了云彩里,那叫電視差轉(zhuǎn)塔。那會兒,莊戶人家因為大多都買了電視機,日日坐在家里瞧節(jié)目,高興的不得了。這還不說,國家上為著叫農(nóng)家的電視機也能多收些節(jié)目,圖像更清晰,便投了資在家鄉(xiāng)的崗尖上建了好多的差轉(zhuǎn)塔,一架架的塔子在陽光下發(fā)出閃閃銀光,看著能讓人生出牛氣。堂哥更來了福,去年竟然置了臺液晶電視機,薄薄地貼掛在墻上,像城里的大有錢人家一樣,能夠看到六多套節(jié)目。年逾古稀的堂哥因此年輕了許多,像又活回去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對于堂哥說來,真是靈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