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 異代同輝：《獄中上母書》與《獄中上梁王書》的比較

⊙王衛(wèi)杰［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州 510632］

中國文學(xué)史上，談及晚明作家夏完淳時，更多的就是激賞其成就斐然的愛國詩詞。他的《獄中上母書》的成就并不減其詩詞，在創(chuàng)作背景、情理疏通、語言特色上大異于西漢鄒陽的《獄中上梁王書》。本文將在對兩篇散文的比較中更為全面地鑒賞其藝術(shù)美質(zhì)，以求深入地評價夏完淳、鄒陽其人、其文。

一、兵敗就刑與被讒入獄

夏完淳屬于一個少慧型的文人，“淳五歲講《論語》，六歲熟經(jīng)史，能詩文，時人號為‘神童’”，他十四歲即隨父夏允彝、師陳子龍起兵抗清，父親兵敗自殺，自己又聯(lián)合太湖義軍繼續(xù)為抗清奔走，并任魯王中書舍人，參謀太湖吳易軍事。吳易兵挫，完淳繼續(xù)呼吁。終至義軍失敗，被押往南京，因痛斥明朝降將洪承疇，不屈而死，年僅十七歲。

現(xiàn)存夏完淳的獄中書信體散文有三：《獄中上母書》《遺夫人書》與《與李舒章求寬侯氏書》，分別寫給母親、妻子錢秦篆與朋友李雯。由于寫于身陷囹圄之時，《獄中上母書》具有與一般書信體散文不同的特點。在程朱理學(xué)的影響下，學(xué)子們執(zhí)著于“替圣人立言”，文章缺乏充實的內(nèi)容。明末文人心態(tài)輕浮，他們在思想解放的同時也在思索：如何改變文風(fēng)，使文學(xué)與社會上“心學(xué)”的走向相一致。這樣，就產(chǎn)生了以公安三袁、張岱等為代表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重在寫游玩山水的情趣和對生活瑣事的感悟，文風(fēng)為之一變。到了夏完淳生活的時代，外族入侵，有志之士奮起抵抗，文壇上除了出現(xiàn)抒發(fā)情感悲憤的詩詞作品之外，一些寫?yīng)z中生活、獄中感悟的散文佳構(gòu)也開始產(chǎn)生?！丢z中上母書》就是其中的代表。

與夏完淳的寫作環(huán)境相似，西漢的鄒陽《獄中上梁王書》與《獄中上母書》有異曲同工之妙。

作者鄒陽，齊國人，據(jù)記載：“陽為人有智略，慷慨不茍合，介于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疾陽，惡之孝王，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陽客游以讒見禽，恐死而負(fù)累，乃從獄中上書曰：‘臣聞……’書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為上客。”這篇書信就是在獄中寫就的。為什么會“今日階下囚，明日座上客”呢？超絕的散文魅力不失為一重要原因。全面歸納起來，主要有兩點：一是這篇文章中融注了他雄辯的才略，讓人不得不服；二是他入獄前后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促成的。鄒陽文婉而善辯，《上梁王書》不容爭辯的邏輯是作者得以獲釋的重要原因，下將論及，此不贅述。公孫詭與羊勝乃是鄒陽入獄的始作俑者。他們鼓吹讓梁孝王向皇帝上書要地盤，鄒陽作為客卿，深知梁王此舉會引火燒身，反對向中央挑釁，故遭幸臣讒言，被拘入獄。后來，奏章被朝廷駁回，梁王竟在一怒之下暗殺了袁盎等多位元老大臣，朝野震驚。梁王深感自危，于是處死羊、公二人以謝罪。禍?zhǔn)妆怀?，讒言不攻自破，鄒陽因此被釋，并同意向皇帝說情，梁王終于免死。

總之，不同的入獄背景，是促成夏完淳與鄒陽獄中書信體散文不同的第一個方面。

二、內(nèi)容上的重情與重理

《獄中上母書》在行文中重在情的抒發(fā)，《獄中上梁王書》則重在理的闡述。

從寫作的社會環(huán)境來看，夏完淳的這封家信與晚明社會思潮聯(lián)系非常緊密。明代后期，士大夫階層面對腐敗的政局自感無能為力，很多人為了尋求寄托而沉湎聲色，思想界“重情”傾向劇增。夏完淳的《青樓篇》《楊柳怨》《江南曲》等作品都沾染了這種風(fēng)氣。國變后，他為文多抒發(fā)慷慨的情懷，且密切聯(lián)系現(xiàn)實，反映抗清斗爭的內(nèi)容。在《獄中上母書》中，作者所表達的情感是多元化的：對親人的擔(dān)憂和抗清失利后壯志未酬的悲痛。既國變發(fā)生，夏完淳的作品始多寫興亡之事，但歌哭聲里，氣骨猶存?！八笃谠娮鞯闹饕獌?nèi)容，用‘處處山河淚，篇篇烈士心’加以概括，是一點也不過分的?！雹僬谴艘?，如他寫給母親的散文名篇《獄中上母書》就暗含著忠君愛國的情感：

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nèi)事。

他把愛國之情融注在“孝子”的身份上，與明末那些棄城逃跑的武將、臨危變節(jié)的文臣形成鮮明的對比。對于母親，夏完淳是最為放心不下：

致慈君托跡于空門，生母寄生于別姓。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瓎韬?！雙慈在堂，下有妹女，門衰祚薄，終鮮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為生！

