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殤心情不錯。舊木地板拖得黑亮,雖然黑的不是油漆,而是地上經(jīng)年擦不掉的臟。在上海租住,能獨享38平米的老公房,夠奢侈了。胡殤從冰箱里拿出又冷又腥的鴉片魚,小狗悠悠就舉起前肢,乖巧地乞討。
胡殤坐在沙發(fā)上看著膝下的悠悠一個勁地舔拭著魚肉。
“悠悠?!?/p>
悠悠不理睬,把小屁股一偏,兩個前爪捧著魚頭,好像魚頭是它前肢的延伸部分,小舌頭充滿耐心和熱情,研究和琢磨的勁,旁若無人似的。
悠悠跟著胡殤,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一個人懶得燒飯菜,下碗面條是家常便飯。喜歡吃肉的悠悠,只好嚼干巴巴的狗糧。好在胡殤昨晚替公司陪客打了幾包剩菜回來,夠人狗吃上幾天。
女朋友莉莉不能來。獨居的周末怎么過呢?胡殤在床頭掐掉這個有些惱人的短信,手機丟到枕頭上,與外界與上海的聯(lián)系就這樣斷裂。沒有莉莉,也就沒有像樣的周末,飯菜燒給誰吃啊?哪個廚師只為自己燒菜的?胡殤喜歡燒菜的時候有一個心愛的女人在房間里等待。那香氣,家常的辛辣,從鍋灶冒出,才是人間味道。在油煙子氣還未散盡的時候,兩個人大白天做愛,兩個手實實在在握著女人的奶,才是人過的日子啊。
莉莉做男性化妝品銷售的,一個星期下來,運氣好能夠會面一次,每次也就三四個小時呆。吃頓飯做頓愛就要走人。莉莉習慣這種快餐式的生活,從不給胡殤任何承諾,也不許他過問她的行蹤。胡殤幾乎跟不上她的節(jié)奏,飯還在嘴里,她就一把將胡殤的手塞進胸罩里。隨著喝湯的吧唧吧唧聲,莉莉的兩個饅頭一樣隆起來的奶,一抖一顫的。胡殤兩個手都扣在那,別著身子看莉莉打出飽嗝來。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等待服務的侍應生,隨時要做好沖鋒陷陣的準備。
那張老掉牙的床哼唧得比莉莉響多了。胡殤總是手忙腳亂,恨不得自己長出烏賊一樣多的手來,吸住床架,嘴巴堵住莉莉的尖叫。胡殤老是覺得整棟樓閑來無聊的老頭老太都在床沿邊集合,盯著光屁股一拱一拱。
悠悠不屑看西洋景。在他們做愛之前,脫下褲子之后,就認定主人要睡覺了,即使是白天,悠悠也非常掃興地打個響鼻,回陽臺上的窩去。
莉莉則無所謂。淑女樣子是用在銷售上的。她要的就是徹底地放肆,釋放緊張的神經(jīng)。比胡殤小十歲的莉莉,蓬勃驕傲的身體就是隨心所欲的本錢。
莉莉走前二十分鐘,就開始對著鏡子描畫收拾殘局。胡殤就在廚房洗碗搞衛(wèi)生。很快,莉莉又是一個漂亮略微風騷的淑女了,和她進門踢掉高跟鞋前一樣。而胡殤也把廚房弄得好像沒做過飯菜一樣。莉莉走后,至少不用再去面對亂糟糟的家了。
莉莉不能來。
胡殤還是把房間收拾干凈了,也許,她突然又打算來了呢。
不切實際、聊勝于無的艷遇的想法,隨著打掃積塵、物品歸位后房間里彌漫清爽的水氣,胡殤那顆躁動的心回到了肚子里。
而且這個周末還等于賺了錢。為了周末可能和莉莉在一起,胡殤婉言謝絕了同事去海島的邀請。那至少要二百用費吧。好面子的胡殤只是說那海島除了泛黃的海水,沒什么看頭。
窗外陽光暴曬,盛夏的知了聲在樹蔭里胡扯。胡殤想那幾個同事肯定有去非洲贊比亞的感覺。
悠悠對著魚頭無可奈何。胡殤憐愛地看著這條小母狗。
小悠悠,你怎么啦?
