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霍加特與F.R.李維斯：接受與疏離

⊙陳 欣［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 四川 綿陽 621010］

作 者：陳 欣，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化領(lǐng)域。

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是英國伯明翰學派的重要思想家，英國文化研究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同時，他也是倡導(dǎo)把文化研究作為大學里一門學科的重要先驅(qū)者。與他同時代的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E.P.湯普森（E.P.Thompson）以及霍加特的繼任者斯圖亞特·霍爾（StuartHall）相比，作為文化研究這一領(lǐng)域的開山鼻祖理查德·霍加特反倒顯得“默默無聞”。國內(nèi)外專家學者們對于霍加特最深刻的印象也僅僅在于他的《識字的用途》（The Uses of Literacy）一書，該書的出版讓霍加特的影響力達到了頂峰。

由于深受F.R.李維斯的影響，霍加特身上的精英主義情結(jié)難以磨去；但同時霍加特又是一名工人階級文化的倡導(dǎo)者，在這一點上他與李維斯有著根本性的區(qū)別。

F.R.李維斯不僅在文學批評領(lǐng)域頗有造詣，而且也是一位相當著名的文化批評家。在他的代表作《大眾文明與少數(shù)人的文化》（Mass Civilization and Minority Culture）一書中，李維斯認為，僅有少部分的人能夠欣賞和判斷文化。這一觀點是他文化理論的基礎(chǔ)。在李維斯的眼中，能夠欣賞和判斷文化的少數(shù)人指的是文學上的少數(shù)派。李維斯認為文學承載著“生活”的價值，因而文學不單單是眾多知識學科中的一門，更是捍衛(wèi)人類價值的集合點，是“我們文明的意識（和良心）的中心”。因此文學的重要性不在于文學本身，而在于文學所包含的傳統(tǒng)和創(chuàng)造性的智慧。其次，文學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文學作品能夠正式地記載經(jīng)驗并且通過語言的表達使之永恒地存在。而文化的中心則是語言，只有通過語言表達，人類的精神和情感傳統(tǒng)才能得以傳遞。在現(xiàn)代社會，可以用語言進行交流的工具很多，比如說計算機，甚至電視劇等；但這些語言都是抽象和乏味的，無法和生動形象的人類經(jīng)驗聯(lián)系在一起。而在文學作品中，語言是生動的、形象的，并且給了人們可以想象的空間。

除了給予文學高度贊賞之外，李維斯的精英主義立場還體現(xiàn)在他把文學和文化完全對立起來。在李維斯看來，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可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少數(shù)人的文化，另一部分則是大多數(shù)人的文明。他欣賞前者的同時貶低后者。他把文明看成是文化的對立面。文化是少數(shù)人的文化，而文明則屬于大眾。文化是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欣賞的文學、藝術(shù)、音樂等；而大眾所喜聞樂見的暢銷書、電影、廣告等等都屬于文明的范疇，這些恰恰是李維斯所抨擊和不齒的。作為一名精英文化尤其是英國文學的堅定捍衛(wèi)者，李維斯對大眾文化的流行持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他認為這種文化是一種“標準化的與向低水平看齊的文化”，對人類的文化遺產(chǎn)會造成危害，因而應(yīng)該“訓練公民去區(qū)分與抵制”。

通過以上的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F.R.李維斯的精英主義立場是非常明顯的。而霍加特的精英主義立場較之李維斯有過之而無不及。第一，霍加特的精英主義意識深深地打上了李維斯的印跡。事實上，在霍加特的代表作《識字的用途》一書中，他是支持工人階級文化的；但霍加特同時認為，工人階級文化并不等同于凝聚了英國智慧和想象的最偉大的成就。在霍加特眼中，文學和藝術(shù)凝聚了英國智慧和想象的最偉大的成就，其地位是在工人階級文化之上的。他說：“一個沒有偉大藝術(shù)的國家，不過是一群興旺發(fā)達的烏合之眾而已?！被艏犹剡€認為藝術(shù)在培養(yǎng)人們的想象力和良知方面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與李維斯的觀點不謀而合的是，霍加特也強調(diào)了文學獨一無二的重要性?；艏犹卣J為，“文學不是現(xiàn)實，而是一面鏡子，但它比其他任何想象性的活動都能夠更好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識字的用途》的第一部分題為“‘舊式’的秩序”（an“older”order），通過對霍加特早年生活的英格蘭北部工業(yè)區(qū)的社區(qū)生活的社會人類學式的回顧，展現(xiàn)了一種和諧的城市工人階級的公共文化。這種公共文化體現(xiàn)在酒吧、工人俱樂部、報紙雜志和體育運動甚至個體日常生活的結(jié)構(gòu)之中，而家庭角色、性別關(guān)系和語言型式中都能透出一個社區(qū)的共識（common sense）?；艏犹匕堰@種工人階級早期的文化版本的失卻看做是一種文化上的衰落，口吻和李維斯對19世紀的文化衰落極其相似，無意識地落入了文化—文明傳統(tǒng)的窠臼。有意思的是，霍加特在第二部分“讓位于新文化”（yieldingplacetonew）中回到了李維斯主義的立場上去，否認“二戰(zhàn)”后的工人階級社區(qū)文化同樣也是根植于普通人的活文化之中的。

