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英國〕亨利·詹姆斯 張惠雯 譯
1877年的秋天,一位當時住在羅馬、今已遷往輕盈的南方的朋友無意中向我提起一位美國女士,這位女士前一年的冬天曾旅居羅馬。她性情簡單,可以說相當無知,由她那正當妙齡的女兒陪伴,從一家旅館轉往另一家旅館。女兒卻是一個自然與自由的孩子,她在羅馬街頭偶遇了一位英俊的男子,可能連這男子也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但女孩兒懷著一顆世界上最清白高貴的良心,無邪而平靜地將這位出身不明的朋友帶入了羅馬的上流社交界。后來發(fā)生了一些身份查證,一些干擾性的事件,不重要也不怎么光彩……總之,我已經忘記了。我從未聽說過這兩位可愛卻不怎么顯赫的女士,講述者甚至沒有提及她們的名字。①至于這則軼事,它只是指出了一個熟悉的倫理問題。而一定正是這種毫不顯著的、模糊的性質,讓我在書頁空白處留下一個小小的鉛筆標記,一個固執(zhí)的象征:“戲劇化、戲劇化!”幾個月后,我開始領悟到這個標志給我的啟示,其結果就是《戴茜·米勒》這部小傳。我于第二年春天在倫敦完成小說的撰寫,然后,沒有任何附加要求,將它寄給當時費城某家似乎對我的稿件頗有好感的雜志的編輯。②那位先生立即退還了我的稿件,未附有任何解釋或評論。當時,這對我不僅是個沉重的打擊,更令我十分茫然。我向一位友人求助,請求他指點迷津,他讀過作品之后告訴我,對費城的批評家來說,這部小說會被看做是“對美國女孩兒的侮辱”。這的確像一道穿透我無知迷霧的光,其強烈程度幾乎令人暈眩。很快,我又得到另一個有益的指點:除了小說具有“侮辱性”的主題之外,它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典型的中篇小說(nouvelle),這注定引不起編輯們的任何興趣。③很久以后,我多多少少、不無自喜地接受了這個觀點:至少在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中,“戴茜”幾乎接近了成功。一個頗有象征性的例子是波士頓書市出現(xiàn)了盜版,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獲得的“殊榮”。④世事充滿反諷。但此前很久,我仍有種預感,似乎我這位最美麗的孩子將在問世之初,遭受非同尋常的攻擊和誤解。盡管我自己仍疑慮重重,這孩子不久后卻得到我可敬的、今已過世的友人萊斯利·斯蒂芬⑤的恩寵,以兩期連載于1878年的《康希爾雜志》⑥。
《戴茜·米勒》在發(fā)表之初被注明是“一項研究”。⑦這應是考慮到故事就文學意義而言的平淡無奇,如果還有其他可能的原因,我承認我無法得悉。平淡無奇,這一定是讀者對戴茜·米勒的故事的第一感覺。因此,那個小小的注明——“一項研究”,無疑是一個訴諸于讀者的期勉,以便他們不要對精彩、震撼的情節(jié)有所期待。這篇小說的確僅僅是對某一問題的凝視,這個問題或許微不足道,表面看來甚至有些粗俗不雅。但自始至終籠罩于小說中那種靜謐的柔和,或許最終竟能呈現(xiàn)出一種羞澀的甚至與其“粗俗”主題頗不協(xié)調的魅力。在此,我不愿贅述小說的任何其他品質,只想提及一個簡單的事實:我這平淡的故事絕不具有任何關鍵性的、重大的意義,不,它是純粹詩意的,就詩意而言,它倒是濃墨重彩的。對我來說,這應是從一開始就清楚無比的真相??芍皇窃诤芫靡院螅酥習r光的回旋帶來奇妙的啟示,這真相才又一次向我揭開它的面紗。仍然是在意大利,在怡人的威尼斯,我和一位同樣怡人的友人(如今已謝世)泛舟在運河上,等候在河畔通向一家旅館的臺階前面。旅館里一個精巧的露臺仿佛一角突出的舞臺,兩位妙齡的女子翩躚其中。她們(也許曾是大自然與自由的孩子吧)在一般公眾眼前、于坐在剛朵拉里的我們眼前展現(xiàn)青春風采,使得我的另一位和藹熱心的游伴不禁評價道,在我們眼前的正是兩位活生生的戴茜·米勒。我那位俊友立即對此抗議。而正是在這個時候,我所說的“時光的回旋”向我揭示了它曾一度遮蔽起來的秘密。“您怎么能把這些姑娘和一位唯一的瑕疵乃是她的悲劇命運的人物混為一談呢?一個因作者詩意的欺騙而使得我們的判斷力迷失、甚至根本無從判斷的一個人物……”由此,這位淑雅的女士、可愛的批評家轉向了作者本人:“你知道,你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作品違背了那些最初啟發(fā)你的東西,那些你有足夠的機會‘觀察’的東西。