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淑平[太原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 太原 030024]
作 者:亢淑平,太原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
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與西方文藝理論。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迷惘的一代”(TheLostGeneration)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的一個文學流派。上世紀20年代初,僑居巴黎的美國女作家格·斯坦因對海明威曾說過“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海明威便把這句話作為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的題詞,“迷惘的一代”從此成為這批雖無綱領和組織但有相同的創(chuàng)作傾向的作家的稱謂。所謂“迷惘”,是指他們共有的彷徨和失落情緒。海明威成了“迷惘的一代”作家的典型代表。繼而,海明威筆下的人物也被許多評論者賦予迷惘的特征。
海明威分別于1926年、1929年和1940年寫了三部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永別了,武器》和《喪鐘為誰而鳴》,為讀者相繼刻畫了三個性格特征鮮明的人物形象:巴恩斯、亨利和喬丹。三部小說不僅在寫作時間上呈先后順序,而且小說中人物形象的思想傾向也逐漸由模糊變得明朗,由迷惘過渡為堅實,這讓我們仿佛看到了海明威式人物的動態(tài)成熟過程。
對于被標榜為“迷惘的一代”作家稱號之事,海明威從一開始就是反感的。并且,海明威堅稱自己是“堅實”的,原先那樣寫是出于賭氣的緣故。①這初步說明,就海明威本人而言,他并無意成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
至于海明威塑造的人物形象,評論界眾說紛紜,大致可以分為兩種觀點:一種是否定派觀點。一些人將海明威筆下人物貶稱為“啞?!?。英國評論家懷因達姆·劉易斯在1934年寫的一篇題為《啞牛:厄內斯特·海明威研究》的論文中說,海明威小說中的主人公“是炮灰,是屠宰場外面的牲口,他老是平靜地嚼著煙葉,他同那些有著辦事的意志和才智的人相反,是屬于那種事事都聽候別人安排的一類人”②。針對這種觀點,胡鐵生在《是虛無,還是硬漢?——再論海明威筆下的人物形象》一文中加以反駁,認為該觀點只注重人物的表面,并未涉及到本質。③還有人將桑提亞哥定義為“說話喜歡自我標榜”,并稱海明威為一種做作的男子氣概所苦。④另外,還有的研究者將其描述為“永遠行動永不思考的硬漢子”⑤。除此之外,謝瑜芳在《迷惘的一代——海明威及其相關作品評析》中把《太陽照常升起》和《永別了,武器》都歸為“戰(zhàn)后幻滅”⑥主題,認為人物精神已幻滅。筆者認為該觀點也有失偏頗。另一種是正面觀點,主要包括對“硬漢”人物的分析以及作品中人物思想動態(tài)的積極轉向。海明威式人物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我們且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分析。
一、迷惘到堅實的動態(tài)轉化 1969年,法國敘事學家茨維坦·托多羅夫在他出版的《十日談語法》一書中寫道:“……這部著作屬于一門尚未存在的學科,我們暫且將這門學科取名為敘述學,即關于敘事作品的科學?!庇谑?,敘事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在20世紀60年代應運而生。
托多羅夫認為,小說的基本結構類似于陳述句的句法。如果將小說的敘事與一個標準的陳述句類比,我們可以發(fā)現,小說也是由行為者和謂語構成,而謂語由動詞或形容詞充當。小說敘事則是作為謂語的人物行動通過連接和轉化完成的。所謂連接,是指小說敘事中前一個行動引發(fā)后一個行動,相連相續(xù)構成一個完整的事件過程。所謂轉化,則是指小說敘事過程中,由于某種原因使情節(jié)連接的平衡狀態(tài)被打破,由平衡轉為不平衡,再轉為新的平衡,即a-b-c的結構。