第二，在秉承了李維斯思想的基礎(chǔ)上，霍加特的精英主義意識更加強烈。與李維斯一樣，霍加特是高雅文化的支持者；但是與他不相同的一點是，霍加特對普通大眾的要求非常高。他認為普通大眾都應(yīng)該具有批判性的文化意識和想象性的文化意識?；艏犹卣J為，人民群眾的物質(zhì)生活已經(jīng)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但有部分人不希望全部的大眾都成為具有識字能力的人，他們甚至需要一個有文盲存在的社會?！叭嗣袢罕娝枰牟粌H僅是普通的識字能力，還需要批判性的文化意識和想象文化意識?！痹谒磥?，“公民具有最基本的識字能力只是一個現(xiàn)代社會最基本的需要。對于一個發(fā)達、開放、民主的社會來說，這是遠遠不夠的”?；艏犹爻珜?dǎo)，“所有的公民都應(yīng)具有批判性的文化意識”?；艏犹卣J為在民主社會里生活比在極權(quán)社會里生活更加困難。從表面上看，民主社會是公平的、自由的、開放的，對大多數(shù)公民來說充滿了機會。但是實質(zhì)上呢？民主社會里的公民并沒有得到真正的民主。公民并沒有享受到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哪怕是用他們自己的方式選擇死亡。在當今社會，種類繁多的欺騙和陷阱無處不在，而大部分的群眾卻沒有意識到，那些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人們更容易上當受騙。因此人們應(yīng)當學會仔細地觀察社會，勇敢地提出疑問，并進行批判性的思考。這就是霍加特所說的批判性的文化意識?；艏犹卣J為，“培養(yǎng)人們的批判性的文化意識是非常有必要的。學校應(yīng)該開設(shè)這門課程，在兒童八歲之后就應(yīng)該開始進行教育?！?/p>

因此，在霍加特看來，在民主社會里，批判性的文化意識是非常必要并且有價值的。他進一步認為下一步應(yīng)該鼓勵培養(yǎng)想象性的文化意識，雖然這比普及批判性的文化意識更加困難。想象性的文化意識意味著，在我們進行聽、說、讀等活動的時候，不僅僅是被動的接受，還應(yīng)當具有一種開放和想象的思維方式。換言之，霍加特提倡的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閱讀方式。閱讀可以給大家提供一些不同的東西，因為閱讀不是被動地吸收，而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交流。創(chuàng)造性閱讀的好處在于，讀者能夠在思想上成為另外一個人，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而這些都得益于真實的文學。不難看出，在這里霍加特又再次重申了文學的重要性。他認為：“從孩童五歲的時候開始，就應(yīng)該在學校里為他們培養(yǎng)想象性的文化意識。”

從以上兩個方面可以看出，霍加特的精英主義意識是非常明顯的。他始終站在一個非常高的位置上來要求普通的大眾。但與之截然不同的是，霍加特同時又是一位工人階級文化的支持者和倡導(dǎo)者。當然這和他本人的工人階級家庭出身以及他多年的成人教育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在他的經(jīng)典著作《識字的用途》一書中，霍加特用平實和樸素的語言描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四十年間工人階級的生活。在一次和約翰·科納（John Corner）的訪談中，霍加特說道，“我寫這本書的本意是為成教課程寫一本教材；然而，到最后卻無意識地挑戰(zhàn)了李維斯的少數(shù)人的文化和多數(shù)人的文明這一觀點。”霍加特認為，工人階級的日常生活和所謂的高雅文化有一些相似的價值觀和特點。文化不僅僅局限在李維斯所認為的文學上的“偉大的傳統(tǒng)”，還包括了工人階級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說，和李維斯不相同的是，霍加特擴大了文化的范疇。關(guān)于霍加特的工人階級文化觀念的具體體現(xiàn)，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討論：

首先，霍加特對工人階級生活的描述不太完善?！蹲R字的用途》一書分兩部分描述工人階級生活。第一部分描述20世紀30年代工人階級文化，霍加特贊美了那個年代工人階級文化和習俗的完整性。第二部分則講述了20世紀50年代時，工人階級如何抵制鋪天蓋地的大眾文化對他們的侵襲。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霍加特不僅僅是在分析工人階級的態(tài)度或試圖描述一種文化的變化；而是把工人階級的生活看成是一種文化?；艏犹刈屑毭枋隽斯と穗A級的家庭和鄰里間的日常生活，給讀者展示了一幅生動形象的工人階級生活畫面。然而，公正地說，這幅工人階級的生活畫面是片面的，不完整的。在描述工人階級的生活時，霍加特沒有提到宗教、體育運動和政治活動等相關(guān)的東西。正如湯姆·斯蒂爾（Tom Steele）所言，到最后，霍加特也沒能夠描述出工人階級生活和文化之間的政治聯(lián)系。事實上，在《識字的用途》一書中，沒有任何關(guān)于工人階級政治運動的記述和評論。然而現(xiàn)實生活并非如此。在和約翰·科納的訪談中，霍加特自己也承認，“在書中，并沒有涉及到任何和政治工作有關(guān)的東西；沒有提到工會；沒有提到左翼運動；沒有提到工廠和工業(yè)?！币恍┰u論家認為，霍加特最大的弱點就在于對工人階級生活的描述不夠完整，把過多的筆墨放在描述娛樂和藝術(shù)上面，而忽略了其他的經(jīng)驗和活動。

