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言取效：從語力的角度淺析《士兵突擊》的語言特色

⊙周 琰 汪 沛［武警工程大學理學院， 西安 710086］

“語力”一詞，出自英美言語行為理論，經(jīng)由奧斯汀、塞爾、格萊斯等人發(fā)展成熟。他們認為從本質(zhì)上說語言就是人類的一種特殊的交往實踐行為，具有以言表意、以言行事和以言取效等三種功能，因而是體現(xiàn)為一種“言語施為力量”，故稱“語力”。人們在關(guān)注語言實施行為時，關(guān)注的往往不是話語本身的含義，而是說話人為表達其意圖而在話語中顯現(xiàn)出來的效果，如嚴厲的、友好的、贊揚的、辱罵的語言，會讓你產(chǎn)生失落、歡欣、高興、痛苦乃至憤怒的心理和言行，甚至會改變?nèi)说乃枷胗^念，這就是“語力”的生動體現(xiàn)。所謂“以言取效”也正是指此。①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軍旅作品，《士兵突擊》經(jīng)歷了從話劇舞臺到電視熒幕的轉(zhuǎn)變，其立體飽滿的人物形象、生動鮮明的個性塑造，無不得益于其獨具臺詞色彩的語言，使影片最終成為一部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反映士兵成長經(jīng)歷的經(jīng)典作品。下面我們就從高度濃縮的語言表達、有意錯舛的語言交流和豐富對等的語言效力等方面來分析其語言的特色。

一、高度濃縮的語言表達效力

人物對話是電視劇中最常見的情節(jié)方式。在諸多的人際交流中，個體語言的特色越鮮明，語言的形式越精悍，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就越富張力。《士兵突擊》②的編劇非常善于運用凝練、濃縮的語言來刻畫人物形象，取得一石多鳥的效果。

劇中的主人公許三多剛進七連的時候，除了班長沒人正眼看他。而在新兵歡迎儀式上伍六一喊出的以“列兵許三多”開頭的并列語句，則像迸發(fā)的子彈一樣射向他，使他一下子難以招架和理解。不久之后，我們就和主人公一起知道，這些話代表的是七連的榮譽，是軍人的自豪感、責任感、榮譽感的源泉，也是許三多后來全身心融入的生命依托。這樣“列兵許三多”就不僅是一種稱謂和職業(yè)特色，也是他行動的指南。

許三多“落魄”在草原五班的時候，老魏有一句經(jīng)典臺詞很能揭示這群處于偏遠哨位的士兵的精神狀態(tài)：“托爾斯泰收工啦！閻錫山、沈萬山，哥幾個支桌子??！”顯然這里的“閻錫山、沈萬山”是士兵之間互稱的諢名，與他們各自的出身環(huán)境有關(guān)。而“托爾斯泰”這一稱呼就顯出與眾不同的味道，揭示出被指稱的對象——李夢喜愛寫作的特性。從修辭學角度講，這屬于借代手法，目的在于增加語言的形象性。兵營中冒出的“托爾斯泰”之稱，不僅表現(xiàn)出老魏喜歡調(diào)侃的個性，也帶著對李夢不好好混日子而追求什么理想的揶揄之意。“哥幾個支桌子”的油滑語言，揭示出這群士兵耽于安逸的生活樣式。這為一心想要在部隊上好好干的許三多制造出一個格格不入的環(huán)境。

許三多在劇中被稱為“三呆子”，很符合人物這一特性。他的憨傻和一根筋的脾性通過他獨特的言行得到淋漓盡致的揭示。比如他獨自堅持的修路、一個人代表一個連在飯前唱歌，還有對“活著要做有意義的事”的簡單循環(huán)的理解，在簡單中讓人體會更多不簡單的內(nèi)涵，并以他的執(zhí)著感染和打動了身邊的人。終于，在老A參加完一場艱苦的演習之后，許三多的外號又換了，這次他就被大家戲稱為“完畢先生”。簡單的稱呼，不僅反映出大家對他出色完成任務的極大認可，同時也暗示著他如國際知名的“憨豆先生”一般，成為受集體歡迎的一員。這些稱呼的變化，始終圍繞一個“呆”的本性，把許三多在不同階段的成長特色活脫脫地表現(xiàn)出來。