托多羅夫的理論是就一部小說而言,我們可以將其理論加以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即將海明威的三部小說看做一個連續(xù)體,一部小說,隨即我們發(fā)現,托多羅夫a-b-c的敘事轉化模式在海明威這里似乎并不完整。
海明威第一部長篇小說是《太陽照常升起》,在這部小說中,海明威將“一戰(zhàn)”后美國青年的孤獨無助和彷徨失措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出來。主人公巴恩斯最初并非處于心理平衡狀態(tài)。他由于戰(zhàn)爭造成身體創(chuàng)傷,而后情人勃萊特又多次背叛他,從表面上看,他忍辱負重,舉止優(yōu)雅,實則內心已陷入痛苦深淵?!百Y本主義世界那種普遍的不可解脫的精神危機”在巴恩斯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失去意義,都沒有希望,只有毀滅和死亡。”⑦巴恩斯嗅出了這個世界的病態(tài),他苦苦思索,既不安于現狀,又找不到出路,故生迷惘。此時的迷惘時期乃其斗志的冬眠階段,猶如摩西四十年的冥思苦索,又如參孫十余年的虔誠懺悔,這是積蓄力量的過程,呈箭在弦上、蓄勢待發(fā)之勢。冰山般的寂靜之下是人物烈火般的斗志。因此,海明威三部小說以非同尋常的不平衡為始,托多羅夫敘事轉化模式中的a段已被省去。
及至小說《永別了,武器》,主人公亨利在對未來懷有美好憧憬之時,隨著妻兒的離去而陷入更大的悲哀。若說巴恩斯雖身負重傷卻仍能與勃萊特心有靈犀,心靈家園猶存,而亨利已經失去了僅有的家園。后者比前者承受了更大的痛苦,本應陷入更深的迷惘。但是,亨利出乎讀者的意料,他如同尼采筆下的獅子一般,在舊家園蕩然無存后,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那里。從該角度看,亨利比巴恩斯的思想狀態(tài)有所改進,因為巴恩斯在搖搖欲墜的家園中,如同駱駝般忍辱負重,在無邊的沙漠中緩慢前行,而亨利在接受多重悲慘的不幸洗禮后,迷惘的心靈已然磨煉成了高貴的靈魂??梢?,付出失去家園的代價是巨大的,但只有這樣,才能在千古浪濤沖洗的海岸上,找到最寶貴的珍珠。亨利的義無反顧宣告了之前迷惘時代的終結。不平衡的狀態(tài)已經開始消解,托多羅夫敘事轉化模式中的b段已經悄然向c段轉移。
之后,小說《喪鐘為誰而鳴》的主人公喬丹已然從痛苦的深淵中蘇醒過來,他蛻變成了一個人,一個超人,致力于重建獅子毀掉的家園,他積極參與正義的斗爭,用振作對抗消沉,用堅實取代迷惘。他取得了對巴恩斯和亨利精神狀態(tài)的超越,迷惘的狀態(tài)在他身上已然消逝。先前的痛苦和迷惘成就了他精神上的最后解放。此次精神的解放是以身心痛苦為代價,是昔日失去家園換來的,這是長期迷惘中迸發(fā)的精神火花,是一個人罹患重癥之后獲得的特殊的領悟事物真理的能力。至此,人物心理由不平衡狀態(tài)轉向了平衡狀態(tài),實現了由b向c的徹底轉變。
海明威的三部小說儼然構成了b-c的敘事轉化模式,是托多羅夫模式原型的變體,反映了海明威不尋常規(guī)的寫作風格。三部小說中的主人公可以看做同一人物在不同時期的變體,他們共同演繹了海明威筆下人物的心理發(fā)展過程。海明威式人物起初的迷惘并非所謂的迷茫性質的迷惘,而是思索中的迷惘;他并非“啞?!?,而是一個不愿人云亦云的活生生的理性的人;他雖表面上精神幻滅,但內心卻一直沒有放棄對希望的尋求。他如一棵參天大樹,越是想朝光明的高處挺伸,他的根就越是陷入黑暗的地底,越是痛苦得不能自拔。于是,雖然悲觀迷惘的情緒不可避免,但是尋求光明的意志不可磨滅,追求正義的行動隨時爆發(fā)。
如此這般,迷惘面紗下的理想,迷惘之后的崛起共同成就了海明威小說中“壓力下的英雄”。從巴恩斯、亨利到喬丹的演變反映了英雄的心理成長歷程。他在面對巨大壓力時仍然堅守自己的信念,不隨波逐流,經過反復的理性思索后,形成了為正義而斗爭的反抗意識,與社會上其他人的迷茫構成了鮮明對照,呈現出一種崇高美,也引發(fā)了一種悲劇美。
因此,海明威式人物表面迷惘,實則堅實。人物由迷惘到堅實的動態(tài)演繹,本身就是一種冰山美的具體體現。從巴恩斯到亨利最后到喬丹的轉變,是對迷惘的擺脫過程,是硬漢的成長過程,也是人物心理狀態(tài)漸趨堅實的轉化過程,更是冰山水面之下八分之七部分雄偉厚重之美的展現過程。所以,海明威三部長篇小說的主人公為我們展現了全方位的動態(tài)的冰山之美。