悠悠不響。
看你那傻樣,我來幫你啊。
手就去扯那塊魚頭。一下,悠悠咬住。又一下,悠悠還咬住。再一下,悠悠猛地回頭一咬。
胡殤手猛地一縮。
大拇指那里掛掉一粒米大小的皮,爾后冒出一滴血。
胡殤感到腦袋里的血往頭頂一沖。
二
一年前的夏天,胡殤還在小縣城過著黯淡無光的日子。每天早上起來,有沒有做惡夢全不知道,只覺得脖子上有一只手掐著,揮之不去,解開衣領來回扯也沒用,清清嗓子也不見魚刺之類的作梗。胡殤在網(wǎng)上結識了悠悠的主人依蘭。依蘭剛好和上海的男友分手了,一個人呆在出租屋里玩?zhèn)髌嬗螒?,和胡殤卿卿我我聊了三個月。胡殤終于在和老婆分居后找到了戀愛的感覺。那只掐著的手也就變成了依蘭的撫摸,沿著電話線千里飄搖而來,讓胡殤和依蘭虛擬的愛情纏綿不已。和老婆簽完字那天,胡殤就無家可歸,老父親那里不方便打電話,胡殤就在馬路牙子邊上的電話亭里,一站幾個小時,電話筒油滑滑地灼熱胡殤的耳朵,那頭依蘭發(fā)出蕩人心魂的呻吟,我要我要,快給我!
胡殤另一只手操著褲襠,腳則踢在旁邊的苦櫟樹。那棵樹和胡殤一般瘦小,但韌勁十足。
胡殤和依蘭從上?;疖囌沮s回出租屋,一路上的士吃了好幾個紅燈,氣得司機拍著方向盤罵:剛逼樣。后排的胡殤興奮地搓著依蘭的手。依蘭的手掌被電腦鍵盤磨出了繭子,手指則煙黃煙黃的。依蘭的生物鐘早就顛倒了,睡意始終朦朧在眼前,細細的眉眼像是剛剛畫上去的。和照片上的極為不像。
一進門悠悠就撲了上來。尾巴搖得像是一片風中的蘆葦蕩。等悠悠嗅足了胡殤的氣味,安心地在一旁仔仔細細舔拭它的小腳丫,胡殤才敢從依蘭的手摸上去,摸到了在電話線里無數(shù)次綻放開來的乳房。
胡殤的呼吸急促起來。依蘭推開他的手,說,今天不行,來好事了。
不久,依蘭就把悠悠和胡殤一起拋棄在上海,去莫斯科找傳奇游戲里的“老公”去了。胡殤和狗,就像沙漠里逐漸埋沒的地址,消失在依蘭的記憶里。
三
房間里除了水龍頭嘩嘩的聲音,一片死寂。胡殤在反復沖刷大拇指的一點鮮紅,胡殤感覺世界在凝固,只有這滴血無限放大。白生生的陽光打在地板上。那條該死的狗呢?胡殤都不記得當時揍了它沒有。
悠悠趴在床底下,瑟瑟發(fā)抖。它哀怨的眼睛試探著,怯生生地,那目光的懦弱,讓胡殤更加無名火起,對著悠悠躲的方向惡狠狠地摔了一巴掌。
莉莉在電話那頭跺腳。你趕快去打針啊,24小時之內(nèi)沒打針,就是死路一條。胡殤說不知道去哪里,附近有沒有防疫站都不知道。莉莉說,你直接去醫(yī)院吧。我在客戶這里,不和你多說了。
有這么可怕嗎?不就蹭破一點皮么?