言語行為論者認為，我們說出的話和寫出的文字，“它們的表征能力不是內(nèi)在的，而是源自于心靈的意向性”③。意義或語言用法就包含在言語行為之中?！妒勘粨簟返木巹『苌朴谟靡徽Z千金的方法來勾勒其他人物的心理。比如面臨好班長史今的退伍，連長高成難掩心中的傷心慌亂，草草發(fā)言之后讓士兵們對史班長做出一個評價。沉默了很許久后，伍六一終于吼出了一個字——“好”，這個字以吼的方式，挾雷裹電般帶著很深的情感，像是從他心里的某個地方摳出來的，比任何語言都能表達他的情意。也正是這聲吼打破靜默，把全連士兵送別戰(zhàn)友的氣氛推向最高點。然而，隨后許三多哭著喊出的一聲“不好”，又使大家強撐的情緒瀕臨崩潰。在這個語境里，“不好”是許三多的情感跳躍性地對史今要走的結(jié)果的反對，而這才是大家真實的心聲。這段場景由簡單的兩個詞串起來，卻具有長江怒潮般起伏開闔的效果，表現(xiàn)出受各種紀律規(guī)約的士兵們的復雜心緒，給人以強大的情感沖擊力。

二、有意錯舛的語言交流效果

在語言力學關(guān)系的影響下，要想讓雙方的交流順暢有力，“人類應該運用易于促進人類和諧的詞來代替易于產(chǎn)生矛盾的詞，實際上就是調(diào)整語詞的力度”④。這也是語用理論中的合作原則，即在一個言語交際場合中，雙方都應該對談話抱有共同的愿望，互相配合，語句之間要有關(guān)聯(lián)，以促進雙方的了解交流。然而，人們在實際言語交際中，并非總是遵守這一原則，而是出于需要“故意違反合作原則”。美國語言學格萊斯把這種通過表面上故意違反“合作原則”而產(chǎn)生的言外之意稱為“特殊會話含義”⑤。

《士兵突擊》也采用違反日常語用原則的語言來探尋這種“特殊會話”的言外之意。如高成帶著即將退伍的史今游天安門，結(jié)果開車違規(guī)，當他終于搞定交警回來時一肚子火地說：“我在這里長大的，可我永遠搞不懂這里的交規(guī)！”結(jié)果史今自顧自地看著窗外說：“好漂亮。”高成繼續(xù)發(fā)牢騷：“每次回家我都恨不得呼叫空投！直升機大隊，呼叫支援！二環(huán)又堵啦！”史今依然順著自己的思路說：“真該叫三多和六一都來看看?！薄@完全是一次雞同鴨講的對話。高成對堵車、違規(guī)是惱怒的，同時也包含著對史今離開的不滿與不舍；而對已決意離開的史今而言，一切都不再是他心里的麻煩，能夠把握的就是留戀——他守衛(wèi)了幾年的城市的美、他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情。所以高成的煩與躁都被他忽略，他們的語言成為隔膜著的自說自話，沒有起到任何的交流作用，卻渲染出一種別樣的離別氣氛：留者無措無奈，去者多情易感，直到一粒糖被塞到史今的嘴里，引發(fā)了他苦與甜交織的眼淚，他們才在淚水中和解……這種錯舛的話語方式，使人物的情感表現(xiàn)更富張力。

許三多在七連的一次演習里出現(xiàn)過這樣的特殊會話。因為擔心班長餓肚子，許三多偷拿了兩個熱雞蛋，致使全班的隱藏被識破，所有的心血付諸流水，演習也草草收場。就在高成讓全班做檢查并且打算上車離開時，許三多卻非常不合時宜地攔住他，說：“連長，雞蛋您別拿走了，我給我們班長帶的，他沒吃早飯呢?！薄拔乙矝]吃早飯。如果咱們這趟能不讓人發(fā)現(xiàn)，我不吃明天的飯，不吃后天的飯，我三天不吃飯！”然而許三多依然不依不饒地說：“要不您吃一個，給班長留一個？”“全連三個星期的作業(yè)全部泡湯，我吃不下，你說咋辦？”“那也得吃飯，那不行，那飯得吃……”由這段各認各的理的對話中可以看出，許三多的反應能力確實慢了點，他未能領(lǐng)會上級說話的真實含義，輕重主次不分地和對方糾纏，導致自己成為領(lǐng)導眼中的“特殊兵”。旁觀者卻能從中感受到三多的呆、腦子一根筋的傻，還有他對班長不管不顧的好。人物的性格與相互間的矛盾就此得以展開。

三、豐富對等的語言施為效能

言語的施為性決定了“共同確認、理解和接受是一個言語行為得以實現(xiàn)的關(guān)鍵，它永遠不可能是單個人單方面的事”⑥。語力作用于會話者之間，同樣的話語，對不同境遇和有著不同的心理素質(zhì)的人，會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效果。對于許三多來說，班長史今是教父級的人物，是他一步步開啟了三多的成功之門。史今何以成為這個“笨”人的精神導師呢？關(guān)鍵在于史今能降低自己，善于站在與之對等的思想立場和情感經(jīng)歷上來說服對方，把他從意識的“泥潭”中解救出來。

