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敏芬 孫景燦[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欲望號街車》是田納西·威廉斯的一部力作,曾榮獲紐約劇評界獎、普利策獎和道諾森獎,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部同時獲得這三個獎項的劇本。①它以深刻的主題隱喻、復雜的人物形象和高超的藝術特色一直激發(fā)學術界從不同的角度去解讀。歸納起來主要有三方面:大部分著眼于劇中女主人公的悲劇緣由以及作品中的兩性關系和矛盾沖突,主要集中于女性主義角度、精神分析角度和心理分析角度。部分學者通過分析劇中的隱喻、象征藝術表現(xiàn)手法以及舞臺表現(xiàn)形式來探討其藝術形式和表現(xiàn)形式。此外對該劇主題的闡釋也是國內研究的熱點。如李尚宏認為該劇的主題是借女主人公的悲劇來凸顯同性戀者當時的悲慘處境和命運。②本文試用Spencer-Oatey的人際關系管理理論,通過分析斯坦利運用的關系管理策略,從質量面子、社會身份面子、公平權和交際權四方面,解讀劇中主要人物間的權勢關系。
語言學家Spencer-Oatey③的人際關系管理理論從個人和社會、個人和群體這兩個角度出發(fā),探討如何使用語言來建立、維護或威脅人際關系和社會關系。在Brown&Levinson面子理論的基礎上,該理論增加了從社會關系或相互依賴關系的角度來解釋人際關系管理的內容,包括面子管理和社交權管理兩個方面。她之所以用關系管理來代替面子管理,是因為面子主要關注說話者自己,而關系管理意味著交際雙方的利益都受到了關注和平衡。面子管理涉及質量面子和社會身份面子兩個概念:前者與人們對自己的價值評判有關,后者與人們在社會或群體中扮演的角色或起到的作用有關。影響交際中的和諧人際關系有兩種方式,威脅面子的行為和威脅權利的行為,人們可以通過觀察所使用的語言策略來研究如何促進、維護或威脅和諧社會關系。人際交往的成功與否取決于人們的行為期望、面子意識以及交際需求。行為期望與相關的社交權(公平權和交際權)有關。公平權,指人們都有權受到他人注意、得到公平待遇、不被他人強加(無端強迫與命令、利用或剝削),包括惠損、公平互惠和自主控制;交際權,即人們有權與他人保持符合他們之間關系的聯(lián)系或交際的權利,包括交際聯(lián)系權,情感聯(lián)系權和尊重權。質量面子和公平權是個人、獨立的層面,身份面子和交際權是社會、相互依賴的層面。人際關系管理理論比Brown&Levinson的面子理論更加廣泛、具體、合理,對交際中的人際關系和社會關系的闡釋更有說服力。
1.攻擊和詆毀對方質量面子布蘭奇非常注重自己的外表,對她來說周圍人的贊揚就像一面美化自我的鏡子,從中可以看到理想化自我的倒影。因此,她總想得到別人的贊揚,并盡量引周圍人的注意。如:
布蘭奇:你們好,不必站起來了
斯坦利:甭操這份心,沒人打算站起來
布蘭奇:打牌這么迷人我可以參謀參謀嗎?(她伸手去取牌,斯坦利跳起來撥開她的手)
斯坦利:不可以。你們娘們上門找尤尼絲去吧!④
當布蘭奇走過正在打撲克的男人們身邊時,為了顯出自己是大家閨秀而且優(yōu)雅舉止,禮貌地說“請不必起立”時,斯坦利諷刺地說沒人要站起來;接下來布蘭奇表現(xiàn)出對他們玩牌很感興趣,意欲從旁出出主意,斯坦利斷然回答不可以。他以這種直截了當?shù)姆绞絹韺嵤┰g毀對方的質量面子的策略,無視布蘭奇與他人的交際聯(lián)系權,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讓處于尷尬的布蘭奇完全沒有了說話的主動權,表明說話人斯坦利的權勢顯然高于聽話人布蘭奇。
2.警告與威脅在妻子斯蒂拉面前,斯坦利時刻都在給予警告和威脅,在這一交際權中他要求史蒂拉絕對服從自己,否則輕則呵斥,重則毆打。
史蒂拉:科瓦爾斯基先生只顧吃,像頭豬,沒工夫想別的事!(對著斯坦利憤憤地)看你臉上手指頭上都是油,真惡心!去洗干凈了,再來幫我收拾桌子。
