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明珠[長江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湖北 荊州 434023]
作 者:葉明珠,碩士研究生,長江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
美國學(xué)者格賴斯(H·P·Grice)在1967年提出了“合作原則”。他認為,會話受到一定條件的制約,為了順利地進行交談,人們需要朝著一個共同的目的(或一組目的)互相配合地做出努力,遵守一定的原則,即質(zhì)量準則、數(shù)量準則、關(guān)聯(lián)準則和方式準則。(何兆雄,121)但是,在實際對話中,卻時常出現(xiàn)“蔑視”(flout)“合作原則”的情況,從而產(chǎn)生一定的“會話含義”(conversationalimplicature)。這樣,聽話人就要根據(jù)當時的語境,推斷出說話者的目的,使談話能順利地進行。
小說中的會話是對現(xiàn)實生活語言的復(fù)寫和反映,因此也就必然存在著“蔑視”“合作原則”的情況。小說中人物的性格特征、思想活動往往就體現(xiàn)在因“蔑視”“合作原則”而產(chǎn)生的“會話含義”上。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家魯迅的《阿Q正傳》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奠基之作。本文以《阿Q正傳》中“蔑視”“合作原則”的會話為個案,從“蔑視”的種類及“蔑視”的原因兩個方面對此進行全面而具體的探討。
格賴斯把故意對某一準則的違反稱為“蔑視”(flouting)。在文學(xué)作品中,作者為了成功塑造某個人物形象,往往把人物的語言個性化,讓讀者通過人物間的會話來認識和評價小說中的人物。阿Q就是魯迅先生以其精湛的語言塑造出的“自欺欺人、自嘲自解、自甘屈辱而又妄自尊大”的典型。在《阿Q正傳》中,有不少對某一合作原則“蔑視”的對話。魯迅先生就是利用阿Q與他人的對話揭示了其所代表的國民劣根性:即面對強者,運用“精神勝利法”安慰自己;面對弱者,卻蠻不講理,儼然一副奴役者的面孔。
1.“蔑視”質(zhì)量準則說話人說出自己認為是不真實的或是缺乏足夠證據(jù)的話,即是對質(zhì)量原則的“蔑視”。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是一個市井無賴,是一個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受到嚴重戕害的農(nóng)民典型。他沒有受過文化上的熏陶和思想上的教育,其語言必然是粗俗不雅的。因此,這個部分主要探討阿Q欺侮別人時說的那些違背常規(guī)的話,從而揭露他“無賴潑皮”的個性。
語境:調(diào)戲了吳媽之后,沒有人來叫阿Q去做短工。失去了生活保障、走投無路的阿Q只好跑到靜修庵去偷蘿卜充饑。結(jié)果被老尼姑發(fā)現(xiàn)。
會話:“阿彌陀佛,阿Q,你怎么跳進園里來偷蘿卜!……阿呀,罪過呵,啊唷,阿彌陀佛!……”“我什么時候跳進你的園里來偷蘿卜?”阿Q且看且走的說?!艾F(xiàn)在……這不是?”老尼姑指著他的衣兜?!斑@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yīng)你么?你……”(魯迅,18)
阿Q話語的推理邏輯是這樣的:你叫得蘿卜答應(yīng),蘿卜才是你的;叫不答應(yīng),當然不是你的。既然你不可能叫它答應(yīng),這蘿卜就不是你的,你就不能說我偷了你的蘿卜。我們都知道,蘿卜不會答應(yīng)任何人。所以,阿Q這話擺明了是“耍賴”。在明知蘿卜不能張嘴應(yīng)人的情況下,阿Q仍然以此為借口,為自己的偷盜行為開脫。阿Q無賴的個性可見一斑。
2.“蔑視”數(shù)量準則在語言交際中,“蔑視”數(shù)量原則主要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所說的話不包含交談所需要的信息;二是所說的話超過需要的信息。簡而言之,要么因為說話人給聽話人的信息量不夠造成了誤解,要么因為對話中信息量過多而使對話顯得冗長。
