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上的花貓

王淑影

小花貓比春蘭來的晚。春蘭剛來一個星期，對什么還不太熟識的第一個星期天，老太太的兒子來看他母親，帶來了這只花貓。花貓才一個月多一點，叫聲細(xì)細(xì)的，走路弱弱的。春蘭不喜歡貓。她喜歡狗。春蘭覺得，貓是奸臣，狗是忠臣。這印象，也沒什么具體的原因。在春蘭這里，好像就是天生的。但是，老太太的兒子喜歡，春蘭不得不好好伺候這只她不喜歡的小花貓。

伺候花貓，又成了春蘭的一個活兒。來之前的條件里，并沒有提及。可能，都以為，貓不算個事。事實是，這貓，是個不小的活兒。早晨，春蘭知道老太太的兒子要來，便早早地把老太太的洗漱用具備好，把衛(wèi)生間打掃一遍，窗戶打開透氣。春蘭希望老太太的兒子來的時候，她們的一切都完事了，端端地坐在那里?？墒?，老太太懶在床上，不肯起來。都收拾完了，春蘭在地上站著等。門鈴響，春蘭跑到門前，照著吩咐，從門上的那個小洞向外望，是老太太的兒子，腋下夾著一個小盒子。門開了，那小花貓被倒了出來。它也陌生，怯怯的一小堆，不敢站起，不敢挪步。

“同事給的，它還沒有吃飯，給它找個地方，然后，這里是奶，給它。”奶是不能給它的，它懂嗎？是給春蘭的。老太太的兒子進(jìn)屋去看他媽，春蘭就不知道，是應(yīng)該同去，還是在這里照顧這只貓。

“喵”，小花貓站起了，開始環(huán)視。春蘭就同它一起環(huán)視，給它找地方。哪里呢？把它放在哪里比較合適？這里哪哪的，都是亮堂堂的。這里哪哪的，都不是春蘭可以說了算的。哪呢？用什么裝它？這真是個難題，春蘭又不能為這點小事去請示。人家母子在說話呢。

“喵，喵，喵”，小花貓向陽臺走去，春蘭跟著它來到陽臺。陽臺有個臺，然后才是玻璃窗，雖然這個臺很矮，但小花貓還是上不去。嘩嘩嘩嘩，小花貓上不去，就用爪子撓。春蘭看出，小花貓是想上到那個臺上，然后呢，就是逃跑吧。不能讓它撓，它的利爪會把窗臺撓出痕跡。貓的毛沾到了春蘭的衣服上，春蘭往下?lián)浯?，那毛很固?zhí)，不掉。

兒子看見媽媽頭發(fā)凌亂，牙沒刷臉沒洗，廁所還沒上，飯更是沒有吃。不怎么高興。他是希望花錢找了保姆，母親應(yīng)該時時刻刻利利索索的。貓和老太太，春蘭就有點分身無術(shù)了。老太太的事情，不用囑咐了，已經(jīng)經(jīng)過一個多星期的磨合了。這貓的事情，卻讓春蘭不敢小瞧了。剛抱進(jìn)來時，春蘭還天真的想，不就多只貓嘛?？墒菍嶋H，這哪是只貓的待遇??！

鮮奶加熱，火腿切碎，澡盆備好溫水。把小魚洗凈，去頭，用大醬燉了。這些，都是給小花貓的。洗發(fā)水不能流到貓的眼睛里。貓的屁股也要洗。貓泡在溫水里那種氣味，順著水汽升騰，都鉆進(jìn)春蘭的鼻孔里，春蘭感覺有點惡心。她歪著頭，盡量躲避那氣味。貓也不老實，掙扎著，把水濺了一地。洗完了，濕貓站在浴巾上，春蘭拿來吹風(fēng)筒。嗚地一聲，小花貓?zhí)饋硪堋Ｋ幌矚g吹風(fēng)筒這聲音。春蘭一把把大浴巾兜起，小花貓在里面掙扎，老太太的兒子看見，說：“那不把它捂死了？不能那么對它?！彼裕禾m很害怕老太太的兒子見到她正干的一切活計。

“大姐，我媽要上廁所！”春蘭聽到喊聲，擦了手剛要走，小花貓“噗”跳到水里，貓前爪搭在盆沿立了起來，它又要出去。春蘭彎腰，把濕貓拎出，用大浴巾包裹了，放到陽臺，關(guān)上門。一路走一路想，貓不會跑了吧？不會惹什么禍吧？這不單是一個活兒，還是一個心思。