胡殤還是不放心。在網(wǎng)上看了幾個狂犬病網(wǎng)站。原來,感染了病毒的,死亡率百分之百,打疫苗也只是降低感染的概率。胡殤從抽屜里拿了這個月的生活費塞在癟癟的錢包里,一頭沖出了門。悠悠沒有跟上來,好像在房間里消失了。
除了集貿(mào)市場,醫(yī)院就是最熱鬧的地方了,這一點,在靜悄悄的醫(yī)院門樓外是看不出來的。里面都是唉聲嘆氣的病人和神色憂郁的陪護者,旗幟一樣在人群里穿梭的白大褂。這是一個特殊群體的聚會,噪雜和之后死一樣的寂靜每天在這里上演。
自打來上海,胡殤連感冒都沒犯過。醫(yī)院的門路可是一點概念都沒有。他有些膽怯,急診門診里排著長隊,他盡量顯得沒事人一樣跟在隊伍的后頭。他是健康的,之所以排進病人的隊伍,是因為以防萬一,他不相信自己就那么不幸,會毒發(fā)身亡。打工經(jīng)歷了那么多艱辛,不都挺過來了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家小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了,雖然掙錢不多,至少也是一個泛白的藍領了吧。他挺直了一下身腰,眼睛越過前面攢擁的人頭,看著遠處的一個“靜”字。
好不容易輪到了,他掏出錢包,說掛一個號,看被狗咬的。那個又黑又胖的婦女在里面悶哼了一聲,儂(你)不曉得規(guī)矩,先去導診臺拿卡。胡殤就被隊伍漂了出來。胡殤覺得臉上掛不住了,原來醫(yī)院瞧病也是分上海人外地人的。你再怎么樣,也是外地打工仔。
導診臺小姐打量胡殤,儂啥地方人?
外地的。
掛自管門診。
一進外科室,又得排隊。醫(yī)生頭都埋在桌子上,點水筆沙沙在處方單子上寫著。425號。胡殤趕緊走過去坐在那把被屁股們磨得水滑溜光的凳子上。
旁邊的辦公桌,一個老太捂著手指嚷:哎喲,人家手指頭痛得咧,咋不讓我看?那個匆匆收拾處方單子的年輕醫(yī)生說:我下班了,你到那邊看。說完,手指了指胡殤這里。扶老太的女人,三十上下年紀,不停地看手表,抑制住煩躁,輕聲對老太說,算了,再等一會吧。
老太捂住手指舉到醫(yī)生的頭頂了,還是嚷:作孽呢,人家切菜切了手,背時呢,到了這里還使這使那的,疼死算噠呢!政府養(yǎng)你們這些人做么子喲!
醫(yī)生忽地站起來,比老太高了一截。咋啦,醫(yī)生咋啦?翻什么老黃歷啊,你還以為是赤腳醫(yī)生啊?
胡殤連忙起身。老人家,你先看吧。
胡殤還真想不看算了,掉頭走算了,省得受醫(yī)院的氣。但又想,也許醫(yī)生看了看手指的傷勢,會說,不要緊的,消消毒就沒事啦。那樣不就吃定心丸了。結果,醫(yī)生問了一下,頭都不抬就沙沙寫了一長串看不明白的中文加字母。說:打針。
胡殤急忙問:一定要打針?醫(yī)生奇怪地看了看胡殤,對門外喊:428號。
四
莉莉說來看胡殤。胡殤的胳膊感覺有些乏力,打針的那塊肌肉有些發(fā)麻,好在還沒出現(xiàn)發(fā)燒暈眩的癥狀。第一針打后要等一個星期,再去醫(yī)院復查,沒異常的話再買一個療程的針劑。
胡殤一邊給悠悠搓澡,一邊戳它的小屁股。臭家伙,壞蛋,不聽話,叫你還咬人?悠悠別著臉不看胡殤,小腿抬高,任憑胡殤的“蹂躪”。已經(jīng)兩天沒遛狗了,悠悠指不定要把屎尿拉廚房里。胡殤想了想還是帶著悠悠上街買菜。
胡殤兩個手拎著菜,吆喝著悠悠跟著往回走。悠悠執(zhí)意去那片草地,鼻子一縮一縮地抖動,撅起的小尾巴蘆花一樣盛開在陽光里,草葉子似乎都在安慰著它。悠悠看中了一叢草,原地打旋,抖地止步,眼睛定定地睽著前方,拉了兩個屎撅子。然后再放心地繼續(xù)潛行。胡殤感到面部有些發(fā)臊,忘記帶廢報紙了,過往的行人好像都帶著無言的指責,飄了過去。明明是帶悠悠出來排泄的,怎么會出門的時候忘記帶紙了呢?胡殤覺得頭腦有些恍惚了。突地又想起莉莉愛喝的珍珠奶茶還沒買。就折轉身到“快三秒”奶茶鋪子要了一個香芋口味的。再往前走,卻發(fā)現(xiàn)悠悠不見了。
胡殤心里罵,不聽話的家伙,丟了也罷。一轉念還是來回找了一遭,就沒看到那一扭一扭的小屁股出現(xiàn)。胡殤只好往家走,兩個手被塑料袋勒得酸疼。在十字路口看到悠悠試探著準備過馬路。平時過馬路都是胡殤抱過去的,悠悠顯得很慌亂,兩個小前爪一伸一伸的。馬路對它來說,就像難以逾越的河流。胡殤喝了一聲:悠悠!
