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景元無異，遙看各不同：王維、李白、杜甫詩歌賞析

⊙李術(shù)文［齊魯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 濟南 250013］

⊙曲文靜［山東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 濟南 250014］

王維、李白、杜甫是唐代最杰出的詩人，他們的創(chuàng)作從不同方面代表著盛唐璀璨多姿的詩歌文明。三人分別被譽為“詩佛”“詩仙”“詩圣”，似可見他們思想性格上的某些差異：王維虛靜淡泊，李白飄逸灑脫，杜甫老成持重，這些差異，必然會在他們所運用的詩歌意象及創(chuàng)作方法上呈現(xiàn)出來。古人云，“文如其人，言為心聲”，特別是詩歌，往往是作者在生活實踐中產(chǎn)生的強烈感受、深邃情感的集中表現(xiàn)，是詩人心靈的真實披露。因此分析意象及其表現(xiàn)特征，是把握詩人藝術(shù)個性和風(fēng)格的主要途徑之一。從詩歌意象，尤其是相近的意象中，我們更能領(lǐng)悟到他們之間的這種不同。

以下選取三聯(lián)：“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保ㄍ蹙S）“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保ɡ畎祝靶谴蛊揭伴?，月涌大江流?！保ǘ鸥Γ┻@些詩句描寫的都是湖北漢江一帶的景色，但是相似的意象在每一聯(lián)中卻表現(xiàn)出不同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和思想特性。著名美學(xué)家李澤厚先生曾這樣評價，從這三首詩中，我們約略可見“禪的妙悟自得，道的灑脫闊大，儒的積極入世”①。下面依次分析比較。

先看王維的《漢江臨泛》。全詩如下：“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fēng)日，留醉與山翁。”

唐開元二十年（公元740年），四十二歲的王維剛從邊塞歸來，又以侍御史知南選到襄陽，途經(jīng)漢水時，寫下這首著名的山水詩。蘇軾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首《漢江臨泛》可謂王維融畫法入詩的力作。你看：泛舟江上，極目四望，只見茫茫古楚大地緊連三湘，滔滔荊門漢江融會長江九流。邈遠的江水無限延伸，好像要流到天外去了。遠山重疊，迷迷蒙蒙；光色朦朧，若隱若現(xiàn)。而眼前卻是波動城浮，浪涌天搖。襄陽這般美好的景色，真希望能留下來與友人一醉方休??！

綜觀全詩，淡雅清新，筆法流暢，在看似純客觀的自然描繪中，表達了一種生活的風(fēng)神和人生理想，這種對畫面的詩意追求也正體現(xiàn)了中國山水畫所追求表現(xiàn)的美的理想境界，一種較為廣闊長久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境地的真實再現(xiàn)，人們在留戀觀照的同時，也真切地體會到封建士大夫文人田園牧歌式的審美趨向和情感追求。尤其是額聯(lián)“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詩人一方面以繪畫技法真實再現(xiàn)云山煙水的自然景物，又極力傳達出某種內(nèi)在的氣質(zhì)韻味，那便是利用距離的消融帶給觀者似遠似近似高似低的幻境，進而把人引向大無的萬境的冥思，“是詩家之俊語，卻入畫三昧”（王世貞語）。兩個形容詞“外”“中”的使用極為神妙，世人眼中的萬千景象，經(jīng)詩人的淘洗，只剩下如此明凈的幾件，邈遠的江、朦朧的山。而“流”“色”的使用則造成一種縹緲虛幻的感覺，平和沖淡中透著禪家的思辨。我們知道，王維深受莊學(xué)禪理的浸漬，中年之后更是過起了亦官亦隱的生活，詩人在對禪宗妙悟的深刻體會中，祈求達到物我兩忘超越瞬間永恒的精神境界。美學(xué)史專家吳功正在《唐代美學(xué)史》一書中這樣寫道：“王維對佛學(xué)禪學(xué)的研究認知，就不是用于晨鐘暮鼓的宗教儀式活動，而是作為文化素養(yǎng)豐富著主體的精神，進而轉(zhuǎn)化為一種審美的視域和觀照方式……他把禪趣融為詩趣，以禪的精神作為詩的審美精神，他用禪的體悟方式作為詩的體悟方式。這樣，在王維那里，禪與審美便整合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出神入化。”②因此，綜觀王維后期的山水詩，總是在有意無意間表現(xiàn)出一種色即是空的佛家人生觀，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閑”等等，詩人用心靈俯仰的眼睛來看待空間萬物，平凡樸實、自然無為，卻處處透著韻味生機。而這一切，正是詩人對宇宙的一種禪宗式妙悟。詩人在對萬物自由興發(fā)的賞析后，產(chǎn)生了對宇宙現(xiàn)象里的自然山水的深情凝注，美的現(xiàn)實，給了詩人心靈觸發(fā)的無限機緣，精心考究的意象篩選和不同凡響的詩歌語言，一下子捕捉到了這富有靈性的自然山水,而我們也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他的審美情趣，王夫之稱“右丞之妙，在廣攝四旁、環(huán)中自顯”（《唐詩評選》卷三），可謂精辟。而這也成就了王維詩歌意象所表露出的特有美學(xué)風(fēng)格：智慧的虛靜美，美在淡泊，美在境界。