一到星期天，老太太的兒子就來了，跟老太太嘮嗑，有時也給老太太做好吃的。然后，就抱起小花貓親熱，調(diào)教小花貓。教它雙爪作揖，也給小花貓買玩具，一個毛線花紋的小球，專門給小花貓撓著玩的，還給小花貓買小衣服小鞋子什么的。這都得春蘭給穿戴，臟了還得洗刷，都是春蘭的活兒。這兒子挺孝順，春蘭很羨慕老太太有這樣的兒子。但是，從內(nèi)心里說，春蘭不希望老太太的兒子常來。她兒子一來，春蘭就格外緊張。家里的一些習(xí)慣和規(guī)律就打亂了。

裝貓的漂亮的小籠子放在陽臺上，很陽光很敞亮。籠子里鋪上小褥子，陽臺角有一個盆子，里面裝著沙子，那是小花貓的廁所。小花貓吃飽喝足，有時候就扯著春蘭的褲角轉(zhuǎn)，春蘭就把球拿給它玩耍。這貓的享受，經(jīng)常讓春蘭為自己的孩子難過?，F(xiàn)在，城里的人們把動物當(dāng)孩子，過去，鄉(xiāng)下的人們把孩子當(dāng)動物養(yǎng)。春蘭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些顛倒黑白的城里人了。

“蘭子，念段報紙?！贝禾m拿起報紙，手就有點顫抖。春蘭讀了三年書，現(xiàn)在也忘得差不多了。念報紙對她來說是一個復(fù)習(xí)生字的過程。有些詞不是靠理解去讀，而是靠字本身，主要是讀音，把音讀準(zhǔn)。所以，那新聞事件就念得生硬，小米干飯泡水似的，很散。也沒有味道。但是，老太太喜歡這樣為難她。念半個小時報紙，手都僵了，身上也冒汗，比干兩個小時活兒還要累。

“我這是給你學(xué)習(xí)的機會呢。你老不看字，早晚得把它們都忘光了。將來哄孫子你都不夠格。”

是的呢，這是春蘭最糾結(jié)的事情。奶奶哄孫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但是，春蘭知道自己怕是哄不成了。因為，村里許多爺爺奶奶，都早早準(zhǔn)備好了將來到城里哄孫子，結(jié)果都是，興沖沖地去，不幾天就垂頭耷腦地回。問了也不說，都覺得難過。自己的孩子都養(yǎng)大了，怎么就不會哄孫子了呢？爺爺奶奶還會害了自己的孫子啊？現(xiàn)在的哄孫子不是過去的帶孩子，方式方法哪哪的都不對勁了。甭說哄孫子，現(xiàn)在兒子大老遠(yuǎn)的回來一趟，娘倆都不適應(yīng)了。孩子從上小學(xué)開始與她就聚少離多了。算一算，現(xiàn)在的孩子跟父母在一起能有多少天呢。就是懷孕時帶在身上那九個月是實實在在的近距離呀。

這老太太，厲害著呢，退休的老校長，毛筆字寫得漂亮，畫畫得也好。寫字和畫畫就是她的營生。老太太視力不好，寫硬筆字得用一點零型號的粗碳素筆。但是，老太太很有好學(xué)精神。老太太總是借春蘭一雙眼睛，干這干那的，而春蘭要借老太太的智慧和知識。這也是互補。在老太太這里，春蘭學(xué)了好幾句常用英語哪。所以，春蘭和老太太相處得還算好。這個工作她干得也很愉快。這樣她就準(zhǔn)備多干些日子。

這回出來當(dāng)保姆，兒子是不同意的。

兒子說：“媽，你不要給人當(dāng)保姆，那活兒太磨人了，時間長了你就一身奴性沒了自己?！?/p>

春蘭不大理解兒子的意思，當(dāng)個保姆怎么會把自己弄沒了？春蘭覺得兒子是書念多了把自己念愚了。

把這想法對老大說時老大也是不怎么同意的，老大說：“你走了這地里的活我一個人能干過來？”