悠悠看到主人,急忙搖起尾巴,但一見主人怒氣沖沖的模樣,知道要挨揍,身子一偏就逃開了。胡殤急追,一邊吼,悠悠!站住。
悠悠還是往前奔。胡殤知道,只有猛追上去,悠悠知道跑不過了,才會停下來的。胡殤甩著手中的幾個塑料袋,踉踉蹌蹌氣喘吁吁完成了追捕。悠悠側身趴在地上,低眉順眼、露出小屁股等一個響亮的巴掌。
胡殤看悠悠這副德行,無名火起,又騰不出手來打,就飛起一腳,把悠悠踢了個跟斗。悠悠尖叫一聲,作勢又要逃。胡殤又一腳踢空。馬路對面一個上海女人看急眼了,喊,作孽哦,你這樣要不得的,這么狠,它是個小動物哦。
胡殤臉都漲紅了,又無話可說。只好作罷,叫悠悠回去。但悠悠已經(jīng)嚇破膽了,見胡殤近前,就不顧一切穿過馬路往小區(qū)旁邊的一個工地跑去。
它竟然連家都不要了!胡殤氣急敗壞,只好跟著跑進工地。悠悠躲進一個黑房間里。胡殤放下菜,摸黑進去抓它。一探頭撞在一根鋼管上,只覺得眼前一花。
胡殤眼淚都要下來了,忍疼抱起悠悠,只覺得自己和狗都可憐。
莉莉吃好了飯,叼根牙簽,躺在床頭看電視。胡殤想親熱一下,莉莉避開了嘴,說,不會傳染吧?
胡殤說要病真發(fā)作,哪里還能做菜燒飯的。
莉莉一把抱起悠悠,說,好可憐的悠悠哦,你主人不喜歡你咯。
胡殤想把狗拿開,悠悠埋頭在莉莉胸前,不讓。
莉莉噗哧笑了,說,你還跟狗爭???
胡殤氣喘吁吁的,說,這小畜生,占我地盤呢。
莉莉被胡殤搓揉一陣,意亂情迷了,把狗放掉,軟綿綿塌在床上。胡殤趴了上去,感覺口水都要溢出來,唏溜了一下,索性不吻了。三下五除二,把莉莉剝成一條春筍。莉莉渾身蕩漾開來,兩個手來回撫弄著熾熱的乳房,進入了狀態(tài)。
胡殤剛要入巷,莉莉把大腿一夾,說,帶套。胡殤一愣,莉莉不是一直說帶套沒感覺么。莉莉見胡殤不動,說,說不定精液也傳染的哦。
五
悠悠在窩里作惡夢了,發(fā)出一驚一驚的嗚咽。胡殤在網(wǎng)上打八十分,手氣臭極了,電腦發(fā)給的牌都像被狗咬過的,參差不齊,連一個像樣的對子都沒有,連輸了好幾場。
中午的剩菜躺在灶臺上,懶得放進冰箱,碗也懶得洗,晚飯也懶得做,聽憑肚子咕嘟叫喚著。
有人敲門敲得很響,很理直氣壯的。405,405有人嗎?