再看李白的《渡荊門送別》：“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p>

開元十三年春（公元733年），三十五歲的李白在游覽了成都、峨眉之后，倍覺巴山蜀水天地之狹小，決心去蜀遠游?！按笳煞虮赜兴姆街?，乃壯劍遠游?！保ā渡祥L安裴史書》）于是，年輕的詩人經(jīng)巴渝、出三狹、過荊門，直向楚國故地駛?cè)?。一路看來，景色各異。船過荊門，豁然開闊：蜀中的崇山漸漸消失了，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佇立船頭，遠遠望去，奔騰的江水好像流進了荒蕪遼遠的曠野，更顯出天空的寂寥。夜幕降臨，江面平靜。俯視水中的月影，就像天上飛來的一片明鏡；仰望天空的青云，變幻無常，仿佛海市蜃樓一樣的勝境?？墒枪枢l(xiāng)的水啊，仍然戀戀不舍地送我遠行。

全詩一氣直下，如大江奔流，格調(diào)輕快。特別是第二聯(lián)“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形象奇?zhèn)ィ瑲鈩蒿w騰，境界闊大?！氨M”“荒”的使用，給人一種荒涼孤寂的感覺?！叭搿弊謩t力透紙背，用語貼切，流露出年輕詩人遠行壯游的真實情感，非常形象生動地描寫出詩人乘船經(jīng)過三峽的崇山峻嶺，初到平原時的喜悅，詩人開闊的胸襟躍然紙上。如果說王維的詩歌如同新鮮的空氣，清盈剔透，怡人心脾，那么李白的詩歌則是長風(fēng)破浪，波瀾壯闊。王維的詩歌是清遠靜謐的，如萬叢中肅立的智者拈花一笑，純凈無染，無欲無念；李白往往從大處著眼，視野開闊，視角宏觀，因此極易形成宏偉的境界，正如明代高 所言，“盛唐五言律句之妙，李翰林氣象雄逸”（《唐詩品匯》）。與王維虛靜的秉性不同，李白的情感是跌宕自喜的，一生都處在近似幻想的世界中?！拔逶缹は刹晦o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深受莊子道家思想和俠義之風(fēng)浸染的他，把大自然當做理想的寄托、自由的化身，用他的神來之筆，用他的雄偉氣魄、熾熱情感謳歌祖國的壯麗山河，并將莊子“既雕既琢，復(fù)歸自然”（《莊子·山木》）的美學(xué)觀加以升華，最終形成氣勢磅礴，飄逸不群的詩歌風(fēng)范。李白的情感結(jié)構(gòu)于是具有了“真力彌滿，萬象在旁”（《詩品·豪放》）的氣度，對萬象隨心頤使。因此，讀李白的詩，即便是山水詩，也總是那么清雄逸放，奇異光彩，如“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等等，整個世界仿佛都裝在了他的心里。這些作品熔鑄了詩人的性格，傾注了詩人的情感，體現(xiàn)了詩人的審美理想，也展示了盛唐時代的精神力量?！把猿鎏斓赝?，思出鬼神表，讀之則神馳八級，測之則心懷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間語者，有李太白”③，透過字里行間，我們可以感受到那種青春的氣息、孤傲的性格和天生的才氣，表現(xiàn)在詩歌意象上便形成一種不羈的灑脫美，美在自信，美在神采。

最后來看杜甫的《旅夜書懷》：“細草微風(fēng)岸，桅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者，官應(yīng)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公元765年夏初，杜甫率家人離開成都草堂，取舟東下，漂泊于長江之上。途徑渝州、忠州，船經(jīng)漢江，詩人觸景生情寫下了這首千古名篇。微風(fēng)輕拂著江岸的細草，豎著桅桿的孤州停泊在月色下，寒星垂掛，平野空闊；月隨波涌，大江東流。此時此刻，站在船頭，心潮起伏：有點名聲，哪是因為我的文章好??？倒是做官年老多病，早該退休了。這一生飄飄蕩蕩像個什么呢？不過是徘徊與天地之間的一只沙鷗罷了！

