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樣的詩里，砥礪我們的情思——《寧明短詩選》、《當谷穗走過深秋》讀后

在一部哲學倫理學著作里，遭遇這樣子彈一般尖銳的句子：“不能理解真正動人的真情和美麗的感性世界，是我們沒心沒肺?！边@位哲人責難人的時候，顯得很是鐵面無私。他用“我們”造句，分明是把他自己和所有讀到這個尖銳句子的人，統(tǒng)統(tǒng)圈進子彈的射程了。當時我就被這粒子彈給狠狠射痛，好一會子沒能緩過神來。我選擇的救急辦法，是趕快去讀詩。于是，我慌忙走進寧明的詩里，企圖尋得哪怕只是瞬間的救贖。

我的一位評論家朋友說，他重讀《野草》時，曾被魯迅逼人的思想力給“連擊了幾個重重的跟頭”。我這回與寧明詩里的“動人真情”和“美麗的感性世界”相遇，竟也有被“連擊了幾個重重的跟頭”之感，過癮、痛快，但不疼痛。

一

讀寧明的詩，不能不詫異于他對感性事像那種近于貪婪般地嗜好。一些極易被忽略不計、細小易逝的感性事象，只要他肯于瞥上一眼，就會活蹦亂跳出某種撩人的意味來。比如《冰窗花》：“夢是一棵潔白的樹/在窗玻璃上一夜間長高/它枝葉茂密，每一根骨骼/都如玉般晶瑩剔透//我用手指撫摸一下這個夢/一個親熱的舉動/便留下一個漏洞/和一行長長的淚”冰窗花，一種多么細瑣的感性事象啊，有暖氣的城市樓房里是見不到它了，只有到冬日清晨農(nóng)舍的窗玻璃上才能見到這種美麗。用手指親熱地撫摸一下那棵夢一樣“潔白的樹”，或是潔白的屋、潔白的鳥，這是許多有鄉(xiāng)舍記憶的人，都有過的情感經(jīng)驗。可是有誰給出過“便留下一個漏洞/和一行長長的淚”這樣的動情詩句，浸漫開來一種美麗被損毀的憐惜和悲情來？

《我只能被你擦亮一次》是面對一根被擦亮的火柴：“我是你前世儲備的火柴嗎？/今生，只能為你/燃亮一次……//火柴，命中注定/沒有來世，只有今生！//只有你能把我從沉睡中喚醒/也只有你，才會——/使我輕易毀滅！”一根火柴的瞬間被擦亮和瞬間熄滅的意象，有了很是糾結(jié)的包蘊：既有被“從沉睡中喚醒”的感恩，也有被“輕易毀滅”的抱怨。一曲對生命短暫的有愛有怨的嘆惋。

一只封著口的信封，竟也這樣地惹動了詩人：“把嘴唇緊緊地糊上，不讓/心中的秘密，說出口……/千里迢迢，一心尋找/那雙配得上傾聽的耳朵//背著它跋山涉水的人/不是它的愛人/一路護送，讓它/充滿感激，但決不肯/中途，獻出愛情”（《一只信封》）?；蚴鞘盏竭h方朋友的來信，或是剛剛寄走了給遠方朋友的手書，便有了這篇俏皮的抒情。當作愛情詩、友情詩或感恩詩來讀，都是非常愜意的享受。

還有由“一粒米”引發(fā)的思緒和慨嘆：“一粒稻谷，在沒脫掉衣裳之前/還不能被叫做米。米靜靜地睡在/稻殼里，并不太關(guān)心/人們的一日三餐//米在被端上餐桌之前/還很害羞……/那個剝光米的衣裳的人/笑瞇瞇地欺騙了它//經(jīng)歷了水深火熱的煎熬/米已意識到，今生再也回不到/稻穗輕輕晃動的搖籃里了/稻秧衰老成了稻草，正把灶火燃旺//那身被撕得粉碎的金黃衣裳/已不叫衣裳。一捏糠，使一粒米/對萌芽的春天，徹底絕望……”（《一粒米》）當我們也被寧明這詩，給揉弄得悲情滿懷的時候，是我們也被寧明給幻化成“一粒米”了，米回到“萌芽的春天”的強烈生命渴望，也成了我們的生命渴望。寧明是一位“泛生命主義者”，一處冰窗花、一枚信封、一根火柴、一粒米都是生命，還有一株水草、河邊的石頭、一掛瀑布、田間的牛、老馬、沙漠中的魚、冬天里北方的樹……也都是生命。而且，寧明是把自己視為這些生命的同類的。他一點也不“人類中心主義”，他拒絕居高臨下和冷眼旁觀，而是不分彼此地與之融為一體。凝視這些生命，就是凝視自己的生命；與這些生命對話，就是與自己的生命對話。對世界無盡感性事象的貪婪般的嗜好，原來就是寧明細膩、敏感的生命體驗本身。他借此盡興地享受著生命、點燃著生命，也照亮著生命。