“干不過來就租出去嘛反正我是不干了，干了一輩子莊稼活干夠了?！?/p>

“飯還吃了一輩子呢！咋沒聽你說吃夠了？”老大說話總是這么嗆人。

兩個人很不愉快，最后，老大還是同意了。不同意咋辦呢？即已起了走的心，活兒就踏不下心干了，留住人留不住心。老大對鄰居大嫂很有看法，都是她鼓動春蘭出去的。

春蘭就別別扭扭地跟著鄰居大嫂來到這座城市?；顑阂彩谴笊┙o找的，離她當(dāng)保姆那家只隔一棟樓。半月假時，兩家都放假，她們倆個相約一同到公園去走步。家離她們很遠(yuǎn)，坐車一個來回得十個小時。不是怕花錢，是時間不夠用。如今，已不是等米下鍋的時代。細(xì)說她們兩家都有六位數(shù)的存款。只是不愿意再順著地壟爬著掙錢了。想直直腰，還能有點收入。就這樣。干點省力的，干凈的，風(fēng)吹不到雨淋不著的工作。當(dāng)然，保姆這活兒，也不是誰都能干誰都愿意干的。村里就有許多人對她們來這里當(dāng)保姆不感冒。好好的不少胳膊不少腿的，干點什么不好哇，伺候人，你道現(xiàn)在的城里人是你家的豬??？來了才知，人生立命之活兒，各有千秋。有好的人家，會時時處處體量敬重保姆，那樣這活兒就很體面了。但是在某些人家里，很讓人憋屈。她們也有原則，出來是為了掙錢，也是為了開心的，還是為了養(yǎng)養(yǎng)身體的。但肯定不是來受氣的。她們當(dāng)保姆的人家都是有星期天的，都是不用做飯的。每天打掃衛(wèi)生，出去打飯，陪老人說話。看著老人別出什么意外。就這些。理論上就這些，但實際還會派生出很多細(xì)小的推脫不掉的活兒。比如這個額外的小花貓。隔三差五的某個兒女有事，把他們的孩子送來，還得給看一天，這些都不算數(shù)了。來時說好了休星期天的，但一次也沒休過，在人家家里怎么休息啊。

轉(zhuǎn)眼來這里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有花貓為證。從懵懵懂懂到現(xiàn)在的成年花貓，春蘭的保姆生活是同花貓一起成長的。春蘭和花貓，相處得很好，花貓是家里重要的一員呢。但最近有些不愉快。這幾天花貓有點反常，整天坐立不安，不安心吃飯。魚蝦蛋奶的，聞都不聞，很可氣。某天早晨，突然的，就一頭撞向玻璃。估計是眼冒金星了，痛得它有些憤怒，回過頭來朝春蘭喵喵叫個不停。與此同時，外面響應(yīng)的，是一群野貓。春蘭從沒看見這里一下子會聚集這么多野貓。這棟樓房的后面有一片小山坡，那大概就是山上的野貓吧？那幾只貓，都瞅著這一扇窗子。一只黃貓，一只黑貓，還有一只說不上是什么顏色的，滿身塵土。還有兩三只小一點的，也在那里湊趣。這些貓都奇形怪狀的，長毛的短毛直毛的卷毛的。有的像沒洗的拖布，有的像一只大鞋子，毛絨絨臟兮兮的。他們跟花貓可沒法比?；ㄘ埫刻煲粋€澡，干了的時候，渾身都香噴噴的，質(zhì)地紅是紅白是白的，貓毛松散，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但是，花貓好像并沒嫌棄外面野貓的臟?；ㄘ堅谖堇镞鬟鹘兄?，它這一叫，外面的貓更是急得上跳下竄?；ㄘ堅谖堇镆布卑?，抓耳撓腮的?；ㄘ埐⒉皇亲プ约旱亩洌?，門窗的把手什么的。春蘭當(dāng)然不能讓它撓。那邊老太太到了上廁所的時候了，春蘭只有扔下了花貓去管老太太的事。然后，出去買菜，今天老太太的兒子要回來。春蘭換了衣服——出門當(dāng)然得換衣服了，老太太的兒子經(jīng)常說，你不用換，穿什么還不行？春蘭不能，打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一直是，出門要換衣服，頭梳得利利正正的。出門和居家，是兩碼事。拿了菜籃子準(zhǔn)備去市場?；ㄘ堮R上過來，用臉貼著春蘭的褲腳。春蘭抻手拔弄一下它的頭，告訴它聽話，一會兒回來給它買好吃的。春蘭突然覺得，這話好像以前經(jīng)常跟兒子說啊！

