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倩[浙江財經(jīng)學院, 杭州 310018]
作 者:黃 倩,浙江財經(jīng)學院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語用學。
從中世紀開始,東方異域便進入了英國文人的審美視野。19世紀,英國文學進入浪漫主義時期,追逐東方情調(diào)儼然成為一種社會時尚。文學家們紛紛將東方元素納入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以此尋求理想中的“精神家園”。在這一時期的詩人群體中,拜倫無疑是書寫東方題材最為突出的,他是“唯一一個通過把自己融入東方文化來體驗東方的英國人”。
從地理層面來看,拜倫詩歌涉及的東方主要是歐洲傳統(tǒng)意義上的東方,它包括地中海沿岸諸國以及近東地區(qū),覆蓋希臘、阿爾及利亞、土耳其等國和地區(qū);而從意識形態(tài)層面來看,“東方”是詩人擺脫自我焦慮,超越自我的“世外桃源”。
拜倫的東方情結從童年時代開始滋長,并對其一生產(chǎn)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響。正如詩人給好友的一封信中所寫的,“把握住東方,神的旨意,……唯有如此才是寫詩的策略”,東方題材已然成為他創(chuàng)作生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在拜倫之前的歐洲,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許多有關東方的傳說、詩歌、小說、戲劇等。遠古時期,充滿奇幻色彩的東方神話極大地激發(fā)了歐洲人探索東方的欲望;文藝復興時期,東方常被作為裝飾性背景搬上戲劇舞臺;伊麗莎白時期,隨著西歐擴張欲望的不斷攀升,文學家多借助塑造東方外來征服者形象來表達他們的社會政治愿望;啟蒙運動時期,中國藝術品與文化元素的大量涌入給歐洲思想界和文學界帶來了巨大沖擊;18世紀末,“東方”在浪漫主義潮流下開始“復興”。以上種種歐洲人對東方認識的積淀無疑對拜倫產(chǎn)生了極大的吸引力。
拜倫天資聰穎,從幼年時期就開始廣泛涉獵各種東方書籍。《舊約》《天方夜譚》《可蘭經(jīng)》等歷史文化典籍的閱讀構成了詩人認識東方的基礎。書中充滿異域東方色彩的想象世界、神秘氛圍以及宗教傳說等在他幼小的頭腦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自此,拜倫心中便充滿了對東方的憧憬。
廣泛的閱讀不僅激發(fā)了詩人豐富的想像力,也萌動了詩人踏上東方之旅的愿望。1809年到1811年間,拜倫游歷了葡萄牙、馬其頓、西班牙、希臘、阿爾巴尼亞和土耳其等國家和地區(qū),并親身體驗了東方各民族的歷史、文化、語言及民間習俗。在西班牙,詩人見到了當?shù)厝嗣竦挠螕魬?zhàn)爭;在馬耳他海軍基地,覺察到了英國政府的對外政策的侵略本性;在阿爾巴尼亞,當?shù)厝藢τ讶说纳屏技皩橙说膬春方o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希臘,詩人為受奴役的人民激憤不已;在土耳其,詩人一方面反感于統(tǒng)治者的暴政,另一方面又對土耳其民族品質懷有崇敬。盡管游歷對拜倫來說并不算輕松,但是沿途各國的人、事、景、物,還是給了詩人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
在拜倫的筆下,東方是一個充滿著浪漫氣息而又令人魂牽夢繞的異邦,這里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呵,那是東方,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他能否對他的子女的行為微笑、贊賞?