寧明的詩，并非都是“見微知著”，用小意象抒發(fā)大情感，他也抒寫“宏大”。比如在詩集《祖國頌》里他這樣寫《科學發(fā)展觀》：“其實，就是引導(dǎo)人們/怎樣用心寫好/最簡單的‘人’字//過去，匆匆忙忙的人們/顧不上照著鏡子欣賞自己/站立與行進的姿態(tài)/雖然是簡單的兩個筆畫/很容易寫歪//走路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中國要走得最快，又不摔倒/就要仔細研究，‘人’字/一撇與一捺的和諧關(guān)系/順暢、平穩(wěn)的筆畫，才不會/把路子走得別別扭扭//很有必要，用發(fā)展的觀念/統(tǒng)一一下被忽略的真理：/只有把‘人’字寫端正了/一個民族，才能在世界面前/贏得真正的尊敬”，誰也不這么說，就寧明這么說，真知醒人。他為“5·12”大地震寫了一輯詩歌，其中《孩子，不哭……》里有這樣的詩行：“媽媽沒有了/書包沒有了/孩子，你幼小的心靈/比倒塌遍地的瓦礫/還要破碎”“一位從北京趕來的慈祥的爺爺/看到你，揪心地說不出話來/用和他姓氏同樣溫暖的口吻/拍著你肩膀上的塵土，說：/‘孩子，不哭，不哭……’/而他自己的眼角，早已淚光閃動”，真情動人。然而，他更傾心于在最普遍、最廣泛甚至是最尋常的日常生活事象中打撈詩情，從自己和他人的平淡生活里，挖掘出炫目的五光十色來，讓詩成為激人向前、向上的“生活的奔頭”。詩趣飽滿，也是寧明詩歌力量的重要構(gòu)成。其實，趣味性是審美文化最初始的看家品質(zhì)，若不是為了有趣兒，人類最初的重情分子大約是不會精心擺弄出被后世稱為“藝術(shù)”的這些迷人的“尤物”的。詩，作為最初始的藝術(shù)制作，當然也是“無趣不成詩”的。寧明的詩趣兒包括語趣兒、情趣兒、意趣兒和理趣兒，應(yīng)有盡有。這其中，寧明努力把詩往精短寫，也濃化了詩趣兒。有些人寫自由體詩，任性地自由起來，不懂得詩意的節(jié)制及表達上的控制，詩行泛濫到惹煩了讀者也不自知。寧明的詩，則總是在讀者讀上勁來的時候，戛然打住。他懂得讓詩意到讀者的心里去發(fā)酵。

二

哲學曾經(jīng)企圖告訴人們：理性高于感性，從感性提煉出概念之后，就無情地揚棄了感性。是詩最先反撥了哲學的這份高傲。詩，領(lǐng)頭挖掘、開發(fā)了感性、做大了感性，把感性打造成動情的思維，并最終成就了受眾極為廣泛的洋洋一派審美文化。被審美文化挖掘、開發(fā)了的感性是“大感性”，這種“大感性”在審美文化里的稱謂是“意象”、“意境”、“藝術(shù)形象”或“典型形象”等，它們至少在拓展心靈維度和空間，柔化、豐厚和美麗思想上，極有可能是高過或領(lǐng)先于理性的。

對感性的這種“感覺”，我們都可以在寧明的詩里深切感受到。

面對一掛美艷喧嘩的瀑布，寧明在精神上拒絕隨俗。他從壯麗里讀出了“悲壯”，以“我不愿看見”為題，寫道：“我不愿看見——/水，跳崖時的悲壯/只盼它能一階一階地/從山上走下來，不磕碰壞/柔軟的腿腳”他并不把瀑布僅僅當作賞心悅目的“風景”，從中“靜觀”出基本與已無關(guān)的什么價值或輕飄飄的情趣兒來，他又在把瀑布視為與己同類的生命了。當他把瀑布視為該受憐愛的他者生命時，便無法將瀑布“墮地濺射的血花/當作興奮的歡笑”，只盼望跳崖的水“能一階一階地/從山上走下來，不磕碰壞/柔軟的腿腳”。他的心腸是慈悲的、柔軟的。但當他設(shè)身被“擠兌到懸崖”的生命就是自己時，他是堅毅的：“悲壯——便是唯一的選擇”！