一般沒人上門找胡殤的。胡殤想是不是自己耳朵幻聽啊。悠悠早躥到門口吠起來。
那個執(zhí)拗的聲音接著喊:胡殤!
喲,連名字都知道啊,是誰?
一個穿著舊巴巴的公安制服的中年男子,叼著香煙站在鐵門外頭的黑暗里。
我派出所的。
噢。什么事情。那制服上沒有肩章,一看頂多就是個聯(lián)防隊的。
核實一下,沒什么的。你就一個人?。繒鹤∽C蓋章了沒有?
租房的時候,都登記過了的???胡殤堵住門,不想讓此人進來。
嗯,是登記了的,不過要定期查一下子,沒什么啊。
胡殤把悠悠喝了回去。說,那就沒事了。
要注意安全,門窗關好。
知道了。
胡殤覺得更加沮喪。沒事也要被騷擾一下。租住上海,納稅交房租,不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么?就不讓人有家的感覺,就偏要告訴你,要你時刻明白,你是一個外地人,一個漂在上海的鄉(xiāng)下人?
胡殤睡在床上胡思亂想。燈都沒關。廚房里煤氣關了沒有,胡殤也懶得去看。門窗打開著,有狗在一起,不通風哪能行的。還是夏天呢!真是胡說八道。胡殤翻來覆去。又想莉莉扭動的身子,那白生生的身子有些模糊,在眼皮底下拉伸扭曲,像和來和去的一個面團,胡殤覺得手指上都是粘糊糊的。還是要打起精神來過日子,明天還要上班呢。沒有那工資,靠什么?
一大早,胡殤心情好多了,就帶著悠悠去樹林里鍛煉。和老頭老太們一起伸胳膊伸腿。樹林里到處都是晨練的人們,上海的早晨是屬于老年人的。胡殤帶著悠悠走在其間,倒像個啥都不愁的閑散人士。
悠悠看到一條小公狗在前面馬路牙子撒尿,就興致勃勃地套近乎。胡殤打老遠看到一輛車停在馬路邊,下來幾個穿制服的漢子,幾把鐵叉子一叉,悠悠和小公狗來不及叫,就被叉進悶葫蘆車廂里。
胡殤和那個丟失小公狗的老頭,興味索然地空著手,看著那車呼嘯而去。
抓狗的來啦!快跑??!
胡殤木然地聽著四周的聲音在喊。胡殤想,悠悠徹底完了。
六
莉莉在電話那頭冷不丁說了一句:是你把狗送給公安的吧?
胡殤眼前幻變著莉莉和依蘭兩張臉。依蘭在莫斯科大街上狂笑著,身子彎曲著、蕩漾開來,像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伏特加酒瓶;莉莉在電話那頭不耐煩地戳著鼻孔,聲音帶著金屬擦出的裂縫。他覺得兩張臉都是模糊的,倒是那天在馬路上譴責他虐狗的上海女人的臉越發(fā)清晰起來。那秀氣而平庸的臉,手上也拎著蔬菜,白凈的脖子漲紅了喊:作孽哦,要不得哦!
悠悠沒有戶口。我也是沒戶口的。悠悠沒保障,我也是沒保障的。悠悠被抓了,我呢?
胡殤仿佛看到悠悠在鐵籠子里無望地盯著天空。那彌散著硫酸味道的消毒池里,到處浮著小狗的尸體。打工者胡殤,從悠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嘴臉。
胡殤從衣櫥頂柜里廂拿出一個盒子,那里面有他的所有積蓄,三千五百塊。這是胡殤備著萬一生病住院用的。在上海最怕就是生病,沒人照顧不用說,那醫(yī)院都是張著血盆大口。好幾次,胡殤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滾,恨不得死了去,但也只能硬挺下來。
胡殤請假了,跑到公安局。門衛(wèi)手一揚,說一邊等去,要下午三點呢。胡殤在街上逛了一上午,吃了兩個菜包子,喝著從家里灌來的白開水,就坐在公安局門口的樹蔭下等。等的人越來越多了。有的開著車來的,有的手里拿著批條,有的扶著七老八十的老頭老太,都心急如焚地等著下午三點到來。
胡殤手里就一個礦泉水瓶子。明顯底氣不足。大家為了共同的目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說開來了。胡殤不知道自己應該加入哪一群,只好跟在別人身后去聽。
被圍在中央的一個眼鏡先生正說得吐沫四濺。云南牟定五天時間撲殺五萬條狗!公安局長親自任打狗隊長!知道么?不管有沒有注射疫苗,統(tǒng)統(tǒng)格殺勿論!說著,眼鏡先生堅毅地將手往胡殤站的方向一剁。說,半夜三更到各村各寨敲鑼打鼓放鞭炮,沒有狗能幸免。只有警犬得以保全呢。
一個胖子夾了夾肘間明晃晃的皮包,插嘴道:有一個打狗隊副隊長不是被砍了三刀么?被狗主人尋仇報復的。
大家不言語了。眼鏡先生對胖子曬笑一聲。說,你看起來這么有錢,怎么不給狗辦證???