買菜回來，又忙老太太的事了。老太太的兒子回來的時候，老太太的事都忙完了。老太太的兒子進(jìn)屋不是奔他媽去，而是先招呼一聲花貓。喵——喵——他一邊往貓的住處走一邊喚貓。這回，貓沒有應(yīng)答。哪去了？春蘭過來，也沒能找到。

“不會是跑了吧？”老太太的兒子說。

“不會吧？買菜的時候還在這里呢?！贝禾m不敢肯定，所以語氣就軟綿綿的。

貓——貓——貓——貓——貓貓，前后左右邊喚邊找，還是不見貓影。春蘭猜想，肯定是偷空溜出去了。不會丟了吧，自從來了這兒，花貓可一次也沒出去過啊！這街街道道的，連春蘭走過多少次都暈了向呢。春蘭站在那兒，不知道該干什么了。老太太的兒子不回來，她總知道什么時候該干什么。但老太太的兒子一回來，春蘭就不知道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了。這會兒，是出去找貓呢還是……

“大姐呀，你先把飯做了，一會兒我妹妹們回來，我們打麻將，你再去找貓?！?/p>

噢，春蘭心里是不高興的，他們打麻將，吵吵鬧鬧的，讓人的心靜不下來。春蘭倒不是怕活多，關(guān)鍵是她無所適從。你聽哪一個的？似乎回來的男男女女，都是主人。而且，這主人的素質(zhì)也是不一樣的。有老是橫眉冷對喜歡挑刺的，有尊重勞動自我約束的，也有善解人意不能表露的。

春蘭在街上找貓，自己也像個漫無目的的流浪兒，貓在哪里呢。這里不像鄉(xiāng)下，在街的這一頭，可著嗓子喚貓，那一頭的貓也能聽到。而且，鄉(xiāng)下的貓聽喚，因為，喚回來有吃食的獎賞?；ㄘ埐挪焕頃裁椽勝p不獎賞，平日里什么東西都吃膩了。花貓絕不會為一口吃食而放棄自由。悄悄地走，悄悄地看。不見貓影。春蘭住的這地兒，拐過幾棟樓，就是一座小山了。貓知道這情況嗎？

春蘭不敢走得太遠(yuǎn)，怕找不到回來的路。貓也是吧？前邊一個垃圾箱，一只貓在垃圾上伸著鼻子嗅，用爪子翻找。春蘭過去，那貓不跑，還虎視眈眈瞅著春蘭，這貓也不好惹，春蘭趕緊躲開。不過，貓給春蘭提醒了?；ㄘ埧赡芤苍诶@樣的地方轉(zhuǎn)悠吧。家門口的垃圾箱，只有兩個是春蘭經(jīng)常光顧的。這半年，春蘭的活動場地，就是以家為半圓，最遠(yuǎn)沒遠(yuǎn)過第二個垃圾箱，還有離家不遠(yuǎn)的菜市。當(dāng)然，這片樓的住戶都是普通市民。算是一片舊區(qū)。樓面、家家戶戶的陽臺都很舊。還有的陽臺上放著花盆、紙箱子、掛著衣服，很雜很亂。這些日子春蘭買菜從來沒向四周……特別是高處看看。今天由于貓，春蘭就抬起頭向高處看了。天空灰蒙蒙的，很臟，陽光好像生銹了。這半年來，春蘭幾乎是個囚徒，囚在那幾十平方的樓里。心都被囚小了，眼光也囚短了?，F(xiàn)在，春蘭看遠(yuǎn)處，就感覺視力不夠用。花貓是不是會在哪個陽臺上蹲著？走著，離小區(qū)就遠(yuǎn)了。

一陣鑼鼓聲音傳來，是扭秧歌的曲調(diào)。春蘭太熟悉這聲音了。走著，春蘭的腳步就踩上鼓點了，腳不由自主的，就奔那兒去了。春蘭看見了街上跳舞的人，都是如她這么大的年齡，有的比她老多了，但人家的腿腳很是靈便。那秧歌扇子耍的，五彩繽紛，上下翻飛。隨著鼓點的聲音，腳跟著節(jié)奏，春蘭的心就起了歌兒。一抬腳一落步，有板有眼。春蘭體內(nèi)的音樂細(xì)胞立刻活泛起來。這隊伍，不時的有人跟進(jìn)。走著走著，花貓的印象就淡了，被這鼓點打得七零八落。春蘭跟上了隊伍。舞步很專業(yè)，甚至比場上的人還活泛。

