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林_伏濤 李曉絮
李清照才華橫溢,宋代王灼稱其“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宋〕王灼:《碧雞漫志》,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78頁),套用其詞可謂之:“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保ā菜巍忱钋逭罩炫嗑{注:《李清照集箋注》,《鷓鴣天·暗淡輕黃體性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下引李詞,均自本書,只注明詞名)李清照被稱為婉約詞宗,她以獨特的女性視角書寫內(nèi)心最本真的情感,以優(yōu)美的言辭發(fā)露深刻的人生啟示?!胺傧恪痹诶钋逭赵~中具有重要的意義,通過這一意象,我們可以探析女詞人內(nèi)心深藏著的柔情和浪漫,尋繹其心魂悸動與美好希冀。
語詞的選擇出于表達的需要,同時亦是詞人的一種偏好,而從慣用語詞中可以探究詞人的心靈節(jié)律與微妙情思。在李清照詞作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即是“焚香”,現(xiàn)把相關詞句援引如下:
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浣溪沙·莫許杯深琥珀濃》)
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憶秦娥·臨高閣》)
薄霧濃雰愁永晝。瑞腦銷金獸。(《醉花陰·薄霧濃雰愁永晝》)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玉鴨熏爐閑瑞腦,朱櫻斗帳掩流蘇。(《浣溪沙·髻子傷春慵更梳》)
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念奴嬌·蕭條庭院》)
沉水香消人悄悄,樓上朝來寒料峭。(《木蘭花令·沉睡香消人悄悄》)
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鷓鴣天·寒日蕭蕭上鎖窗》)
歸鴻聲斷殘云碧,背窗雪落爐煙直。(《菩薩蠻·歸鴻聲斷殘云碧》)
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滿庭芳·小閣藏春》)
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
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浪淘沙·簾外五更風》)
沉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
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菩薩蠻·風柔日薄春猶早》)
詩、詞等文學作品都是由藝術符號構(gòu)成的,符號學的奠基人卡西爾就認為“藝術可以被定義為一種符號語言”或“符號體系”(〔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212頁)。藝術符號與日常言語符號的差別不在手段而在目的,前者表現(xiàn)美感,后者表現(xiàn)概念。藝術符號是藝術化了的語言符號,比一般的語言符號要更具體、更生動、更具有靈活性。質(zhì)而言之,藝術符號就是借對一種客觀事物的描繪對情感加以象征性表現(xiàn),給情感形式找到一種客觀同構(gòu)物(異質(zhì)同構(gòu))?!胺傧恪本褪沁@樣的藝術符號,我們不妨先審視一下與之相關的另一個意象——“香爐”?!芭陨称鲃t以一切有空間性和容納性的事物為其象征,例如坑和穴,罐和瓶,各種大箱小盒及櫥柜、保險箱、口袋等。船艇也屬于此類。有許多象征是指子宮,而不是指其他生殖器官,例如碗柜、火爐,尤其是房間?!保ā矈W〕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17頁)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火爐是女性器官的象征,我們同樣可以在這種意義上對“香爐”加以解讀。“焚香”即使香爐保持一種溫熱狀態(tài),作為藝術符號,它的隱含意義可以理解為使女人有男人的陪伴。進而,“焚香”這種行為可看做愛欲宣泄的一種象征性表現(xiàn),它給獨居女性帶來一種心理上的滿足感。
細看上面所引用的詞句,三首《浣溪沙》皆為李清照前期詞作,都是典型的描寫“閨情”之作。而《醉花陰·薄霧濃雰愁永晝》更是世人皆知的名篇,抒發(fā)的同樣是閨中思情。這些作品的主題大致可以理解為“閨中思人”,都是李清照在與丈夫分別時所作。在那些離別的日子里,以及丈夫亡故后李清照獨自滯留南方的歲月中,孤獨和哀愁始終縈繞在詞人心頭。夫君不在,香爐猶存;夫君亡去,“焚香”繼之。詞人仿佛在用焚香這種行為來填充內(nèi)心的空虛與落寞,它可以改變閨中氣味,讓人感到溫馨,甚至還是一種性心理的代償。在李清照的詞作中,除了“焚香”外,還出現(xiàn)“夢”、“床”這樣的藝術符號,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這些都是被壓抑的力比多的象征,代表一種原始沖動。