拜倫擅長于借助東方的人文景觀和民族特征再現(xiàn)東方風貌。詩人不僅在地域上選擇了東方,在語言上也大量借用富有東方情調(diào)的詞匯。在富有東方色彩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以及宗教典故的共同作用下,拜倫的詩作呈現(xiàn)出鮮明的東方文化特征和獨特的審美價值。
拜倫的許多詩歌充斥著大量的極富東方色彩的語言,如《異教徒》中描繪伊斯蘭教徒歡度齋月節(jié)的詩句,語言顯得靜謐而安詳:
一勾彎月在山上閃爍著銀光,/高掛清真寺上的盞盞明燈仍在左右輕晃:/映眼的陣陣槍聲的喜慶閃光,/足以證明回教徒的度誠心腸。/今夜,齋月的太陽下山了;/今夜,拜蘭姆節(jié)的宴會開始了;……
此外,拜倫詩歌中還出現(xiàn)了很多和東方有關的詞語,如《科林斯的圍攻》中,“穆斯林”、“帕夏”、“土耳其”、“阿拉伯”、“韃靼”等:
科林斯地峽的平原,一望無邊/全是支起的帳幕,新月旗/在穆斯林的圍攻線上高舉;/在大胡子帕夏的目光注視下,/土耳其的黝黑的馬隊在進發(fā);/遠遠近近,盡目力所及的地方,/只見包頭的士兵聚在海灘上;/有阿拉伯人要駱駝臥下,/有韃靼人在旋轉著他的馬,還有土耳其牧民離開羊群……
《唐磺》中拜倫對唐磺與海黛相戀場景的描寫不僅創(chuàng)造了瑰麗新奇的東方意象,而且極其符合東方人細膩而真實的筆調(diào):
他們一邊是平靜而涼爽的海,/一邊是有如新月彎彎的遠山,/玫瑰色的天空只有一顆星,/它閃爍著,很像是一只眼睛。/他們抬頭看天,那火燒的流云/像一片赤紅的海,廣闊而燦爛,/他們俯視著海,映得波光粼粼,/圓圓的一輪明月正升出海面……
在《阿比杜斯的新娘》一詩中,詩人則為讀者展示了一幅艷麗而端莊,旖旎而高貴的東方印象——景與情水乳交融,相映成輝:
你可知道那生長杉木和藤蔓的地方,/那兒的花朵永遠盛開,太陽永遠閃亮;西風的輕盈的翅膀為沉香所壓低,/在玫瑰盛開的園中逐漸沉落、偃息;/在那兒,香櫞和橄欖是最美的水果,/夜鶯終年歌唱,她的歌喉從不沉默;/那兒的土地和天空盡管顏色不同,/但各有各的美麗,它們相互爭勝,而海洋的紫色卻那么深,那么濃……
拜倫的詩歌,不僅自然風物和敘事場景具有東方的神秘色彩,詩人塑造的東方人形象也具有典型意義,在很大程度上成為詩人自我神話建構的發(fā)散式體現(xiàn)。
拜倫筆下的東方男性既有昏庸荒淫、暴虐奢靡并大肆剝削魚肉百姓的統(tǒng)治者和侵略者,如《異教徒》的哈桑,《海盜》中的總督熙德王爺,《唐磺》中的蘇丹,又有叛逆狹義、個性鮮明且充滿矛盾的反叛人物,如《海盜》中的康拉德,《科林斯的圍攻》里的艾爾普,《曼弗雷德》中的曼弗雷德,《該隱》中的該隱等,他們抵制陳規(guī)陋習、反抗暴政,搏擊命運、追求正義。
拜倫的詩歌中的東方女性,既有純潔無瑕卻命途多舛的瑪麗安式人物,如《海盜》中的梅多拉、《科林斯的圍攻》里的弗蘭茜斯卡和《異教徒》里的蕾拉,又有身兼姐姐、母親和情人等多重角色的奧古斯塔式人物,如《臘拉》里的凱爾德、《阿比道斯的新娘》中的蘇蕾卡和《該隱》里的阿妲,她們寬廣的胸懷和無私的氣度是男性遭遇戰(zhàn)爭、危機或不幸時最強大的精神避難所。
拜倫除了熱衷于運用《圣經(jīng)》中的典故和意象豐富其作品外,還經(jīng)常從東方神話、古希臘羅馬文學中取材,借用、移植其中的宗教題材,敘事結構以及人物類型為其東方想象服務,并以此來傳達個人意識。
如詩人引用《科林斯的圍攻》中米諾蒂為子復仇的宗教題材諷刺人類的戰(zhàn)爭的殘酷冷血,《拿破侖頌》中古希臘的著名勇士米羅冠絕奧林匹克角斗賽場卻自陷樹身夾縫中為狼所食的故事影射拿破侖糟糕的下場;《哀希臘》中大量的希臘神話傳說為詩歌烘托了濃郁悲壯的氣氛,從而突出其個人本位的英雄主義;《普羅米修斯》中,詩人通過移植神話原型中的典型人物,塑造了拜倫式英雄在逆境和強暴面前不屈不撓的反抗精神。
對于拜倫,東方不僅充當了他進行文學想像的場所,而且還是他投射自我政治觀點和言說自我理想的一個背景。
