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悲劇性的天才：莫扎特的音樂精神探析

⊙金 玨［南京郵電大學外國語學院， 南京 210003］

1756年至1791年①，短短的三十五年在歷史長河中只不過是如穿指而過的沙粒一般微不足道。但這個時期賦予世界最偉大的一個音樂家——莫扎特。他究竟是一個短命的混跡于18世紀宮廷內(nèi)的小丑似的“天才”，還是一個有著豐富內(nèi)心世界、情感如同他音樂一般深邃的“神”？本文通過從音樂到人性的揭示，展現(xiàn)出一個有血有肉的莫扎特，本文希望能從他音樂感染世界的萬丈光芒中攫取一星點燦爛，讓更多的人知道，他不只是“歡樂的使者”，他還是一個“悲劇的天才”。

一、天真而憂郁的協(xié)奏曲

長期以來受一些詮釋莫扎特音樂的演奏家的影響，人們曲解了莫扎特，認為他的音樂主要體現(xiàn)了孩童般的純真，且這份純真所表現(xiàn)出的天籟非十五六歲的少年所能。誠然，莫扎特是音樂史上的一個關(guān)于“天分”的神話。他三歲學琴，五歲作曲，六歲便和父親、姐姐到慕尼黑和維也納旅行演出，十三歲被任命為薩爾茨堡大主教教堂的樂隊長，十七歲他已創(chuàng)作了200②多部作品。關(guān)于他那活力四射、源源不斷涌現(xiàn)的靈感所迸發(fā)出的音樂火花的各種傳聞，無非是夸贊他如何不可思議地比他同齡的少年人顯露了耀眼的鋒芒。無可否認，莫扎特在音樂上的驚人才華讓人嘆為觀止！你能相信一個八歲的兒童能在一夜之間背誦并修改了一個由三百名唱詩班歌手唱誦出的大型聲樂作品？你能想象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在琴弦下即興彈撥出至今仍是音樂會上保留曲目的讓多少小提琴演奏名宿望而生畏的G大調(diào)第3小提琴協(xié)奏曲？在這一切的神秘光環(huán)籠罩下的莫扎特成了“神”的化身，變得不可接近。他的看似毫無坎坷的前程讓人誤以為他少年得志，生活無憂，而至今令人艷羨。這種種假象卻絲毫不能掩蓋他音樂聲中傾訴的躊躇不前和青澀。他一生中寫下了多少夢幻般的音符，它們在跳躍和相互親吻的長時間的沉醉中將你帶進了真實的“神童”的內(nèi)心世界。

在莫扎特十七歲以前，室內(nèi)樂是主角（相對于他其他形式的作品，室內(nèi)樂只需花費較少的精力）。他的l50首協(xié)奏曲，曲曲體現(xiàn)了“綜合”（synthesized）音樂風格（即將整個歐洲各國的音樂風格加以整合）。這種風格是莫扎特本人的風格，也是當時蔚然成風的綜合音樂風格。他將少年的滿腔熱情投注在作曲上，每一首都是不假思索，躍然紙上。他甚至不需要稿紙，因為音樂在誕生前就已成形而凝聚在莫扎特的心中。莫扎特注定要將人生的長度精華成短短的三十五年，因此他透支和無尺度地揮霍著他的精血——他的精彩的人生。他如此地急于創(chuàng)作，一部分是因為他需要抒發(fā)和宣泄才華的重壓，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需要錢。是的，音樂并不是生長在現(xiàn)實社會中純潔的花朵，音樂也不得不呼吸濁世的瘴氣，不得不迎接塵埃的造訪。莫扎特同樣需要固定的收入維持生計。盡管他強忍著屈辱，每一次在求職時卑躬屈膝，遭受著傲慢自大的對音樂一竅不通、附庸風雅的達官顯貴的恣意嘲弄。他不得不盲從著擺弄出令人齒冷的笑容，他還能是歡樂的，還能是純真的嗎？在徐徐道來的C大調(diào)行板的第二樂章（adajio）“柔板”的再現(xiàn)部分中，主題（通常被人們稱作“令人著迷的‘純真’”的作品）被齊奏的單簧管的暗淡的腳步聲帶進了另一個灰色的、令人窒息的沒有白天只有黑夜的冰冷的世界。莫扎特——這個過早成熟的靈魂痛苦地、然而還懷有期望地喘息著。因此他每首協(xié)奏曲的結(jié)尾都歸于平靜、安詳，那一點苦惱的痕跡也被他如同笑著抹去淚水一般掩蓋得不露聲色。如果你只喜歡那些熱熱鬧鬧、色彩絢麗，能夠引起你發(fā)生具體形象的音樂，而對那些樂思抽象、音樂性太強、織體細膩、情緒內(nèi)向、觸動內(nèi)心深層情感的音樂不太感興趣，又怎能不會一把把莫扎特推向“膚淺”的深淵？