語境:阿Q懷著“革命”便是搶人家的東西的邏輯,有意無意地到了靜修庵。他想不勞而獲。而在他之前,趙秀才和假洋鬼子已經(jīng)來砸了龍牌、偷了宣德爐。不過阿Q并不知道。
會話:“你又來什么事?”伊大吃一驚的說?!案锩恕阒??……”阿Q說得很含胡?!案锩锩?,革過一命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么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的說?!笆裁??……”阿Q詫異了?!澳悴恢溃麄円呀?jīng)來革過了!”“誰?……”阿Q更其詫異了?!澳切悴藕脱蠊碜樱 保斞?,26)
在老尼姑的第一輪問話里,“你又來什么事”是以阿Q之前曾到庵里偷過蘿卜一事為前提的。阿Q的回答也應(yīng)該與來此的目的有關(guān),比如說,是來搶東西的或只是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又或是來看看小尼姑等等??墒?,阿Q對此的回答是“革命了……你知道?……”老尼姑因為先前吃過趙秀才和假洋鬼子的不少棍子和栗鑿,又被他們搶了東西,所以兩眼通紅的說“革命革命,革過一命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么樣呢?”其言外之意是,“搶東西搶東西,搶了一次的……你們要搶得我們怎么樣呢?”由于都打著“革命”的幌子,老尼姑理所當然地把阿Q看成和趙秀才與假洋鬼子一伙的。她錯誤地以為阿Q能夠聽懂她說的“你們”和“他們”,可結(jié)果卻引發(fā)了阿Q的兩次“詫異”和交流上的困難。老尼姑對聽話人做出的錯誤估計,導(dǎo)致了她沒有給出足夠的信息,違背了數(shù)量原則。
3.“蔑視”關(guān)聯(lián)準則“關(guān)聯(lián)準則”是會話進行下去的前提條件。只有談話的內(nèi)容彼此相關(guān),說話人才能持續(xù)交流,否則談話就會中止。
語境:阿Q在趙太爺家吃過飯了后,準備舂米。趙家的女傭人吳媽在廚房里與他聊天。
會話:“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拔覀兊纳倌棠淌前嗽吕镆⒆恿恕薄芭恕卑想?!拔覀兊纳倌棠獭眳菋屵€嘮叨說?!拔液湍憷вX,我和你困覺!”(魯迅,13)
阿Q在這段會話中的反應(yīng)不僅讓吳媽大吃一驚,也讓每一位讀者意想不到。吳媽所談的老爺家的八卦新聞確實與“我和你困覺”的回答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阿Q為何會做出這般背離常識的回答?前些天,阿Q在街上擰了小尼姑的臉頰,并被小尼姑罵為“斷子絕孫”。從那時開始,阿Q開始想女人。談話發(fā)生的那個晚上,吳媽的閑聊全部都與女人有關(guān):先是老爺要買個小的,再是少奶奶要生孩子。這便引起了阿Q的沖動。這一處“蔑視”“關(guān)聯(lián)準則”的對話,把前文阿Q想女人的經(jīng)過與后文因調(diào)戲吳媽而引發(fā)的“生計問題”串起來,使文章成為連貫的整體。讀罷全文的讀者一想到阿Q短暫的愛情必定會對阿Q的言行發(fā)出嘲笑,對他后來的悲劇命運發(fā)出苦笑,而對作者發(fā)出會心的一笑。
4.“蔑視”方式準則對方式準則的“蔑視”就是說話者在交流中違背“清楚、明白、簡潔”的信條,拐彎抹角、咬文嚼字、語意含混地去說話,讓聽話人自己去揣摩說話者的言外之意。
語境:阿Q在身上找到的虱子不如王胡的多,也不如他的大。頓時,很生氣。
會話:“這毛蟲!”“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罢l認便罵誰!”他(阿Q)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澳愕墓穷^癢了么!”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魯迅,8)
當王胡質(zhì)問阿Q在罵誰時,聽者很容易明白答案應(yīng)是“王胡,你”??墒?,阿Q卻答“誰認便罵誰”。依照阿Q的邏輯,你要是認為我罵的是你,那就是你;你若認為我沒有罵你,那就不是你。他故意給出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讓王胡去判斷。王胡對此的回應(yīng)也是一樣模糊,“你的骨頭癢了么?”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問話,而成了一種威脅:“你想討打么?”從這兩句對“方式準則”的故意違反,不難看出,阿Q是個個性滑頭又死要面子的潑皮,而王胡是一個凡事好用武力解決的莽漢。這也正是語言在人物性格上的體現(xiàn)。