身邊一位老姐把自己手里的扇子遞給了她：“你扭得好呀，經(jīng)常練嗎？”

“沒有，我年輕時在文藝隊呆過?！?/p>

“我說呢，就是不一樣。下個星期天你來吧，我們一星期一次活動。以后參加我們的隊伍吧。”

“下個星期？那么今天呢？”噢，今天春蘭是應(yīng)該休息的。今天還是老太太的兒女們回家的日子。那么花貓呢，貓——貓——貓——貓——春蘭趕緊還了扇子，轉(zhuǎn)身出了隊伍。

轉(zhuǎn)悠了一下午，沒見貓的影子。腦子已不再是貓的印象，那秧歌的節(jié)奏不時在鏗鏘著。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咚咚鏘——這節(jié)奏伴著春蘭走上臺階，滿腦子都是喧天的鑼鼓聲。

“咦？”春蘭看見，花貓蹲在門口，“你什么時候回來了呢？”春蘭心情很好，認(rèn)認(rèn)真真地和貓說了句話。嘩嘩啦啦，屋里麻將和牌了。春蘭趕緊拿鑰匙開門，轉(zhuǎn)身喚貓，又沒了，春蘭一急，就聽貓在屋里喵了一聲，這貓。

麻將剛剛散伙，老太太的兒子一手提著貓耳朵，另一手打貓的屁股：“叫你出去，叫你出去，再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花貓瞇著眼睛，知道做錯了事情，任打任罰的樣子。然后，老太太的兒子扔下貓，去洗手。

“趕快給它洗澡，臟死了?！贝禾m就抱著貓去洗澡。

晚上，貓在陽臺窗前轉(zhuǎn)悠，不肯進(jìn)窩。春蘭把一切收拾停當(dāng)，準(zhǔn)備休息前，又來看看貓。貓從窗前奔過來，貼著春蘭的褲角，顯得很親切。

春蘭彎下腰，安慰一下貓的腦袋：“進(jìn)窩睡吧，我不懲罰你了。”

可是，貓不聽勸，仍然貼著春蘭的褲角。春蘭把它抱到窩里，從頭到尾捋了一把，像從前渴望兒子長大似的。貓沒有動，春蘭放心地回房間睡覺了。半夜時，全家人被陽臺的貓叫聲驚醒了。春蘭趕緊去陽臺，貓不叫了，站在陽臺上，貓臉緊貼著玻璃，想出去的樣子。春蘭走過去，把花貓抱下來。聽到聲音，往外面一望，嚇了春蘭一跳，好幾只亮亮的眼睛在黑夜中閃動。都是花貓這一趟惹的。春蘭覺得花貓出去是自己管理不嚴(yán)，也就很自責(zé)。安撫了一會，花貓老實了。春蘭打開窗，外面的野貓不見了蹤影。夜風(fēng)吹來，撫慰春蘭的臉。春蘭捋了捋頭發(fā)，哈出一口渾氣，一顆星剛好在這時滑了下去，不知它掉到了哪個草叢里，那個方向怎么好像是家的方向？這個時候……春蘭低頭看了一下手機，凌晨兩點鐘，老大是不是該起來摘草莓了？那是兩個人干的活，如今他一個人干，只有早起。春蘭想著老大頭頂一盞充足了電的礦燈，亮炯炯的，能照到好幾十米，整個大棚都亮了。春蘭有些想家了。找到“老大”號碼，一按鍵，正在接通時，春蘭就后悔了。

也許老大沒起來吧？正在夢中？猶豫間電話通了，好長時間才聽到“喂！”的一聲，聲音很沖。春蘭也就有了氣。

“我這里被貓攪得一夜沒睡，想和你嘮嘮嗑，你火什么?。俊?/p>

“貓？貓能擾得了你？我這兒正急著摘草莓呢！趕在天亮前得摘完裝箱擺好人家來拉貨我又沒幫手哪有閑空和你嘮嗑？”老大說的這套莊稼院的活計跟春蘭眼前的貓事一點也不搭界，多遙遠(yuǎn)??！