斯坦利:(把一只盤子橫掃到地下)瞧,我就這么收拾桌子?。ㄋ话炎プ∈返倮母觳玻┎辉S你再這么跟我說話。你們以為你們是什么人?皇后娘娘嗎?記住休伊朗的話——“每個男人都是國王!我就是這兒的國王。”⑤
根據(jù)的Spencer-Oatey公平權⑥,處于同一社會地位的人應當享有同等權利和義務,不被無端強迫和命令,不被無端強加或接受不公正的指令。而斯坦利卻在餐桌上咆哮著告訴史蒂拉:“別用命令的語氣跟我講話!”暗示發(fā)號施令是男性的特權。當妻子請他幫忙收拾餐具時,他“把一只盆子扔到地上——這就是我收拾桌子的辦法!”并警告她們“我就是這里的國王”,接著又憤怒地將盤子打碎。斯坦利通過違背公平權管理準則,用這種粗野的方式讓妻子接受不公正的指令,同時又忽視人際關系管理中的情感聯(lián)系權即人們應受到他人適當?shù)年P心,能與他人分享感受和興趣。表明史蒂拉得不到丈夫的關心與幫助,更別提夫妻間應有的尊重和平等社會地位。在當時美國社會和文化轉型的時代,家庭剝奪了婦女本應享有的平等權利和地位,女人只能依附男人生存成為犧牲品,連生存權利都受到威脅,更別奢望和男人擁有同等地位與權利。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指出:“在男權社會里男人并不是根據(jù)女人本身去解釋女人,而是把女人說成是相對于男人的不能自主的人……定義和區(qū)分女人的參照物是男人,而定義和區(qū)分男人的參照物卻不是女人。她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立的次要者?!雹咦栽偸菄醯乃固估嬲]妻子她們并非皇后,而他才是家庭的核心和主體,顯示出男性極度的優(yōu)越感以及兩性地位的不平等。
3.發(fā)號施令在劇中斯坦利多次對布蘭奇和史蒂拉發(fā)號施令
斯坦利:你們這倆母雞,別在那嘎嘎叫了!
史蒂拉:你聽不見我們。
斯坦利:那你能聽得見我,我讓你住嘴。
斯坦利:誰開那邊的收音機了?
布蘭奇:我。你在意嗎?
斯坦利:關上它?。ㄋ饋?,沖進臥室關掉了收音機。伸指警告布蘭奇)⑧
晚餐后布蘭奇和史蒂拉在簾子后聊天,說到開心處的笑聲惹得半醉半醒的斯坦利厭煩。他咆哮著限制女人們說話的權利,粗魯?shù)孛钏齻儎e笑了,因為他輸了,心情不好。在此斯坦利用發(fā)號施令的方式扼殺姐妹倆的情感聯(lián)系權,即使倆人躲在簾子后面,談到開心處都沒有權利與彼此分享感受和興趣。隨后布蘭奇打開收音機,又引起了斯坦利的極端反感。他先是命令她關上,接著闖進來強行關掉收音機,并狠狠地瞪了布蘭奇一眼以示威脅和警告。在整個過程中斯坦利都沒遵守交際權中的交際聯(lián)系權(人們應當有適量和適當類型的活動可參與),不給女人一點娛樂的自由和權利。因此這看似普通的撲克游戲劃出了男女界限,更奠定男女懸殊的社會地位。女人的行為受到嚴格制約,不能隨意娛樂。作為妻子要把丈夫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來考慮,因此史蒂拉特意帶著姐姐躲出門去以留給男人們娛樂的天地,回家后卻連笑的權利也沒有。在他看來女人容忍男人制造的噪音理所當然,而他卻一再扼殺她們的快樂,從不考慮她們內心的感受。這位武斷、專橫、自私的丈夫在家中處于中心地位,他玩弄女人于股掌之間,對女人只有放肆的言行沒有絲毫的尊重,更別說允許她們享有同等的權利和地位。
4.展現(xiàn)自我身份和社會身份布蘭奇認為作為姐妹史蒂拉應該給予她照顧與關心,她寄希望于新的地方,以為妹妹的陪伴會讓她忘卻往事,開始新的生活。而在斯坦利眼中史蒂拉卻屬于自己的私人財產,是以性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情感聯(lián)系,不允許與任何人分享。他認為布蘭奇的介入打破了他們和諧的生活霸占了他的私人財產。
布蘭奇:我打開收音機。(布蘭奇翩然起舞。密奇笨拙地模仿她)
斯坦利:三個幺點!