你自作主張地改變你所觀看到的事實,或者說,你肆意將我們的感覺引向一個神秘的、艱于判斷的復雜境地。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原諒并且理解你,因為任何魅力或感人的東西自有其意義。但是,為何虛擲你的小說才華?這種情況發(fā)生太多次了,一開始,你都是一個誠實的觀察者,真相對你來說唾手可得,但每一次,你都屈服于你自己固執(zhí)的優(yōu)雅偏見,屈服于你對形式、對美、對哀婉憂郁的沉溺。你是否存有過多的幻想?在旅館門前晃來晃去的那些膚淺、庸俗的姑娘們,她們才是現(xiàn)實中的戴茜·米勒。而你小說里的那位,如此天然、純真,可遺憾的是,她根本不可能存在?!睂τ谶@些質問,我的回答里有很多辯解、申明,我認為我在此無需也不能夠一一重復。但最重要的乃是,我這個小小的人物是純粹的詩意的創(chuàng)造,而非任何其他意義的。一切有益的幻想,如果不達致詩意,它又要去向何處?至于讀者原有的粗俗無知⑧,我敢說我令它有所增加,但這是另一個問題,而且,也已經不再重要。
譯者注:
①盡管詹姆斯聲稱他不知道軼聞中兩位女士的名字,但后來詹姆斯的研究者認為這兩位女士是來自芝加哥的富裕美國僑民紐伯利夫人及其女兒朱麗葉。兩人曾旅居瑞士的沃韋及羅馬,朱麗葉于1876年在羅馬猝然過世。
②指《利平科特月刊》(Lippincott's Monthly Magazine),于1868年至1915年期間在費城出版、刊發(fā)小說、散文及文學評論。當時將《戴茜·米勒》拒稿的編輯為約翰·福斯特·科克(John Foster Kirk)。
③在詹姆斯時代的英語文學界,中篇小說是不成熟甚至不正規(guī)的體例,很多名家不創(chuàng)作中篇。而詹姆斯卻十分鐘愛這一形式,創(chuàng)作了大量杰作,使中篇小說在英語文學中達到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度。
④《戴茜·米勒》在英國出版后不久,美國波士頓、紐約等地立即出現(xiàn)大量翻印,由于亨利·詹姆斯未能及時保護小說在美國的版權,導致這本風靡一時、取得最大市場成功的作品卻未能給作者本人帶來收益。詹姆斯后來給好友豪威爾斯的信中寫到,在美國,《戴茜·米勒》令他總共“獲益”二百美金。
⑤萊斯利·斯蒂芬(Leslie Stephen, 1832-1904),英國編輯、批評家,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的父親。1871至1882年擔任《康希爾雜志》主編期間,發(fā)表了亨利·詹姆斯、羅伯特·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等優(yōu)秀年輕作家的作品,令該雜志成為發(fā)掘新作家的高水準文學期刊。
⑥《康希爾雜志》(Cornhill Magazine),以倫敦康希爾大街命名的英國著名文學期刊,由喬治·默里·史密斯(George Murray Smith)于1860年創(chuàng)辦,至1975年???。威廉·薩克雷(William Thackeray)是該雜志的首任主編。雜志刊發(fā)了維多利亞時期的一些最重要的文學作品。薩克雷、安東尼·特洛普(Anthony Trollope)、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丁尼生(Alfred Tennyson)、阿瑟·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都曾為該雜志撰稿。
⑦作品發(fā)表之初,其副標題注明為“一項研究”(a study)。之后,作品在美國引起轟動,也時常被作為一個關于“現(xiàn)代舉止禮儀”(modern manner)的課題來討論。
⑧《戴茜·米勒》問世之初吸引了大量無論是持貶低還是贊揚態(tài)度的讀者,引起社會熱議,但不少讀者是出于對美國女孩兒行為這一話題的興趣。豪威爾斯曾說,戴茜·米勒喚醒了美國女性,卻是以和作者意圖相違背的方式。詹姆斯所說的“讀者的粗俗無知”,應是指當時忽略其詩意意圖、對小說的廣泛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