這詩的結(jié)束節(jié)，讓人有些“猝不及防”，它在人們沒有接受準備時出場：“我們贊賞別人的壯舉/并非自己要去效仿/就像陰郁的日子盼望光明/當陽光普照時，我又習慣借用墨鏡/把眼睛遮上”這是在揭破一種常情，這常情里埋藏著一種人性弱點。詩人用這詩句鼓勵了自己，也把讀到這詩的人們的情思給激蕩起來，省察自身是否也只是贊賞，而并不舍得去行動。

有一首詩叫《華北平原的麥田》，共三小節(jié)。第一節(jié)三行詩，其實只是兩個句子：“麥田很平，平到無邊/所有的麥子/都自覺地長成同樣的身高”，對麥田的第一眼印象，屬于全景掃描，為麥田的遼闊所吸引?！胞溙锖芷?，平到無邊”，平常的句子，不平常的視覺沖擊力。在詩里，寧明最拿手的就是朝平常句子要不平常的詩意。第二節(jié)也只有五行詩。是詩人對麥田第二眼印象，屬于細部凝視，為麥田的鋒芒所震撼：“我許久沒有見到/這么心齊的麥子了/它們各自舉著/尖銳的思想/肩并肩刺向天空”這詩句把作為物象的麥田，轉(zhuǎn)變成心象的“麥田”，把人們從物質(zhì)拽向了精神。遼闊、鋒芒都是思想的品質(zhì)。思想不是狹隘的私利，它指向高處，志存高遠；思想不畏懼艱險，它是致力于發(fā)現(xiàn)矛盾并尋求解決矛盾的智慧。第三節(jié)只有四行，其實只是一個句子，卻是這首詩的峰巒：“面對它們的遼闊/我只站了一會兒/就盡快蹲下身來，靜靜/仰望他們”渴望思想的詩人，突然放下身段，靜靜地“仰望”那些“平到無邊”的“尖銳思想”！我們分明看到一幅有人物出場的生活畫面：正在旅途中的詩人，先是被突然闖入視野的遼闊麥田所吸引，繼而被滿眼的“尖銳”所震懾，他迅速謙卑地蹲下身來“仰視”那“尖銳”，分明是醉在“尖銳”里了！這意象傳達的明晰訊息是：詩人寧明本來就是一位思想者，不然不會對“尖銳”的麥田這般動情。

從另一首《一直在趕路》里，我們讀得出寧明作為思想者的“夫子自道”：“我在黑夜里醒著/看見匆匆趕路的思想/沒有執(zhí)燈/它們仿佛更喜歡走夜路/安寧，讓心感到幸?！币恢痹谮s路的，是思想。一天忙碌過后，醒著的夜里，享受著睡前的安寧，正是思想“一刻也不愿停下來，越走越遠”的時刻。慣于思想的人，頭腦里總是游動著觀念的碎片，給出一份安靜，就可能結(jié)晶出有價值的思想來。詩人用“狠話”告誡自己不讓思想的“腳步停下來”：“我摸著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跳，默不出聲/一旦這些腳步停下來/清晨就會有人向我的遺體告別”這等于在說，思想的腳步一旦停下來，人就是行尸走肉了！

寧明收割思想的方式，是不知疲倦地寫詩。他至今已經(jīng)積攢有17部詩集了。詩，既是他的思想方式，又是他的思想晶體。用詩收割思想，思想便不再赤裸。它攜帶者思想者個性的溫熱和體香，攜帶者多姿的感性親和力和情感，思想被打扮得擁有了魅人的美麗和芬芳。如艾略特所言，人們可以在詩歌里“像聞到玫瑰的香味那樣地感知思想”了。

我們終于從寧明這里弄明白一個道理，詩人對感性現(xiàn)象貪婪般的嗜好，是因為從豐沛的感性細節(jié)里，捕捉得到同樣豐沛的思想。詩情的恣肆澎湃里永駐著思想的敏銳和活潑；真的是思想走多遠，詩（文學）就走多遠。