老大一火春蘭的氣就消了。夜空的星星多亮啊，老大在家總是頂著星星到地里，從來也不抬頭看看天。她知道老大一個人在家辛苦。但心里還是不得勁，畢竟都好多天兩個人沒好好說說話了啊。這男人就這樣，一點點耐心沒有，眼里只有活兒。春蘭在家里他是這樣，現(xiàn)在分開這么長時間了他還這樣。自從當(dāng)了這個保姆，春蘭的一些想法就有變化，對以前的種種習(xí)慣開始變得不習(xí)慣了。

春蘭關(guān)上窗，又安撫一下花貓：“你別和它們在一起，記住，你和它們不一樣，它們是野貓，臟?！被ㄘ埗抖渡碜樱孟窕貞?yīng)春蘭的話似的，這讓春蘭很是欣慰。春蘭閉上眼睛，剛?cè)雺羿l(xiāng)，又傳出花貓凄慘的叫聲。是的，是凄慘。春蘭從沒覺得貓“叫春”的聲音這么難聽。春蘭一骨碌爬起來，趕快到陽臺去制止花貓。老太太的兒女們已經(jīng)抗議貓的叫聲了，好像春蘭的孩子攪了他們的好夢似的。春蘭看見剛才跑走的野貓又蹲在對面守候，很是執(zhí)著。此刻，看到花貓溫順的樣子，春蘭就懷疑剛才那叫聲是花貓發(fā)出的。

春蘭指著花貓的頭：“剛才，是你叫的嗎？那聲音可太粗野了，別再那樣叫了，太難聽了，你‘喵’一聲我聽，輕聲的？”

花貓沒有理，眼睛瞄著窗外。窗外那幾只骯臟的野貓還在堅守。春蘭打開窗，揚手嚇?biāo)鼈円粐?，一只野貓剛要跑，見沒什么危險，又停住了，而另幾只根本就沒動。

“啪”地一聲，從春蘭身邊突然飛出一只鞋子，“這些野獸！”

春蘭回頭，看見老太太的兒子怒目橫眉的樣子比外面的野貓還可怕。轉(zhuǎn)回身來，貓們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老太太的兒子又拎來幾只鞋子，“啪”往地上一扔：“再來就打！跟它們客氣什么！”

春蘭覺得這鞋就像扔到了她心上似的，打得她的心“噗噗”地跳。又好像那貓與她合謀，搞出這難聽的聲音來影響大家。春蘭心里就很急很羞愧又很委屈。這一晚，起來五六次，好幾只鞋子扔出去，好歹把天等亮了。清晨，春蘭下樓到早市買菜，看見了昨晚扔出來的鞋子，東一只西一只的，倒著的立著的。這些寂寞的鞋子，像一場陰謀，讓人心里起疑。

這個周末，春蘭過得最累了，是心累。體累休息下就好了，心累可就不那么容易調(diào)整。白天伺候老太太的兒女打麻將，這個花貓也不省心，晚上無數(shù)次起來制止貓叫，春蘭的覺沒有睡好，走臺階時，有點頭重腳輕。

終于到了月末，春蘭一早收拾停當(dāng)，老太太問：“你回家嗎？”本來打算回答回家來著，可是，那是撒謊，兩天時間根本不夠。來回坐車就得扔出去一天多的時間，剩那么幾個小時夠干嘛的？何況，老大也有活兒，興許回家那會兒他正在遠(yuǎn)處干活哪，連到車站接她的人都沒有。但也不能說沒地方去，春蘭說：“到我表妹家?！庇谑?，春蘭就來到了離老太太家最近也是最便宜的旅館。這是春蘭早就觀察好的一個家庭旅館。春蘭就奔著“家庭”二字去的。想“家庭”一定有家的親切和溫暖吧。領(lǐng)她到這里來找活的大嫂早跳槽子了，到一個工資更高的人家，離春蘭挺遠(yuǎn)了，以前兩個人還能在一起搭伴過月末。大嫂曾經(jīng)笑春蘭砸死坑：“你不挪窩人家能給你漲工資??？”可是，春蘭就這么死心眼，不好意思提工資，不好意思撂挑子。跳槽，那得拉下臉來啊！