其次，霍加特的女性主義觀點僅處于萌芽狀態(tài)。在湯姆·斯蒂爾看來，和同時代的人相比霍加特其實更加關(guān)注女性。他向女性所投向的關(guān)注和同情之情，是同時代的人所缺乏的。無論是E.P.湯普森，還是雷蒙·威廉斯，在他們的著作當中，幾乎找不到和女性相關(guān)的字眼。但在霍加特的書中，女性卻占了相當?shù)谋戎亍；艏犹卣f道：“我正在重新創(chuàng)造我所熟知的工人階級的生活，那是一種以婦女為中心的生活。一個六口之家的并不幸福的家庭，是由四個婦女和兩個男士組成的。其中包括了祖母，兩個未婚的阿姨，一個未婚的堂兄，和一個做白領(lǐng)工作的叔叔?！被艏犹亟忉尩溃骸耙詪D女為中心的生活是不可避免的，一方面我自己的家庭就是這種情況；另一方面女性也見證了工人階級的生活?！笔聦嵣希と穗A級的女性在創(chuàng)造當代文化方面的重要作用，本應(yīng)通過那個時代的女性研究而更加深入；但霍加特也只是對于工人階級的女性投以類似同情的關(guān)注之情，并沒有深入地體驗到她們的具體生活當中去。我們只能說，霍加特的思想中閃爍著零星的女性主義光芒，并沒有系統(tǒng)化、體系化。

再次，霍加特對于20世紀30年代和50年代的工人階級文化態(tài)度完全相反。事實上，“懷舊”是《識字的用途》這一本書的主題?；舯救艘舱f過，“一方面，我們有著30年代的傳統(tǒng)活文化，另一方面，50年代的文化卻在下降?！痹谒磥?，30年代的工人階級文化是豐富多彩的，以強烈的社區(qū)意識為特征?！蹲R字的用途》前半部分重墨描寫了工人階級自給自足生活的具體實例。哪怕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在霍加特的筆下也變得意義非常。他以極大的熱情描述著工人階級的日常生活，他認為，30年代的工人階級文化是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的真正的文化。然而，霍加特的這一浪漫主義觀點得到了一些評論家的批評。話鋒一轉(zhuǎn)，《識字的用途》后半部分卻是在抨擊50年代的大眾文化對工人階級的侵襲。他認為這些流行的雜志、小說、報紙等娛樂方式破壞了舊的、健康的工人階級文化結(jié)構(gòu)?；艏犹卣J為這些流行文化對青少年的危害尤其之大?！扒嗌倌晔亲钊菀妆恍碌拇蟊妸蕵贩绞剿绊懞透g的一個群體?！敝档米⒁獾氖?，霍加特批評的是大眾文化的提供者，而不是大眾文化的消費者。在他看來，20世紀50年代文化衰落的責任應(yīng)由商業(yè)社會來承擔。工人階級是無辜的；相反，他們還是大眾文化侵襲的受害者。這一觀點也得到了雷蒙·威廉斯的贊同。如同約翰·斯托瑞（John Storey）所評論的，《識字的用途》一書最大的弱點在于霍加特沒有把對待20世紀30年代工人階級文化的態(tài)度延續(xù)到對待20世紀50年代的流行文化上。

從以上內(nèi)容可以看出，不同于李維斯的“僅有少部分的人能夠欣賞和判斷文化”這一觀點，霍加特擴大了文化的范疇，把工人階級的生活當成是一種文化。但霍加特對于工人階級文化的態(tài)度并不徹底和完全。他所描述的工人階級生活是片面的，不完整的；他的女性主義觀點雖有所顯現(xiàn)，但未能系統(tǒng)化；他對于20世紀30年代和50年代的工人階級的文化持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同時，霍加特又認為文學的地位是在工人階級文化之上的,這種觀點本身存在內(nèi)在矛盾。深受李維斯的影響，霍加特身上的精英主義情結(jié)根深蒂固，但與此同時他又與精英主義意識漸行漸遠。他認為普通大眾具有基本的識字能力是遠遠不夠的，還應(yīng)具有批判性的文化意識和想象性的文化意識。正是由于霍加特思想自身的矛盾性、模糊性和非系統(tǒng)性使他在文化研究領(lǐng)域的影響力與他的后繼者們相比黯然失色了很多。這是令人遺憾的。但“后浪推前浪”或許又是科學研究因此不斷前行、不斷獲得生機與活力的普遍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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