胖子揚揚手里的條子,辦啥啊,找哥們批個條子不就完了。
一個穿清潔工制服的中年人忍不住說,沒錢也沒關系的,就不能養(yǎng)狗了?
胖子笑瞇瞇地說,你才曉得啊?
眼睛先生念念有詞:有錢就有關系,沒錢就沒關系。
胡殤聽大家七嘴八舌一通下來,終于搞明白了。養(yǎng)狗要有本市戶口,要有房產(chǎn)證,面積小了還不行,還要有幾個鄰居和小區(qū)居委會簽字同意,不然就是花錢也辦不到狗證。也就是說,外地人是無權養(yǎng)狗的。胡殤想回去算了。這時人群開始騷動起來,黑壓壓地向一個方向涌去。胡殤不由自主跟了進去。
眼鏡先生和胖子都沒了剛才的神氣,都在臉上擠著燦爛的笑容,一口一個警察先生,又是遞煙又是哈腰的。
胡殤足足在辦公室站了一個半小時,太陽都要落山了,才輪到他近前說話。
胡殤說,我可以交錢的,多少都可以的。
警察揚了揚手中胡殤的暫住證,說,不罰款就不錯了,你別打主意了,沒門。
我可以去看一下小狗么?
胡殤臉上直冒汗,中午吃的兩個菜包子在發(fā)酵,打了一個響嗝,一股青菜味冒出來。
旁邊的人曬笑道:能開條子讓你去看狗,就是答應放你的狗了。這個規(guī)矩都不懂。
警察不耐煩地推了胡殤一把,厲聲說,回去回去,別堵在這!
胡殤一個趔趄,夾在肘間的礦泉水瓶子滴溜溜滾在地板上,剛要彎腰去揀,被擠過來的人啪地一腳踩扁了。
七
胡殤打開門。沒有悠悠迎接了。平時只要一到門口,悠悠就急得在門里面抓撓,一進門,就舉著雙腿要抱。
現(xiàn)在門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胡殤把錢放回小盒子里,一起放著的還有身份證暫住證。證件上的胡殤傻乎乎地笑著,好像這個關在盒子里的胡殤揀了錢似的。
電話冷不丁爆響,胡殤救火一樣撈起話筒。是前妻。
前妻說,新近買了一個店面,花了十幾萬。
胡殤表示祝賀。心里想,自己掃地出門,還借了五萬塊作為離婚補償。到底是青春損失費還是王安石擬定的青苗費?腦子里就這兩個名目來回打架,一個說是青春損失費,一個喊是青苗費。青苗費到底是不是王安石那老頭制定的?還是商鞅?還是……
前妻最后說,買了店面,手頭緊張了,能不能先支援點?
