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雁[首都師范大學, 北京 100048]
作 者:高 雁,首都師范大學2010級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
20世紀80年代給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無限的可能,從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朦朧詩到中期的“非非”“他們”“莽漢”甚至“撒嬌派”,詩壇呈現了各自為政的狂歡化局面,而海子的詩歌卻與這些流派產生了某種疏離感,他的詩歌以抒情性與神性成為當代詩壇一個獨特的存在。他以具有無限可能的神性話語和富有象征意味的“殉詩”行動書寫著屬于他的“神話”,他的詩也成為令人無法企及的一個神性存在。
神性是與物性(這里所說的物性包含人性、物質性的概念)對照的一個范疇,它本身即帶有神秘性、不可知性。神性在創(chuàng)作范疇的表現又十分豐富,它既指神靈性,也指對人生、死亡、命運、真理、永恒的不懈追求,具有形而上的意義。神性或多或少地存在于人性之中,我國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就包含了將天、地、人、神合而為一的觀念,也就是說,人本身也具有神性,只是這種神性在特定的情況下才得以彰顯。當然,人不同于神,神性是人性難以企及的高度,從而才被人類不斷追求、膜拜。
在人類的原初,神性是普遍存在的。在原初文化中,由于科學不發(fā)達,人們對未知的事物充滿了敬畏,因此,一些無法得到解釋的現象,以及無法預知和預測的事物便被披上了神秘的外衣,甚至被人類視為神明而頂禮膜拜。一些自然現象,譬如風、雨、雷、電、火等,在原始先民的眼中是具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的,一些動物也或因體型龐大或因具有人類沒有掌握的能力被被奉為圖騰,受到膜拜。原初的人類敬重神、崇拜神,甚至自身也是半神。然而,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及工業(yè)文明的不斷侵入,許多事物神秘的面紗逐漸被揭開,以技術裝扮自己的人類逐漸成了萬物的主宰,現代人也越來越遠離自然與神性了。就像荷爾德林所憂慮的那樣:神性的降格與缺席,使現代人人性萎靡,而同時,追求物質和享樂的欲望卻被無限釋放與放大了。
20世紀80年代初,詩歌界在楊煉的大型史詩書寫的影響下,掀起了一場文化史詩寫作的熱潮。熱衷于東西方神話、宗教以及神秘文化的海子也受到了這一熱潮的影響。這使海子一經進入詩壇,就有了與眾不同的特點:即善于用個人符碼化的語言,熟練驅遣各種具有原型意義的意象,搭建他的神性詩歌城堡。
在短短七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海子自覺與現代話語經驗拉開距離,并動用其鄉(xiāng)村經驗不知疲倦地構筑他的神性詩歌城堡?;氐洁l(xiāng)村,回到人類原初的情感是他努力的方向。他的神性寫作既包含神自上而下的感召,也有他自下而上對神的企及與抵達。
從海子眾多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海子是一個泛神論者,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龐大的神性家族,這個家族分支龐雜,成員眾多。既有自然神家族,即土地、麥地、村莊、太陽、河流、月亮、草原以及與之相關的一系列自然意象;也有屬于天神的成員,如神、上帝、菩薩、祖先等。它們共同構成了海子的神性世界。
“大地啊,你過去埋葬了我,今天又使我復活。”(《春天》)
自然歷來是文人墨客吟詠的對象,中國古代產生了數量龐大的田園山水詩,但自然在這些詩人心中一般都是欣賞和吟詠的對象,或者是作者寄予理想和情思的客體。對此,海子有自己的見解,“……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他們蒼白孱弱,自以為是。他們隱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們把一切都變成趣味,這是最令我難以忍受的。比如說,陶淵明和梭羅同時歸隱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羅卻要對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極大的珍惜和關注……”①海子受梭羅的影響很大,他關注“生命和存在”,同時賦予“生命和存在”以神性的光輝。自然在海子的語意系統(tǒng)里絕不僅僅是對象和客體,也不僅僅是山水田園的簡單代名詞,它們是有生命力的,甚至充滿了神性,土地、麥地、村莊、河流、草原、天空、太陽、月亮……這一系列自然意象是作為神的化身出現在海子的詩歌中的。