例如劇中史今讓許三多砸錘，自己掌釬，結(jié)果被他一錘砸中受傷，三多無法原諒自己，就把自己關(guān)進車艙。史今在初次勸說無效出去后調(diào)整自己的思路，再次回來勸說。明顯區(qū)別于之前的循循善誘，他直接對著三多吼道：“招兵的時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賴地要來！來干嗎？來吸他媽的鼻涕流他媽的眼淚？我跟你說白了，我這個班帶得不錯！我還指著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種地！你就真打算一門心思拖死我嗎？”這種看似很功利、很赤裸裸的話，卻對只認死理的許三多發(fā)生了作用：他不想傷害對自己好的人，他要加倍回報自己的恩人。史今就用這種露出破綻的方式第一次對三多吼，也讓迷茫的許三多從此找到了人生的第一個目標：好好干，自己的成績決定了班長的去留。不過此時的許三多還沒有完全從懊惱的情緒中跳出來。接著史今的語言又觸動了他的神經(jīng)：“別讓你爸叫你龜兒子！”為自己爭口氣的本能，使許三多終于再次拿起錘子并且準確無誤地砸下去。史今如果用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去說服許三多，顯然達不到這次談話的目的?？梢姟爸褐?，百戰(zhàn)不殆”的軍事原則，在對話交際中也是完全適用的。

史今的教育才能不僅僅表現(xiàn)在他以反為正的激勵方面。作為一個農(nóng)村兵，許三多具有濃重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所以，同鄉(xiāng)成才離開七連的行為讓他很是傷感。史今為了開導他，溫情地講了一個“調(diào)座位”的小故事，說自己小學時跟同桌關(guān)系很好，她調(diào)走之后自己很是傷心，但后來調(diào)座位，同桌又調(diào)回來了。就是這么一個普通淺顯的例子，讓許三多意識到了自己的“傻”：成才只是暫時離開，還有再見的機會，沒必要那么傷感。深奧的道理，三多可能無法理解，所以史今用淺易的事例和語言，作用于許三多的心理，使他產(chǎn)生共鳴乃至反思，就起到良好的效果。而其實，此時更需要安慰的恰是史今，因為他一手培養(yǎng)的許三多正在很多方面替代他，這意味著自己提干的目標越發(fā)渺茫。單純的許三多找到了精神慰藉的同時，也正意味著史今精神上遭遇的不對等。這種連環(huán)式的悖論正顯示出編劇對人物命運的嚴肅思考，對揭示史今的心靈個性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與此相類，老A里的隊長袁朗，也善于通過對等的語言效力展示他天然的領(lǐng)導才能。如在一次負重長跑途中，嚴酷的訓練使不少人已經(jīng)倒下。此時袁郎沒有大聲鼓勵他們，而是冷嘲熱諷道：“下次招兵別迷信什么老兵老部隊了！直接上地方找?guī)讉€老百姓，也不能跑成這熊樣！”袁朗的譏諷正觸痛這群經(jīng)過千挑萬選而入圍的老兵們的神經(jīng)。為維護兵的尊嚴，他們把自己的疲憊和憤怒轉(zhuǎn)化快速狂奔的力量，終于順利完成了訓練任務，用行動反駁了袁朗的“觀點”。說話不犯眾怒是日常語言表達的禁忌，但在這種特殊的語境里袁朗的反面譏刺恰恰使他成功地激發(fā)出隊員們最后的能量。

以上可見，一部好的作品，離不開對社會生活的具有構(gòu)建性、創(chuàng)造性和恰切的語言表現(xiàn)。對于語言力度的準確把握，不僅能深化人物性格，巧妙化解現(xiàn)實中的各種矛盾沖突，加深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同時也對反觀我們的日常人際交流和教育管理不無啟發(fā)。

① 張瑜.文學言語行為論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9：39-40.

② 《士兵突擊》劇的引文參考新華網(wǎng)、軍事頻道《士兵突擊》小說連載。

③ J.R.Searle.Intentional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p.vii.

④羅志野.語言的力量——語言力學探索[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8：31.

⑤徐友漁，周國平等.語言與哲學——當代英美與德法傳統(tǒng)比較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52.

⑥ Sandy.Speech Acts and Literary Theory.New York：Routledge，19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