帕布羅:五張順子!我贏你了?。ㄋ固估麤_到小收音機前,拔掉插頭)
史蒂拉:斯坦利你要干什么?(斯坦利一把搶過收音機,把收音機從窗口扔了出去)
史蒂拉:醉了你這個畜生!你們都出去(她沖向牌桌,把東西都劃拉到了地上)
布蘭奇:我妹妹懷著孩子呢!(斯坦利開始暴打史蒂拉)⑨
為了吸引斯坦利的好朋友米奇,布蘭奇不顧斯坦利的反對,一再打開收音機,這激怒了斯坦利。根據(jù)關系管理中交際權(關聯(lián)原則)的劃分⑩,斯坦利認為米奇、妻子和自己是同一圈內人,在這一交際圈中他有權保持符合他們之間關系的聯(lián)系或交際的權利。然而在他家里,布蘭奇竟悠閑地聽著他的收音機,支使著他的妻子、誘惑著他的朋友,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因此斯坦利氣勢洶洶地進入臥室把收音機扔出窗外。在斯坦利看來,布蘭奇威脅到自己的社會身份面子,動搖了他對朋友和妻子的交際權。當他發(fā)現(xiàn)在布蘭奇的影響下,曾經溫順的妻子也敢頂嘴時,他頓時感到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身份地位受到了威脅,竟對懷有身孕的妻子大打出手,以暴力方式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斯坦利采取控制他人而獲得控制者的身份,以此展現(xiàn)他在家里作為王者的身份以及他的社交圈子中的領導地位。
本劇的高潮處這種身份的獲得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通過調查斯坦利知道了布蘭奇不堪的過去,他采用諷刺、質問的語氣:“什么他媽的都沒有,扯謊、騙人!瞧瞧你一身從撿破爛的那兒花五毛錢租來的破狂歡節(jié)禮服!你認為你是哪一門的皇后?”血淋淋地攻擊布蘭奇的面子,揭下她虛偽的面紗。為了維護僅存的一點尊嚴,布蘭奇企圖用謊言為自己的社會身份面子冠冕,沒想到卻徹底激怒了斯坦利。他用暴力強奸的方式對布蘭奇施行最致命的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徹底打垮了這個清高的南方淑女。在他的眼里,布蘭奇不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妓女,當這個假裝正經的女人妄想篡奪他在家庭中的地位時,他便盡一切辦法維護自己王者的社會身份。
從斯坦利使用的關系管理策略可清楚地看到:在斯坦利—史蒂拉—布蘭奇的三角關系中,形成了以斯坦利為中心的權勢體系,在這個體系中他擁有主導地位。對于妻子斯蒂拉,他既要牢牢控制家庭的財政大權,使她在經濟上完全依附于他,又要她絕對服從他。對布蘭奇,既要征服她又要竭盡所能把她驅逐出“他的領地”。當布蘭奇在他家出現(xiàn)并在某種程度上威脅他的家庭主宰地位及他和妻子的關系時,斯坦利便對她進行毀滅性的打擊、報復,直至將她推向精神崩潰的深淵。反映了在當時男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背景下,男性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女性沒有任何地位、自由和身份,只能依附男性而生存。這樣的社會不允許她們對男性統(tǒng)治與權威提出任何的質疑和反抗。如果她們覺醒了,反抗男性,最終只會弄得遍體鱗傷甚至死亡。沒有覺醒的婦女只會滿足或麻木地對待這一切,像史蒂拉一樣把男性看做生活的全部,完全臣服于男性的權威以維持生存。作為半覺醒狀態(tài)的布蘭奇一方面想拼命擺脫這種不公平的現(xiàn)實,另一方面卻又把尋求出路的方法投向了那些給她生命造成悲劇的男性。對男性權威與統(tǒng)治的挑戰(zhàn)注定她要受到男權社會的迫害,而性格的缺陷又注定她成為男性奴役和摧殘的犧牲品,最終被北方工業(yè)世界的野蠻強暴所摧毀。
① 王守仁.新編美國文學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60.
② 李尚宏.悲劇并不發(fā)生在舞臺上[J].外國文學評論,2008,(03):113-121.
③⑥⑩ Spencer-Oatey,H.Culturally Speaking:Managing Rapportthrough Talk across Culture [C].London:Wellington House,2000:14.
④⑤⑧⑨ 田納西·威廉斯.欲望號街車[M].馮永紅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61,69,153,79.
⑦ 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