在這一系列自然意象中,土地和天空是一對根本的、總括性的意象,由此可以派生出更多的自然神,由土地派生出的自然意象包括麥地、村莊、河流、草原……由天空派生出的自然意象包括太陽、月亮……
中國是典型的農耕文明社會,人們在土地上耕作、采集和收獲食物,同時在土地上繁衍生息。土地是人類生存最根本的依托。在生產力不發(fā)達的上古時代,先民是將土地當做神明來敬仰和供奉的。當生產力逐漸發(fā)達,尤其是當商業(yè)文明發(fā)展起來的時候,土地在人們心中的地位才有所下降,但重農抑商一直是封建統(tǒng)治的主線。
作為一個農家子弟,海子自然知道土地之于農民的意義,并對土地懷著特殊的情感。土地是生殖、生長、豐產、豐收的象征,同時土地又是農民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依托。出于對養(yǎng)人性命的作物,尤其是麥子,海子有著更為獨特的感情。對于養(yǎng)他性命的麥地,他的熱愛是發(fā)自內心的,這種感情是真摯的,毫不矯情的。海子歌詠最多的是麥地,也有評論家將他稱為“麥地”詩人。
麥地
別人看見你
覺得你溫暖,美麗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
被你灼傷
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
麥地
神秘的質問者啊(《麥地》)
在這首名為《麥地》的詩中,詩人將麥地比作一個神秘的質問者,甚至是一個無所不知的“神”,面對“神”的質問,心懷人類的海子感到了無力承擔的窘迫,因為作為世俗意義上的他并不成功,甚至“一無所有”“兩手空空”。但與此同時,海子也說:“當我痛苦地站在你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睆闹形覀兡芸闯?,面對心中的“土地神”,海子的內心充滿了豐富的矛盾,他一方面懷著深深的自責感和愧疚感,一方面又覺得他的詩歌事業(yè)是偉大的,與“土地神”一樣不朽。這兩種情感似乎在撕裂著詩人的內心,也使詩歌充滿了矛盾的張力。
海子友人西川曾經說過:“海子一定看到和聽到了許多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而正是這些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使他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先驅之一。”②天性敏感而又富創(chuàng)造性的海子體會到了土地的神性,他相信土地的賜予,對現代人失去土地最終的處境感同身受。“現代人,一只焦黃的老虎”,詩人把現代人比作無比兇猛、強悍的“老虎”,意在說明現代人的強大,但是,在詩人眼中,失去了土地的現代人也只能是“焦黃的老虎”——表面強大,實則內心孱弱??梢?,在詩人眼中,失去土地的庇護,也就是失去了神的庇護,“由于喪失了土地,這些現代的漂泊無依的靈魂必須尋找一種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膚淺的欲望”。他因此絕望地向人類呼告:“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边@絕望之中有憂慮,有呼告,更有警醒。
“哪一位神曾經用手牽引你度過這光明和黑暗交織的道路?”(《不幸——給荷爾德林》)
海子深受宗教思想的影響,也鐘愛神秘的事物,用西川的話說就是“他的腦海里擠滿了幻象”。他對西藏情有獨鐘,并曾經進藏,藏傳佛教的生死輪回觀對他產生過很大的影響。除了藏傳佛教,來自西方的基督教對他的影響也很大,他生命的最后時刻身邊帶著的書中就包括《新舊約全書》。受這些宗教思想的影響,海子的詩歌中經常會有天神游走在其中。天神家族的成員既有耶穌,也有女神、王、上帝、祖先、女祖先等,有時候海子也會以神自喻,這時候他也幻化為神。