拜倫一直處于國內(nèi)政治斗爭和流言蜚語的中心,對歐洲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失望、對本國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迫使他走上了浪漫的游歷之路。拜倫試圖通過東方異國情調(diào)的滋養(yǎng)來緩解心理壓力,表達與社會的抗爭。然而個人式的反抗畢竟有限,拜倫不愿就此沉默于世,也不滿足于自我的暫時勝利。于是,詩人在詩歌中處處顛覆,無論是對社會、倫理、道德,還是對宗教、政治、命運都不同程度地進行了反思批判:他用勛爵、詩人、美男子的身份與貴婦人、小姐糾纏不清,以表達對婚姻的不滿;他以故意混淆與同父異母的姐姐的關系來回擊社會上的流言蜚語;他懷疑,他否定,他辛辣地嘲諷一切不合理的地方。
拜倫熱愛東方,但他對專制制度和奴役者深惡痛絕,因而他筆下的東方人物形象往往被塑造成負面人物,如《異教徒》中的哈桑、《強盜》中的總督郗德王爺、《恰爾德·哈羅德游記》中的土耳其奴役者都是以東方惡魔形象出現(xiàn)。這些人物是東方專制制度的化身,是拜倫的敵人。詩人希望通過對東方專制制度的批判,喚醒希臘人的民族獨立意識。他甚至遠赴希臘親自參加反抗土耳其的侵略斗爭,用生命闡釋了自由的含義??梢?,作為一名捍衛(wèi)自由的戰(zhàn)士,拜倫詩歌的視域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民族主義,擺脫了固內(nèi)排外的狹隘偏見,實現(xiàn)了自我理想與信念的闡釋。
除異國風光、氣候和文化的吸引力,拜倫迷戀東方異國情調(diào)還源于對獨立自由的渴望。拜倫式英雄,是反叛者和無家可歸者人物形象的集中代表。這些個人主義的英雄人物深深打上了詩人個性與情感的烙印。他們一方面熱切地追逐著理想,另一方面又因自身的孤傲與社會格格不入;他們常常背井離鄉(xiāng),在憂郁孤獨中選擇自我放逐。勃蘭兌斯曾言:“唯獨拜倫這里,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自我……這是一個激動不安和熱情奔放的自我,就連最不重要的詩行都能使我們想起那個自我的情緒,就如海貝的懾懦使我們聯(lián)想到大海的怒吼一樣。”在拜倫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詩人澎湃的激情、不羈的自由、深邃的思想和矛盾的性格,而拜倫塑造的拜倫式英雄則是詩人這種自我形象最突出的顯現(xiàn)。
拜倫詩作中澄澈恬靜的東方世界,實際上是詩人為了顛覆危機空前的西方社會,重新構建理想中的精神家園而創(chuàng)作的,因此具有強烈的主體虛構性。為了緩解現(xiàn)實壓力,表達自我期望,尋求家園歸屬感,詩人選擇了東方這一遙遠而神秘的異域來安放自己對現(xiàn)實的心理戒懼與錯位。在詩性東方的鏡像中,拜倫他以高亢的熱情謳歌自由、激情與夢想,以無畏的勇敢面對暴力、束縛、壓迫、邪惡、虛偽,從而最終獲得對自我焦慮的消解和對自我認同的肯定。
薩義德在《東方學》開篇即指出,不同時期有關東方的著作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東方,并不是歷史上客觀存在的真實東方的再現(xiàn),而是西方人的文化構想物,是西方為了確證自我而建構起來的他者。
19世紀,由于現(xiàn)代物質文明對人類精神空間的侵蝕,西方人開始從古老的東方尋求啟示與救贖,希望通過對東方的想象或探索,完成對自身文化的修復和提升。于是,東方他者形象不斷出現(xiàn)在西方文學作品里。
拜倫筆下的東方是一個充滿虛構與現(xiàn)實的混合體——浪漫、神秘、富麗、智慧;而那些帶有濃郁地方色彩的東方詞匯、東方地理特征、東方故事則構成了詩人對這一“理想家園”最清晰的意象。作為一面“鏡子”,東方一方面投射出了西方社會的自我影像;另一方面,詩人又借助這面鏡子反觀西方社會的弊端。因此,拜倫作品中的東方成了詩人自察自省的一個參照系——在與他者的比照中,完成自我身份的訴求和自我認識的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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