胡殤歷來在前妻面前就不知道拒絕。想想孩子,孩子每天還得從前妻那要錢買早餐、買作業(yè)本、乘公交車。想想孩子撅著的嘴,胡殤心里就一軟。
胡殤說,孩子都好吧。
前妻說,你放心,孩子好好的。只是快要忘記你了。
話又一轉,說,聽說你還養(yǎng)了一只狗?你還挺有閑工夫么。
胡殤說,這狗很容易養(yǎng)的,都是些剩飯菜。
前妻說,你那女朋友真替你想啊,還留個狗陪你。
胡殤覺得牙根上一酸。
八
莉莉說晚上去上島喝咖啡去吧。
胡殤知道莉莉喜歡喝藍山咖啡,喜歡那種冒著上海都市氣息的夜生活環(huán)境。為了莉莉開心,喝咖啡就咖啡吧。胡殤往皮夾子里塞了幾張領袖像大鈔。路上又接到莉莉短信,要買點衛(wèi)生巾帶過來,還有潔爾陰之類的婦女用品。胡殤硬著頭皮去了藥店,順便還買了幾盒避孕套。胡殤每次跑藥店買這些難以啟齒的東西,都像是作賊一般,拿了東西就跑。
莉莉看樣子心情不好。精致的開胸體恤衫緊繃著身子,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來,兩個乳房充氣了一樣,鉚足勁晃動幽暗的蠟燭光。她不斷往杯中加糖,眼睛泛出迷霧一樣的神采。
胡殤和一堆婦女用品坐在一起。等著莉莉發(fā)話。
莉莉說,我們相識也蠻久了哦。
胡殤說,是啊,你又不給我承諾的咯。
莉莉說,承諾算個屁啊。說完噗哧一笑。
胡殤說,也總歸有個說法吧。
胡殤看著莉莉白皙的手指在桌沿上抹過來又抹過去,抹過去又抹過來。胡殤沉醉在朦朧的夜色里。我們都在上海漂著,真的,我想靠岸了。如果你覺得合適,我們……
莉莉眉毛一揚,兩個大眼睛瞪起來。你說什么呀?結婚?你有房子嗎?你有錢辦事情嗎?你,真有你的,想得出來哦?
胡殤看了看四周,散落在各個沙發(fā)角落里的客人都在私密地說話,莉莉的聲音未免太響了。
胡殤噓了一下。莉莉身子往沙發(fā)里一靠,眼睛定定地望著窗戶下面紛繁飄過的車流燈帶,時明時滅的霓虹燈在她的臉上變換著色彩。
莉莉嘆口氣,說,跟你真是倒八輩子霉了。現(xiàn)在我父親要住院,姐姐打電話來問我要錢。我哪里湊得起這多錢啊。
莉莉是黑龍江的,白山黑水。那大雪封存的興安嶺深處,有莉莉的親人,在森林里起早砍柴、到江里打魚,薄紗一樣的霧氣里,胡殤幻想著能和莉莉一起,踩著林中落葉,無拘無束地唱歌,或者直著脖子喊山,聽回音把自由自在的心情放大。
胡殤收住心神,怯生生問:要多少錢。
莉莉把咖啡一推,說,沒指望你。
胡殤就給自己留了看病的錢。從銀行匯款回來,路上就計算著怎么樣支撐到下個月發(fā)工資。愛情,沒有免費。胡殤覺得付費的愛情,就像銀行的零存整取,連利息都要算的。不管怎么說,在莉莉面前做回男人是值得的。讓前妻心安理得帶小孩也是值得的。胡殤面對馬路的斑馬線顧自點點頭又搖搖頭,好像在肯定,又好像在否定。恍惚間看見綠燈閃閃的小人在招手,就徑直過去。一輛搶燈的老爺車擦身而過,那敞蓬里坐著的司機回過頭,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胡殤,儂尋死呀?