翻看其他詞人的作品,溫庭筠《菩薩蠻》云“夜來皓月才當午,重簾悄悄無人語。深處麝煙長,臥時留薄妝”,這是對美人半夜獨睡的描寫;其《更漏子》又云“玉爐香,紅燭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則是描寫一個孤獨的少婦,不梳理,少粉黛,在空寂的房子里對雨難寐。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男性詞人筆下的“焚香”常常和無所事事的女人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她們不用為生計操心,其全部心思就是等待某個男人,或者滿懷幽怨地思念他,或為他的負心而痛苦。李清照似乎也不能免俗,但她并沒有停留在空空的思念和無望的等待中。李清照既非失意嬪妃,也非風流藝伎,更非小家碧玉,這就意味著“焚香”在其詞作世界中呈現(xiàn)出更深刻的意味。
我國焚香習俗起源甚早,古人為了驅(qū)逐蚊蟲,去除生活環(huán)境中的濁氣,便將一些帶有特殊氣味或芳香氣味的植物放在火焰中煙熏火燎,這就是最初的焚香。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焚香逐漸被神化,從一般生活需要發(fā)展到宮廷、宗教、圣事、圣地需要,變得既莊嚴又神圣。真正的焚香膜拜起源于春秋時期,最早服務于諸侯王的朝儀,宮室、朝堂、議事廳必焚香。還有一種說法,焚香膜拜起源于道教,除表達敬意外,焚香亦被視為與神明直接溝通的方法。
換一個角度來看,“在原始人的思維的集體表象中,客體、存在物、現(xiàn)象能夠以我們不可思議的方式同時是它們自身,又是其他什么東西。它們也以差不多同樣不可思議的方式發(fā)出和接受那些在它們之外被感覺的、繼續(xù)留在它們里面的神秘的力量、能力、性質(zhì)、作用?!保ā卜ā沉芯S-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69—70頁)這樣的思維就是互滲,也就是兩者存在一種認同關系,或者說異質(zhì)同構(gòu)。例如波羅羅人自夸是金鋼鸚哥,這不是說他們死后會變成金鋼鸚哥,而是他們認為自己是長著羽毛的鳥。“存在物和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這個或那個事件的發(fā)生,也是在一定的神秘性質(zhì)的條件下由一個存在物或客體傳給另一個的神秘作用的結(jié)果。它們?nèi)Q于被原始人以最多種多樣的形式來想象的‘互滲’,如接觸、轉(zhuǎn)移、感應、遠距離作用,等等?!保ā卜ā沉芯S-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70—71頁)無疑,“焚香”也可以看做“互滲”的方式之一,成為原始社會及至文明社會的一種膜拜儀式,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如前所述,李清照的“焚香”在藝術符號的意義上是一種愛欲的象征和宣泄。進一步來看,在詞人對愛欲的宣泄與“焚香”之間也形成一種互滲關系?!胺傧恪背蔀樵~人自己的一種文化儀式,其中包含著她的怨恨和不滿、苦痛和辛酸。通過這種儀式,其內(nèi)心得到一種暫時的滿足,能夠排遣掉一點對丈夫的思念,還能成為她默默叨念的“咒語”——命令丈夫快點回家,“唯有歸來是”(《青玉案·一年春事都來幾》)。
如果說愛欲的宣泄是對等待的被動接受,那么這種文化儀式就是對等待的主動還擊。這正是李清照的“焚香”不同于他人之處,流露出其獨特的個性。在其前期創(chuàng)作中,她與丈夫只是暫時分別,恩愛夫妻即使小別也會思腸百結(jié)、充滿期盼,希望丈夫能盡快回到自己身邊。本應纏綿的夫妻由于各種原因不能長相廝守,這對于寫下“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丑奴兒·晚來一陣風兼雨》)這種詞句的李清照來說,該是多么的痛苦。因此,我們對于李清照前期詞作中“焚香”的理解可以偏向于愛欲的象征。李清照后期創(chuàng)作的基本思想有了很大變化,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丈夫并且背井離鄉(xiāng),在這樣的情況下,“焚香”更應該在文化儀式的意義上被理解。后期詞作中,“床”、“夢”這樣的藝術符號也已經(jīng)被“酒”所代替。隨著社會時局的變遷、人生境遇的變化,詞人的心境也由希望和思念變?yōu)槌羁嗪推鄾觥!斑@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尋尋覓覓》)此中之愁,已經(jīng)不僅僅是閨怨的離別之愁,更兼有國恨與家愁,是亂世離人難耐的孤獨、無窮的落寞?!豆卵銉骸ぬ俅布垘こ咂稹吩疲?/p>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一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據(jù)《金石錄后序》,趙明誠于南宋建炎三年(1129)八月十八日卒于建康。這是一首悼念亡夫之詞,結(jié)合李清照當時的心境,我們對詞中“香斷”、“玉爐寒”的含義理解得會更加深刻。夫亡國破,天涯孤旅,顛沛流離,此時的處境與昔日的快樂時光相比,可謂天上人間。曾經(jīng)好強的女性在生活的多重磨難的打擊下,心灰意冷,了無生趣?!坝駹t寒”說明女詞人的心已經(jīng)死了,煙斷香消,一切皆成過眼云煙,再怎么期盼,人也不會回來。愛火不再,心香怎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