辦理好手續(xù)，無牽無掛沒有任何心思和負(fù)擔(dān)，春蘭躺在床上，胳膊腿的一一擺開。望著天花板上幾只蒼蠅在飛，真有家的感覺了。沒有開燈，屋里很亮，春蘭有點不適應(yīng)，仿佛正拉著犁的牛，一下子卸了套，牛就不知該怎么辦了。白天和勞動是連在一起的。這么亮的天，躺著多可惜呀，關(guān)鍵是，春蘭從沒有白天休息過。春蘭爬起來，頭有點暈，站了一會兒，好了。但是，春蘭很害怕剛才的暈。不敢生病?。〈禾m又躺回去，不管不顧地，伸開四體，拉上不是很干凈的被子，蒙了頭，在被里的黑暗中，有一種不好的氣味。且不管它什么氣味了，睡吧睡吧。春蘭告訴自己，休息。

一覺醒來，掀開被子，陽光刺目。天亮了!春蘭一骨碌爬起來，一下跳到地上，慌忙找鞋。鞋在另一邊放著，陌生的房間讓春蘭想起了，自己是在旅館里休息。坐在床上，渾身酸痛，頭還有點暈。趁這兩天休息，一定要把自己修理好。春蘭看了一下手機，現(xiàn)在是上午十點鐘。手機在她這里幾乎就是個手表，用于看時間的。沒幾個人知道她的號碼，更沒人給她打電話。春蘭下床，穿戴整齊，出了旅館，奔大藥房去了。具體也說不上哪有毛病，就是身體沉重，不爽，想打個吊瓶，讓身體輕松一些。開了藥，大藥房的人卻說不能打，得上診所。春蘭提著藥，失去了主張。鄉(xiāng)下每一個藥房都能打針，這里卻不能。

出門找診所。也不敢走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回來時找不到這個旅店了。這里有一處大醫(yī)院，春蘭經(jīng)常去給老太太拿藥什么。但輪到給自己看病她是不敢去的。附近也沒有小診所，不如再回到那個大藥房，退了吊瓶，開點去痛的藥吃吃吧。拿什么藥？不知道，就是渾身疼痛，哪兒哪兒的都疼。頭還有點暈。什么病？誰知道是什么??？看著挺好一個人??！

休了兩天，沒覺得清爽，渾身死沉死沉的，乏力。春蘭從給老太太讀報中了解到這狀態(tài)，可能就是“亞健康”。需要身心放松，但她放松不了。最近就這一個花貓，就把她忙壞了。其實這里活兒真的不累，春蘭是吃過苦的，莊稼院哪一樣活兒都要比這里累得多。但莊稼活兒是累體，這里是累心。

花貓跟春蘭有了感情，一見春蘭的面，“呼”地一下就撲上來了。又是蹭春蘭的胸又是貼春蘭的臉，搞得春蘭很難為情。在這一家子人面前，花貓怎好這樣跟她親昵呀。花貓不懂人的心思，親熱完，跳下地就奔陽臺去了，不理老太太兒子的呼喚，這可太氣人了。

那天傍晚出來扔垃圾，門沒及關(guān)，花貓一下子又竄出去，倏地不見了。春蘭放下手中的垃圾，趕緊追出去?；ㄘ埾駛€淘氣的孩子，出了門拚命往街上跑，正跑著，一棵樹擋著了去路?；ㄘ埻Ｏ聛恚米ψ訐蠘淦?。沒及春蘭上前，鄰居的門里突然竄出一條小狗，見了花貓，狂吠著奔過來。花貓以樹為軸轉(zhuǎn)了一圈，那小狗也圍樹轉(zhuǎn)圈追攆。春蘭知道貓狗是死對頭。而且，這死對頭總是狗占上風(fēng)，所有的貓都怕狗。春蘭彎腰想撿一塊石頭什么的嚇那可惡的小狗。這柏油路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打掃得干干凈凈，春蘭慌了，可怎么好呢。她向那小狗揚起手，跺著腳，高喊著。狗不聽不理，繼續(xù)追趕?；ㄘ埣贡车拿Q了起來，叫聲惶恐慘人，貓步慌亂，好幾下險些被狗咬到尾巴了。花貓急了，豎起身子，蹭蹭一口氣攀到樹梢，四肢緊扣著樹皮，驚恐地朝樹下看那小狗。而樹下的小狗，仰頭看看花貓，坐了下來。大有守護到底的意思。