上帝是他詩歌中經常出現的一個天神的形象,在《獻給太平洋》一詩中,他寫道:“上帝悲傷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紅/天空,你內部孤獨的海洋。”而在《太平洋的獻詩》中有這樣的詩句:“人類頭枕太平洋/雨暴風狂/上帝在太平洋上度過的時光/是茫茫海水隱含不露的希望/……太平洋像上帝老人看穿一切/眼角含淚的眼睛?!痹诤W拥男闹?,上帝是洞穿一切世事的“老人”,也是這個世界的拯救者。諸神更是神的泛指,是他創(chuàng)造出來拯救世界龐大神家族的成員。《給你》中這樣寫道:“冬天的人/像神 一樣走來/因為我在冬天愛上了你?!痹凇对娙巳~賽寧》一詩中有這樣的詩句:“樹葉是采自諸神的槍支和婚床/圓形盾牌鐫刻著無知的文字?!痹凇蹲鎳芬辉娭?,詩人則直接喊出:“眾神創(chuàng)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帶著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只有糧食是我珍愛我將她緊緊抱住 抱住她在故鄉(xiāng)生兒育女?!鄙竦牡诌_讓詩人充滿了感激之情。
同時,海子又清楚地看到,由于現代文明的侵襲,他心目的世界已經不那么澄明美好了。他清楚地意識到神的疲乏以及神最終的逃離,世界似乎處在一片黑暗之中。既然“在這個世界上秋已深了”,既然“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既然神已不在并逃離,他就有義務用神的聲音喚醒土地上的蕓蕓眾生?!短枴ね恋仄氛撬倪@一努力的結果?!锻恋亍饭彩?,寫出了四季的輪回。在《土地》的第二章《神秘的合唱隊》中,海子高唱:
諸神疲乏而頹喪
在村鎮(zhèn)外割下麥穗
在村鎮(zhèn)中割下羊頭
諸神疲乏而頹喪
諸神令人困惑的永恒啊!
諸神之夜何其黑暗啊!
諸神的行程實在太遙遠了!諸神的“疲乏”和“頹喪”使人類的處境更加艱難,“死亡老人 情欲老人”,抓住了“那位名叫人類的少女”。為了解救人類,海子甚至化身為一位王子以“詩歌和王位”來拯救少女?!霸姼?、王位、太陽”是海子的三種幸福,而海子在土地中表現了愿意用詩歌和王位為代價拯救人類的愿望,他甚至在高聲呼喊:“我在天空深處高聲詢問誰在?我從天空中站起來呼喊又有誰在?”可見海子對人類和其所棲居的寓所的擔憂及其所愿意做的犧牲,或許海子最后的歸宿正是他這一理想的實現。
疲乏的神最終還是逃離了大地,這是一個無神的年代,一個“貧困的時代”,海子的呼喊與海德格爾所說的“世界黑夜的貧困時代”③遙相呼應。“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眾神的黃昏殺戮中最后的寂靜/馬的苦難和喊叫/構成母親和我的四只耳朵傾聽內心的風暴和詩/季節(jié)循環(huán)中古老的悔恨”。眾神的逃離也許意味著更好的抵達,就像鳳凰涅 那樣,神最終還會受到人們的呼喚重回人間,這就是海子的理想。
伴隨著工業(yè)化的迅速崛起,人類所生存的環(huán)境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尼采說“上帝已死”,海德格爾說“這是一個諸神逃遁”的時代,荷爾德林說“這是一個貧困的時代”。很顯然,海子已經深刻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的呼喚神性的理想終于在他的“大詩”理想破滅的時候幻滅了。魯迅說人最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海子精心構筑的神殿在他即將抵達的那一刻坍塌了,或者說神殿只是海子的幻想而已。海子不止一次說“在七月我總能突然回到荒涼”,“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可見海子的疲憊與孤獨。而同時,詩人又對人類表達了最美好的祝福,“愿有情人終成眷屬/愿麥子和麥子長在一起/愿河流與河流流歸一處”,“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在他后期創(chuàng)作的詩中,兩次表達了他對塵世美好的祝福。1989年3月26日,向往太陽、呼喚神性的詩人在山海關臥軌自殺,他的身邊帶了四本書:《新舊約全書》、梭羅的《瓦爾登湖》、海雅達爾的《孤筏重洋》以及《康拉德小說選》。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海子仍然沒有放棄對神性的追求。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可以說,神性是不會泯滅的,只有神性才能讓我們不至于在忙亂的、瑣碎的生活中迷失自己,具有不斷提升自己的可能。
①② 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7頁,第9頁。
③ [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