胡殤坐在公司的辦公室,覺得手頭的活是一堆難啃的骨頭。老總的電話響過來,胡殤接了。電話里老總的聲音就像玩死老鼠的貓似的,問胡殤,這事是怎么辦的?怎么會這樣?噢?胡殤忘記了解釋,只好賠罪,說,是我不好,沒仔細。原來,公司在報紙上宣傳,登載老總的照片,老總的頭發(fā)有些亂,照片沒有修飾一下。老總覺得胡殤把關不嚴。
老總在那頭不吱聲,胡殤也不敢掛電話。胡殤感覺電話線就跟高壓線一樣,電擊著自己的胸口。老總沉悶的聲音在深水里冒出來。你好好考慮一下,你對得起……么?老總沒有說胡殤對不起什么。是工資還是老總本人的光輝形象?胡殤腦子就搖晃著求職的場景。背著一摞簡歷、夾著一瓶礦泉水,在巨曬的陽光下奔走,喉干舌燥對著昏昏欲睡的面試官。辦公室里空調聲音嗡嗡的,像是很多亂飛的小蜜蜂,直往胡殤腦袋里鉆。老總那頭的電話也嗡嗡的,好像有一個巨大的養(yǎng)蜂場,讓胡殤感覺四肢酸脹、屁股如坐針氈。被狗咬過的大拇指,不自覺地抖動起來。胡殤看著大拇指,就像看著一個小人國里的國王,對著自己在咆哮、在咒罵、在刺殺……
他止不住困倦,在辦公桌上睡了。他夢見老總上廁所,他幫老總拎著大包。老總艱難地走向馬桶,他穿得太多了,脫了一件又一件馬甲,還在脫。胡殤忍不住上前幫忙,聽老總趴在馬桶上直喘氣。胡殤慌忙給他解褲帶。一個肥胖男人的褲帶老長老長,胡殤踮起腳,那褲帶還沒解開,胡殤的手舉得老高,老總的臉色很凝重。胡殤急了,感覺尿從褲襠里躥了出來,不管不顧,像從深水里探出的噴淋,瀟瀟灑灑,在他和老總之間筑起一道水幕墻。
九
胡殤下班后拿藥單子就往醫(yī)院趕。到了醫(yī)院取藥,一個值班的姑娘告訴他,要有處方才能發(fā)藥的。胡殤又跑回家拿處方,結果怎么找都找不著。只好又回到醫(yī)院,對那姑娘說好話。
姑娘手里拿著一本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在看。她咬著自己的指甲,噗噗直吐。說,那沒辦法,你交錢了是不錯,但是這是醫(yī)院的規(guī)矩,沒有處方,就是不能發(fā)藥。
胡殤說,規(guī)矩也是人制定的是吧?我有你們醫(yī)院的病歷、有繳費發(fā)票,我要不是被狗咬了,我貪這藥有什么用場哦。
姑娘說,跟你說了不行就是不行。她把書放進抽屜,站起來,將胡殤的那堆皺巴巴的病歷條子往窗戶外一推。
胡殤急了,說,不拿藥打針,得病了怎么辦?我交了錢的呀,足足四百塊!
姑娘把手往白大褂口袋里一插。你這人,我又沒辦法的咯,我只管發(fā)藥,你沒處方,我就不發(fā)。
胡殤說,你們白衣天使就是這樣為人民服務的?要是換你,你會怎么想,花錢白花了?我這也是消費呃,你們醫(yī)院也要有點服務意識吧?
姑娘說,這就像你丟了東西,只能自認倒霉??!
這倒霉兩個字眼,深深刺痛了胡殤。他對著窗口吼起來,誰倒霉???你才倒八輩子霉呢!胡殤喉嚨嘶啞了,在地板上跳騰起來。他撕扯著手里的發(fā)票,要下一場繽紛的雨。童年的村莊里,那偷人的農(nóng)婦,擎著沾滿豬糞的掃帚,在菜園里叫罵。誰說俺偷人哦,我偷他祖宗哦!然后,掃帚一甩,在陽光下甩出一道豬糞的劍。誰看見俺偷人哦,我偷他祖宗十八代!然后,手噼啪在大腿上拍,雙腳跳騰起來,胸前兩個大奶,像下垂的糧食口袋,皮球一樣拋起。
胡殤在地板上跳騰,口吐白沫。那姑娘嚇得面無人色,拉響警報。很多白大褂匆匆趕來了,穿制服的保安擎著電棒趕來了,一大群人把胡殤圍住。
胡殤趴在地上,舌頭耷拉著。他看見悠悠哀怨的眼神在醫(yī)院花園里一閃。胡殤喊:悠悠,悠悠。
胡殤看見沙發(fā)邊上坐著的小悠悠,很耐心地舔拭著一塊魚骨頭。那神情,你看了會莫名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