二、愛與死

十七歲至二十五歲的壯年時光，莫扎特迎來了真正的生活，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有了收入，有了欲念，更擁有了抗爭的權(quán)力。他在二十一歲那年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由于無法忍受只在薩爾茨堡作一個宮廷樂隊長，他那躁動的個性迫使他產(chǎn)生擺脫父親的控制、擺脫傳統(tǒng)恩主制度束縛的念頭，他竟一意孤行去了巴黎。三年后他鎩羽還鄉(xiāng)，但母親卻因旅途勞頓而病死在巴黎公寓。這使得莫扎特初嘗死亡的暴戾的破壞力。他不停地欠債，而且經(jīng)濟拮據(jù)成為他一生揮之不去的噩夢。不過他為人積極向上，仍然興致勃勃地求職再辭職，而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仍在成倍地增長。莫扎特開始演繹歌劇。愛與死，使他對美麗的愛情和陰冷的死亡有了新的認識。因此他的歌劇中那種在經(jīng)歷了困難磨難之后，洞悉世事的心理痕跡帶來的戲劇性和悲愴的色彩是難以掩蓋的。他明白如何為那些他賴以生存的人和事出賣他的人生。在他那宮廷式優(yōu)雅的、勃發(fā)的青春精神和至真至純孩童般的面貌下，每多添一條歲月眷顧留下的印記，那蟄伏著的沉重、陰暗、悲涼、怨憤的潛流便愈發(fā)異軍突起。

更加諷刺的是，莫扎特連愛情也沒真正得到過。因此他性格中極力調(diào)和隱忍與爆發(fā)情感的因素——希望也跟著沒了。他的妻子康絲坦采·韋伯在和他共同孕育了十四個但只存活下兩個生命后，愈發(fā)覺察出她與精力充沛、朝氣十足的丈夫之間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像莫扎特這樣一個天才和瘋子的結(jié)合體，只有音樂才是他永恒的精神慰藉和情人。莫扎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如同他不能控制他筆下流動的樂彩，一不小心就滑出了該遵循的世俗的軌道。于是，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小調(diào)奏鳴曲中他更加直接地表現(xiàn)了他強烈而復雜的感情。著名的A小調(diào)鋼琴奏鳴曲是“悲劇性的”，它意味著莫扎特本身的絕望，這種絕望在第一樂章快板的第一小節(jié)就被沉重地敲擊出來。第二樂章盡管歌唱般的開端給人感覺它可能是一首如歌的行板，但它不久就向狂暴、接連敲打的、焦慮不安的音型發(fā)展，與第一樂章絕望的情緒靠攏。最后一個樂章以一個令人昏厥的走向開啟和收尾，在效果上幾近瘋狂，陰暗的情緒得到了強化。每一次的敲擊，是他對生活的熱愛的吼叫和求助，但那更進一步的幻滅之感抓住了聽眾的心便不再撒手，直到你的心也被撕成一片一片，而莫扎特的心更是在被黑暗的悲憫無情地蹂躪和踐踏。

三、《安魂曲》

輝煌的詩篇總有終結(jié)的愁暢，再非凡的精力也有被燃盡的一刻。莫扎特——這個貧窮的宮廷樂師在送走了他六個月的女兒特麗莎后心中充滿了哀傷和恐懼。他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差，他生命的最后階段充斥著他最后呼喊的余音。那聲音所發(fā)出的動力來源于他對創(chuàng)作的無限癡迷和普通人的求生欲望。1788年6月以后，他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寫下了他最后的三大交響曲。一部接著一部。這三部交響曲包括降E大調(diào)（#39），G小調(diào)（#40），以及在 19世紀被喻為《朱庇特》（Jupiter）的C大調(diào)（C#41)交響曲。它們?nèi)吭诹鶄€星期內(nèi)完成。他性格中的那種堅韌無疑地完全暴露出來。他還是保持著以往的那種幽默感，甚至在他的《后宮誘逃》演出一分錢沒賺到的情況下，他還是那么精力充沛，大笑大鬧，語無倫次。每一次這個長相奇怪的矮個兒一邊咆哮一邊插科打諢時，那種絕望的回光返照的跡象就越發(fā)明顯。他與生俱來的熱情支持著他，他著手為自己譜寫驚世之作《安魂曲》。他極盡美好心愿的這首彌撒曲是他送給自己步向天國的最好禮物。莫扎特寫了許多言辭快樂的信件給妻子，信中充滿著慣有的玩笑和胡言亂語：“他們送我的不是現(xiàn)金，是一只精致的金表。此時此刻，十卡洛林幣（carolin）要比包括表鏈和題字價值二十卡洛林的金表對我有用得多。一個人過活需要的是錢。讓我告訴您吧，我現(xiàn)在手上就有五只手表?，F(xiàn)在我不得不考慮在褲管兩邊多縫上兩個表袋，這樣我再去拜訪那些大地主時就可以一次帶兩個在身上——如此一來，他們也許就不會再送我金表了?！雹?/p>