天黑了，樹上的花貓影影綽綽看不太真了。春蘭在樹下仰望，貓貓貓地喚著，聲音細(xì)細(xì)的。花貓在樹上“喵喵喵”呼應(yīng)，充滿了恐懼和驚慌。

兩個陌生人過來圍觀，一個說：“你說這么高，貓自己能下來嗎？大頭朝下不得摔死?。　?/p>

“沒聽說貓爬樹摔死的，不過，它怎么下呢？”兩個人不得要領(lǐng)，用腳蹬樹，希望能把貓晃下來。這兩個陌生人在昏暗的路燈下讓春蘭害怕，回頭望望家的方向，突然感覺好象是老太太喊她了。老太太的兒子這會兒還在家生著貓的氣呢，可千萬別讓他知道花貓的事。春蘭急忙招呼高處的花貓，樹上的花貓死死抓住樹干，不肯下來。春蘭怕誤了事，趕緊跑回去應(yīng)付，但她的心還在樹上?；ㄘ堖@會兒怎么樣了呢？

這會兒花貓正觀察樹下動靜，樹下沒有人了，也不見了狗的蹤影，四處一片寂靜?；ㄘ堅跇渖掀ü沙拢郎?zhǔn)備往下退。一個路人發(fā)現(xiàn)了，用腳蹬了一下樹，花貓“倏”地一下，又竄了上去，這回更高了，在一個樹杈上搖搖晃晃的，看著很危險。

老太太的兒子還是知道了樹上的花貓，出來看，只能看見一團黑影在那里一動不動。喚了一會兒，花貓沒有應(yīng)答，更沒有行動。

“讓它在這兒吧，不要了，這幾天讓它攪得全家不得安寧?！被ㄘ埖闹魅苏f。

春蘭隱約覺得，這花貓可能要無家可歸了。大家都走了，春蘭也不好在這里守候，但她不放心，走的時候?qū)χ鴺渖系幕ㄘ堈f：“沒人的時候，自己趕快下來啊，趕快回家，再鬧下去，時間長了人家真不要你了?！?/p>

說不要還真就不要了。花貓好像意識到了什么，第二天一早，沒等春蘭收拾完去看，自己回來了。低眉順眼的，拖著尾巴，溜著墻角，回到自己的窩里。春蘭捋了一下它的頭，它抬頭看看，“喵”了一聲，又臥下去，像是累了。春蘭理解花貓的心情，此時，花貓更希望休息，而不是洗澡?？墒牵幌丛柙趺纯赡茏屇阈菹?。

“呀!太臟了，趕快給它洗澡！完后，把它送出去。不要了。這幾天真要了命了。”

“這幾天，它是發(fā)情，懷上就好了，能下一窩漂亮的小貓?！贝禾m替花貓說情，可是，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輕，人家是不會聽她的?；ㄘ垇淼臅r候，也沒有人征求她的意見。

春蘭把花貓揪出來，洗澡。仿佛知道，是留不住了。主人家對花貓的那種愛，被這幾天的折騰，都已經(jīng)傾盡了。一點點感情都沒有了嗎？

“快點快點！送出去，越遠(yuǎn)越好!”那種厭惡的程度，仿佛，花貓是個死老鼠了。愛和恨，怎么可以這么快怎么可以這么決絕!

“快點送走吧，！你還有別的事。別磨嘰了?！?/p>

春蘭洗貓的手有點抖，還把洗發(fā)精弄到了花貓的眼睛里，花貓不體量春蘭的心情，直往外撲，撲了一地的水，并“喵喵”地嚎叫。春蘭緊張地回頭看，就見一雙腳早已站在她背后，不知忍耐多久了那種沉穩(wěn)。春蘭慌忙站起，抱著濕漉漉的花貓，把它放籠子里。然后，收拾一下花貓的用品，小鞋子小衣服，還有，小時候玩的那個毛線一樣的球，統(tǒng)統(tǒng)都裝箱里。

“你把它送過幾站地，扔掉，馬上坐車返回，千萬別讓它跟回來了。千萬千萬！”

春蘭沒有馬上返回，她送了一程又一程，總也選不中地方。鬧市她怕花貓亂了心，怕花貓挨打，花貓如她一樣，沒出過遠(yuǎn)門。太僻靜又怕花貓找不到吃的，餓著。有野貓的地方怕花貓受欺負(fù)，沒野貓的地方，花貓怎么生存??！有沒有人把花貓撿回家？是不是有人會踹花貓一腳？花貓懷孕了嗎？到哪去生它的孩子？以后還會不會有穿衣服小鞋子玩毛線球的機會？不知不覺的，春蘭都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到了哪里。出門時的清晰印象已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