三

如實地用思想者的尺度打量詩人寧明，我們便不再驚訝寧明的詩里為什么都深含著哲理。比如《滴水石》這樣的愛情詩：“比石頭還鐵石心腸的/是一門心思的水//……一行專注的淚/一心要喚醒，身下那塊/佯睡的石頭/石頭便很難再扳住堅硬的面孔//淚線終成琴弦/鍥而不舍地日夜彈奏/高…山…流…水…/讓過路的有情人/自愧含羞//琴弦斷流的日子/石頭的心上，只會留下/一只疤痕一樣的/淚——眼！”自然的滴水石，經(jīng)由詩意的“抽象”，意含立馬寬闊起來，既是男女的情歌，又超越了男女之愛，而指向最普遍、最高貴的人類關(guān)系：愛的互動！寧明的愛情詩，不事庸淺的甜言蜜語或纏綿的卿卿我我，而是這樣那樣地把真愛的道理詩意化。真愛是有許多道理可講的，因此寧明有相當數(shù)量的愛情詩，比如：《低翔》、《我們都是干凈的》、《暗示》、《承受不了針尖的愛意》、《用圓規(guī)比喻愛情》、《簡單的世界》、《愛與不愛》、《情人節(jié)的禮物》等等，等等。

愛，是寧明詩歌始終的主題。他總是執(zhí)著地叫人去愛，從不叫人去恨。他篤信：教人去愛就足夠了。而恨則不必去教。這是他用詩“泄秘”給我們的。請讀《軟刀》：“是我忽略了鐵的個性/越是熱情，它的脾氣越軟/若是潑冷水，倒會使它/倏然變得強硬//這使我想起了另一種刀/刀刃很軟很軟/在刺向你時/還會讓你感受到/一種舌尖樣的親吻//這樣的刀決不能用鐵制作/鐵做的刀，很容易/讓對手捉住把柄/而我說的軟刀/一生下來，就要把自己的把柄/閹掉”在煅鐵的物理具象中，“抽象”出一個要緊的人文大話題：在人世間，人與人、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的相處中，是強硬更有力量，還是柔軟更有力量？如果把這力量比喻為刀，詩人不看好“硬刀”，而深情寄托于“軟刀”。這刀“決不能用鐵制作”，因為它并不去炫耀鋒利、強橫；這刀“一生下來，就把自己的把柄/閹掉”，因為它不想被誰握在手里，揮舞著去砍殺異己或他者。那么，這刀何用？詩人給出的驚人意象是：親吻！“這刀很軟很軟/在刺向你時/還會讓你感受到一種舌尖樣的親吻”（因為是刀，所以用上了一個“刺”字，為了避免害意，“刺”字該是帶著引號的，跟進的“還會”也該換上“定會”為好）。

原來這軟刀，就是用善和愛制作的；“親吻”就是去善，去愛！

在財富越來越向少數(shù)人集中的資本時代，在強權(quán)、霸道越來越向少數(shù)資本帝國集中的“全球化”語境中，寧明這樣地勸善、勸愛，夠用嗎？有效嗎？不顯得孱弱和窩囊嗎？這問題是早就有人思考過的，《敬畏生命》的作者阿爾貝特·史懷澤就這樣講：“一切力量本身都是有局限性的。因為它們產(chǎn)生著遲早將和它同等的或超過它的力量。善良則簡單而始終地在起作用。它不產(chǎn)生阻礙它的對立關(guān)系。因此，它是合目的的和最強有力的力量?！保ㄞD(zhuǎn)引自《大學人文讀本·人與自身》第110頁）除了善和愛，一切其他的力量，不管多么鋒利、強勢或霸道，都將“產(chǎn)生著遲早將和它同等的或超過它的（對立）力量”。唯有善和愛才“不產(chǎn)生阻礙它的對立關(guān)系”，因此是“簡單而始終地起作用”的“最強大的力量”。當今世界上一個威勢大國就不懂此理。自二戰(zhàn)以來，算上剛剛結(jié)束的利比亞戰(zhàn)爭，它已在別國的領(lǐng)土上整整打了七場大仗了，滿世界地用血腥殺戮制造仇恨，卻并不覺悟是在催生著“遲早將和它同等的或超過它的（對立）力量”。它肯定是征服不了全世界的。真不知道，等終于打不動的時候還怎么個活法。仔細思量起來，善和愛，亦即中國文化祖先所強調(diào)的那個“仁”和“德”，才是最真正、最可信的“普世價值”，像民主、平等、自由以及人權(quán)等，如果不將善和愛真真正正地坐實進去，就都有可能變得可疑起來，甚至異化為時髦的欺騙和謊言。

阿爾貝特·史懷澤和寧明，一位使用概念和判斷，一位使用意象和意境；一位著力沖擊我們的認知，一位著力沖擊我們的情感。然而他們指向的卻是同一種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