傷感卻深情，凄涼卻壯美，這便是杜甫帶給我們的直覺感受。這首詩情景交融，氣象闊大，在低沉的格調(diào)中展示出山河的壯麗多姿，寄寓著詩人激憤難平的壯志豪情。難怪紀曉嵐這樣評價：“氣象萬千，可當雄渾之品。”尤其這句“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遼闊的平野，璀璨的群星，涌動的月影，浩蕩的大江，不正反襯出詩人內(nèi)心的孤苦伶仃與凄傖心情嗎？“垂”“涌”兩字準確傳神，寫出了月夜原野遼闊的靜和江流奔涌的動，這一壯闊飛動的樂景，更加突出詩人的哀情?！耙詷肪皩懓椋槐对銎浒芬病保ㄍ醴蛑督S詩話》卷上），一字一淚，感人肺腑。明代胡應(yīng)鱗曾以李白的詩句與之比較：“‘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太白壯語也；杜甫：‘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骨力過之。”④其實“大荒流”“大江流”都是上等的佳句，只是由于抒情主體不同的物質(zhì)、精神環(huán)境才表現(xiàn)出不同的風(fēng)格情致來。所謂“骨力過之”，更多的是詩人感于身世境遇的慷慨悲歌。李白是縱橫家的作風(fēng)，所以飄然一世，無拘無束。而杜甫則生長于一個奉儒守官的家庭，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又有家累在身，在性格上自然要老成持重。因此表現(xiàn)在詩歌上，李白飄逸不羈，杜甫凝練深沉。再加上杜甫別開生面地使用了四個動詞與四個名詞相對應(yīng)，即以“垂”形容“星”，以“闊”形容“野”，以“涌”形容“月”，以“流”形容“江”，短短十個字，寫出多少風(fēng)物！豐富的意象，帶給人更多的動態(tài)聯(lián)想，使得詩歌既沉郁頓挫，又雄渾奔放。這正是杜甫詩歌尤其是律詩一貫的典型特點，如“高江急峽雷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等等，規(guī)模宏大，凝練深沉，既富于變化又能融合眾調(diào)，因此顯得鏗鏘頓挫，氣勢雄渾，體勢飛動。從中我們不難看出杜甫詩歌意象所表現(xiàn)出來的特立的美學(xué)風(fēng)格：熱烈的悲壯美。美在意氣，美在深情。

通過上面的分析解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三位詩人所選取的意象雖然相同或相似，但因為藝術(shù)個性和風(fēng)格的不同，詩歌所呈現(xiàn)出來的傾向性有很大不同，顯示出詩人獨特的個性色彩。除此之外，意與境的交融方式，也是造成三首詩不同美學(xué)風(fēng)格的一個重要原因。

先來看王維的《漢江臨泛》。詩人把山川草木，日月星辰都當做有情感性格來看待，體貼物情，接受了山水外物給予他的人生真諦的暗示，將物的情感與自己的情感融合起來，借自然景色來展現(xiàn)參透本體的形上超越，在擴大和豐富心靈的基礎(chǔ)上，構(gòu)成物我情融的詩歌意境。“他用這種‘唯心’的精神賦自然以人格化，也使人格自然化，自然萬物成為他的一片心境，與其所呈示的最高藝術(shù)精神在本質(zhì)上獲得了深刻的一致性?！雹葸@里，詩人在處理意與境交融的手法上，采用的是中國古典詩歌里物我情融的方式。

再看李白的《渡荊門送別》。詩人帶著強烈的主觀感情接觸外界的物境，把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又借著對物境的描寫將它抒發(fā)出來，客觀物境于是帶上了詩人主觀的情意，“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平野、大江，顯然已經(jīng)不是純客觀的存在，詩人把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使它帶上強烈的主觀色彩，具有了濃郁的詩意。謝榛《四溟詩話》論情景關(guān)系時說，“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詩人筆下的景，成為表達情感的媒介，而詩歌，正是在這樣的媒介物的生發(fā)下孕育而成。由此可見，李白使用了中國古典詩歌里一種較為傳統(tǒng)的意境交融手法：移情入境式。

《文心雕龍·物色》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講的是生活中當人們遇到某種物境，忽然有所領(lǐng)悟，思緒滿懷，于是借著對物境的描寫把自己的情意表達出來，達到意與境的交融。杜甫的《旅夜書懷》在意境的營造上，采用的正是這種表達方式。這首詩寫自己帶領(lǐng)家人取舟東下，心情原是很淡然的。但是當看到漢江一帶和平寧靜的生活環(huán)境后，不禁引起他羈旅之愁和境遇之悲，而景物也染上了愁苦之色。詩人的情意隨著物境的轉(zhuǎn)換發(fā)生了變化，這便是情隨景生式。

相似的客觀景物，卻因人因情的不同，表現(xiàn)出不同的美學(xué)風(fēng)格。究其原因，是由于不同的審美心理所產(chǎn)生的不同感知、聯(lián)想與想象以各自獨特的方式加以外化表達，進而使詩人的情感與觀念得到一種新的組合與變化。董其昌說得好，“詩以山川為境，山川亦以詩為境”，詩人憑借著稟賦的詩心去捕捉山川大地、宇宙萬物的瞬息變化，寄情于景中，借以造境，而這一切都源自詩人獨特的精神涵養(yǎng)、審美經(jīng)驗和思想底蘊?！稖胬嗽娫挕分姓f，“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也正好證明了詩人藝術(shù)個性與風(fēng)格同意象取向的密切關(guān)系。

① 李澤厚.美學(xué)三書[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379.

② 吳功正.唐代美學(xué)史[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9：236.

③ 皮日休.皮子文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8.

④ 胡應(yīng)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71.

⑤ 王志清.縱橫論王維[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