經(jīng)過對《阿Q正傳》中的四種“蔑視”合作原則的現(xiàn)象的探討,能更好理解其傳達的特殊會話含義。這部分將從禮貌原則和語境兩個方面解釋其原因。
1.禮貌原則 格賴斯的“合作原則”雖然指出了人們不遵守原則會產(chǎn)生“會話含義”,但并沒有指出人們?yōu)槭裁匆`反該原則。作為對“合作原則”的補充,利奇提出了“禮貌原則”,認為人們之所以“蔑視”合作原則是出于禮貌的原因。它的具體內(nèi)容包括六個方面:得體準則、慷慨準則、贊譽準則、謙遜準則、一致準則和同情準則。會話中,人們常常“蔑視”合作原則,遵守“禮貌原則”,以維護良好的關(guān)系,挽救他人或自己的“面子”。(祝畹瑾,158-159)
會話:“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牲。自己說:人打畜牲!”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魯迅,5)
阿Q采用了退一步的辦法,先承認自己是蟲什么的,以否認自己是畜牲。他放棄了“質(zhì)”與“關(guān)聯(lián)”準則,遵守了禮貌原則,挽救自己的“面子”。阿Q不希望別人把“畜牲”的外號強加于自己,不希望自己承認是蟲豸的行為受到別人的阻礙。這也是他“消極的面子觀”的體現(xiàn)。利奇認為,“禮貌原則”挽救了“合作原則”。也正因為“蔑視”合作原則的情況往往遵守了“禮貌原則”,有時錯誤的或是信息量不足要求的話語也被認為是合適的。
2.語境 語境就是交際雙方共同擁有的知識。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話語意義或?qū)υ捳Z意義的正確理解。馬林諾夫斯基在1923年提出這一概念,并將其分為兩大類,一是“情景語境”(contextofsituation),指言語行為發(fā)生時的具體情境,另一個是“文化語境”,指說話者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文化。因此,我們在分析會話時,不僅要考慮到語言的上下文,更要把語言外的文化背景包括進去。如例2中阿Q的“革命了……你知道?……”這一問話的實際含義是“現(xiàn)在可以隨便搶別人的東西了,你知道么?”老尼姑正是明白了阿Q的言外之意,才以“革命革命,革過一命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么樣呢”作答。其言外之意是,“搶東西搶東西,搶了一次的……你們要搶得我們怎么樣呢?”正因為雙方都確切無疑地知道“革命就是可以搶人家的東西”,才保證了交流的成功。否則,如果老尼姑對“革命”的言外之意一無所知,那她就不能推斷出阿Q來靜修庵的真正目的。相互知識是人們“蔑視”合作原則的必要條件,但是如若對話中的一方不具備這個共識,就會導(dǎo)致會話的失敗。
上文中,我們把《阿Q正傳》里“蔑視”合作原則的對話作為個案,從“蔑視”的種類及“蔑視”的原因兩個方面對小說的人物塑造進行了探討。由于只分析了人物會話對展現(xiàn)人物性格、深化小說主題的積極作用,因此不能將本文當成是對該小說全面的評價。另外,本文運用西方的“合作原則”理論對中文文本進行比較系統(tǒng)的分析,揭示了“小說中的會話含義能生動地展現(xiàn)人物性格”這一主題,也希望能為中國文學(xué)的文本分析提供某種方法論的參照。
[1]何兆雄,梅德明.現(xiàn)代語言學(xué)[Z].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1999.
[2]魯迅.阿Q正傳[M].陳漱渝主編.說不盡的阿Q[C].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9:1-35.
[3]錢冠連.漢語文化語用學(xué)[M].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2.
[4]祝畹瑾.社會語言學(xué)概論[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