二、駱駝到超人的強力上升 知識與理性成就了兩千多年的世界文明史以及人類社會的今天與明天。但在尼采眼中,科學與知識神殿的輝煌也使人類失去了太多。人類雖建立了高得嚇人的現代知識金字塔,自己卻不是這座金字塔的主人,他失去了本該屬于自己的家園,因而也失去了人的價值。因此,尼采認為必須徹底否定它們,才能真正恢復人的勃勃生機,隨后,尼采在涉及人類生活、社會、世界的方方面面都進行了價值的重估。
尼采重估一切價值的最終目的,是改變以基督教文化為背景而形成的西方文化中的人性,造就一種新的名為“超人”的人性。按照尼采的說法,超人具有三種能力。一是能夠體現大地的意志,充滿生機和活力地生活于堅實的土地上;二是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從日常生活的環(huán)境中汲取自己所需要的營養(yǎng),且具有大海的心胸和自潔能力;三是具有雷霆萬鈞之力,能夠大刀闊斧地破壞一切阻礙人類生存發(fā)展的東西。尼采的超人指具體的個人,尤指個人所體現的人性。但人生命的有限性又把尼采哲學推向了相對主義的邊緣。于是,尼采又設定超人世界中的時間為循環(huán)時間,永恒存在物。⑧
尼采認為,一切都會逝去,只有強力意志進入永恒的輪回中。其言“永恒的路是螺旋的”說明輪回的路不是回到原始的起點,而是回到經歷了上升過程的起點。強力意志體現的是事物穩(wěn)定、固定的一面,而永恒的輪回則表現事物生成的一面。在生成過程中,強力意志處于不斷上升過程中。上升之后的強力意志具有更大的強力,因而他的輪回與過去不屬于同一層次。因此,輪回不是簡單的重復自身。
假如說尼采解救人類于痛苦尚處于思想階段的話,那么海明威已經進入了實踐層次。他完成了尼采的夙愿,其長篇小說塑造的人物形象如巴恩斯、亨利和喬丹等,他們的轉變,正映照了尼采哲學中從駱駝、獅子到超人的蛻變。三部小說中主人公形象的衍變見證了強力意志的上升,上演了人在無限歷史中的輪回,也實現了人的價值的重估。
海明威筆下人物從迷惘到堅實的動態(tài)轉化,展現了人類在歷史上的永恒輪回,體現了事物生成的一面;從駱駝到超人的強力上升,體現的是事物穩(wěn)定的一面。人物的迷惘面紗之下是硬漢的成長,表面的寂靜之中蘊含的是無限的涌動,這又何嘗不是冰山的一大特色。因而,以往紛繁蕪雜的關于“迷惘的一代”、硬漢等主題的研究實際上都隸屬于冰山原則的研究范疇。
以上部分中,我們把海明威的三部長篇小說作為一個連續(xù)體進行分析,看到了人物從迷惘到堅實的轉變過程,也看到了人物強力意志上升的過程,繼而發(fā)現了人物心理轉變過程所體現出來的動靜兼具的特色。據此,我們不應只看到海明威式人物暫時性的迷惘,而應以發(fā)展的、歷史的眼光看到人物思想的動態(tài)變化。我們在看到人物心理動態(tài)轉變的同時,也應看到其后隱藏的巨大的強力意志的上升,這才是人類得以在歷史上“永恒輪回”的最根本的原因。
最后,我們可以這樣說,“迷惘的一代”并不迷惘,恰恰相反,他們正是奮力掙脫和拯救迷惘的一代。黎明前的黑暗,悲涼中的奮進,勝利前的徘徊,這才是人類精神不滅之所在,人類意識價值之所在。
① 毛信德:《美國二十世紀文壇之魂·十大著名作家史論》,航空工業(yè)出版社1994年版,第247頁。
② 董衡巽:《海明威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97頁。
③ 胡鐵生:《是虛無,還是硬漢?——再論海明威筆下的人物形象》,《山東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第116-121頁。
④ 陸建德:《大寫的漁夫與“做作的男子氣概”——談海明威的〈老人與?!怠?,汪義群:《英美文學研究論叢》(第二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27頁。
⑤ 邵玲、王愛玲:《冰山原則研究》,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3頁。
⑥ 謝瑜芳:《迷惘的一代——海明威及其相關作品評析,〈碩士論文〉》,2003年版。
⑦ 邱平壤:《海明威研究在中國》,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98頁。
⑧ 杜麗燕:《尼采傳》,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