然而，莫扎特的腎臟已經(jīng)逐漸惡化。他開始發(fā)高燒，持續(xù)嘔吐，并懷疑他被人投毒，身體因為紫斑和疼痛的腫脹而不成人形。死前的一天，他快樂地拾起《安魂曲》的樂章，和朋友一起唱了其中的幾段。死亡的那一刻或許只是暫時的，但莫扎特還是沒能平靜地面對它?！栋不昵纷詈笠欢文欠N靜謐的拒絕一切暴風雨襲擊的泣訴，搖擺不定的小提琴的旋律反映了莫扎特悲慟的難以自持的感情。他有再大的能力向天穹上的眾神表達音樂的高遠絕俗而引吭悲鳴天鵝之歌，卻不能激起生命的活力。因為有另一種更巨大的力量扼住了天才的喉頭，是人性最難對抗的貧窮、嫉妒和怯懦。于是，他作的最后一個動作，是試著發(fā)出《安魂曲》的鼓聲；他最后的一口氣，是試著吟唱出自己的音樂。終于，一代音樂奇才沃爾夫?qū)ぐⅠR德烏斯·莫扎特就此離開了人間。莫扎特悲劇的一生在沒有人觀禮也沒有人為他在墓碑上放十字架的簡單而寒磣的葬禮中宣告終止。

“在音樂的歷史中有這樣的一個時刻：各種對立都一致了，所有的緊張關(guān)系都消除了，莫扎特就是這個燦爛的時刻。”（A·愛因斯坦）

莫扎特的音樂并不是清一色的春天的快樂、喜悅和熱情，這如同他樂天的性格，這只是他為生存而奮斗的一項武器；它也有秋天的憂郁和哀婉，如同莫扎特內(nèi)心的憂郁和悲情不是在命運和意志、理想和現(xiàn)實的痛苦沖突中顯示出來的，而是以明凈、甜美的面貌體現(xiàn)的。我們不能單單從優(yōu)雅、樸素、自然、青春這一堆概念出發(fā)評價他，莫扎特本人的生平、他的愛情、事業(yè)的種種不如意已深深滲透到他的音樂理念中了。作為杰出的古曲音樂的奠基人，他的創(chuàng)造力和每時每刻流動的樂思無須再提，因為二百多年來這位作曲家駕馭古典樂壇的聲譽受人尊敬和欽慕的程度并未衰減就是最好的例證。筆者在這里想說明的，不是莫扎特的那種君臨天下的帝王般的姿態(tài)。他活著時只是個得不到尊重的樂師，死后也不會稀罕善意的同情般的贊譽。他的音樂本身就是自然。自然就是沒有虛飾和矯情；自然就是在最復雜的時候也顯得簡樸而看不出人工斧鑿的痕跡。人們，那些不能真正用心去解讀莫扎特音樂的人難以引出多少微言大義、多少深奧內(nèi)涵，但弦外的感覺太細微，音外的境界太玄妙，他的音樂語言正是具有了難以捕捉的聲音才使他的音樂青春永駐。

莫扎特的音樂精神究竟是什么？歐洲人把莫扎特奉為音樂界的圣人般頂禮膜拜是不無道理的，因為在神性面前，莫扎特意味著人性；而在人性面前他又意味著神性。他的音樂是天人合一的最生動的表征。音樂語言是抽象的，而莫扎特的音樂空間卻具有無限的開放性。凡是熱愛他音樂的人都會感到生命在其中被吸收、被奪取，然后感到自身又獲得了和諧的再生和拓展。而當你完全了解這種快樂的源泉是吮盡了莫扎特成熟和雋秀的音樂血液和胸臆間火熱的心跳聲所牽動的痛苦的唯美感時，你頃刻間明白了生命的本質(zhì)。他在快樂下掩藏的宿命的悲劇因素被壓抑、被扭曲、被剝奪的人性毫無矯飾地呈現(xiàn)出來，然后在短短的絞痛中你會感到人體的一種鮮活的熱力在復蘇，人性漸漸向美、向一種實體靠攏。此時，莫扎特乃至所有的藝術(shù)世界中的閃光點交融、噴發(fā)。他不再代表什么玄妙的理論、階級的話語，他只體現(xiàn)豐滿的人性。

從此意義上，莫扎特不只是引出了我們對藝術(shù)的另一次思考，他也比你我以往所認識的莫扎特更血肉飽滿、更鮮活、更人性！

① 這個時期歐洲正處于重大變革時代，“綜合”音樂的提倡、恩主制度的改變、啟蒙運動的興起，都與莫扎特音樂生涯的三個時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② 莫扎特一生共創(chuàng)作600多首作品，對各類音樂體裁都能輕松駕馭。Philips公司1991年為紀念莫扎特逝世200周年出版一套全集，共45集，181張CD。

③ 摘自莫扎特1789年給夫人康絲坦采的往來信件。

[1][英]佩基·伍德福特.偉大的西方音樂家[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

[2]CD古典名鑒[M].沈陽：遼寧文化藝術(shù)音像出版社，2006.

[3][瑞士]許靖華.莫扎特的愛與死[M].謝凱蒂，李曉育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