自己犧牲后，母親的壓力有二：失子之痛和無以謀生。自己是多么不忍心，又是多么無奈啊！最后，作者寫道：“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恩未酬，令人痛絕”，正印證了書信首語“不孝完淳”，使人頓然淚傾。母親生養(yǎng)自己十五年如一日，推干就濕，自己如今身陷囹圄，大恩難報，豈能不讓人傷情？“夫天者，人之初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②，古人對作家心態(tài)變化有深刻的理解，史學(xué)家司馬遷要言不煩：士大夫在不得行道于世的困境中，對雙親的懷念、皈依之情如同嬰兒對媽媽的留戀一樣，令人刻骨銘心。《獄中上母書》正是士不遇時、英雄失路者的悲歌！

與夏完淳的書信不同，鄒陽在其《獄中上梁王書》里則典故充盈，以才情勝。文章反復(fù)訴說，他是受到羊勝、公孫詭奸人的陷害才入獄的。目的主要是陳其“冤枉”，故重在理的闡述。開始，作者就一反常態(tài)，擺在梁王面前一個悖論，啟人深思：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

作為梁王的客卿，鄒陽深知景帝對臣下的防備，力諫梁王勿與中央硬抗，以免招致殺身之禍。但小人進讒，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梁王卻要殺忠臣，真乃冤哉！為使這一悖論成立，使君王明白臣下的良苦用心，作者廣征博引。經(jīng)統(tǒng)計，此信共68句，1257字，6個段落三個部分，用的典故達45個，平均每段用典就達7處之多。典故的使用主要在于說理，《獄中上梁王書》中寫到的荊軻、衛(wèi)先生、樊於期、王奢等歷史人物真心為國，堅持正義的深層意義就是暗示自己亦為被奸人所害，并希望孝王“親賢臣、遠(yuǎn)小人”，用心良苦，讓人不得不信服。

三、語言上的質(zhì)樸與華麗

《獄中上母書》以陳情為主，上文已論及，故其語言質(zhì)樸舒緩、如歌如泣。陳述：

嗚呼！雙慈在堂，下有妹女，門祚衰薄，終鮮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為生！……但慈君推干就濕，教禮習(xí)詩，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恩未酬，令人痛絕?！晏斓?，淳死后，亂且未有定期。雙慈善保玉體，勿以淳為念。二十年后，淳且與先文忠為北塞之舉矣。勿悲，勿悲。托之言，慎無相負(fù)。

詳寫雙親的教誨、心系國難、申明大義等內(nèi)容，平實流暢、骨氣橫生、情感的抒發(fā)亦舒張有度?！坝幸蝗罩信d再造，則廟堂千秋，豈止麥飯豚蹄不為餒鬼而已哉！”作者雖是少年英雄，但此信卻不乏凜然正氣。“二十年后”，寫下輩子也要與國家共存亡！文章的語言縱然樸實無華，可充沛的感情卻使人潸然淚下。

與上文相比，《獄中上梁王書》以說理為主，故內(nèi)蘊深厚，語言華麗凝重，語重心長。試看陳述：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拉脅齒于魏，卒為應(yīng)侯?！拾倮镛善蚴秤诘缆?，繆公委之以政；寧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赜萌秩擞捎喽袊?，越人子臧而強威、宣。

這段文字以典故貫穿始末：中山王用司馬喜，秦王用范睢，繆公委政于百里奚，桓公任國于寧戚等正面例子說明兼聽則明；又用魯王逐孔子，宋王囚墨翟強調(diào)偏聽生奸、獨任成亂的道理。最后概括，舉秦用戎人、齊用越人終霸中國的例子，得出“公聽并觀，垂明當(dāng)世”的結(jié)論。整個論證過程，邏輯嚴(yán)密，是對李斯《諫逐客書》散文技法的拓展。

同為獄中書信，為什么文風(fēng)的差別如此之大呢？原因主要有三。首先，作者所處的時代不同。鄒陽身處漢初，受到的是策士文風(fēng)的影響，喜用典、重氣勢。相反，夏完淳生活于晚明（之前經(jīng)過唐宋兩次古文運動，氣盛言宜，文從字順的散文特點已經(jīng)形成），此一時期張載的“關(guān)學(xué)”③與王陽明的“心學(xué)”并行不悖，“真情”之說為世人所尚；書坊主的熱心于文學(xué)傳播，使擬話本大量被刊刻，④作家寫文由“師古”轉(zhuǎn)向“師心”，更加關(guān)注現(xiàn)實。夏完淳的《獄中上母書》正是家國之悲的外化。其次，創(chuàng)作緣由的不同?！丢z中上母書》是臨刑前向母親寫的一封血書，故情居其內(nèi)；《獄中上梁王書》則是被讒后希望梁王自新，故理擅其中。最后，寫作對象的不同。寫給母親就應(yīng)以流暢平易為主；寫給梁王理當(dāng)旁征博引，反復(fù)說理。

以上對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篇獄中書信體散文，悲情四溢，均為獄中所作，言其“花開兩朵，異代同輝”，正是較為客觀的評價。

① 白堅：《夏完淳集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0頁。

② 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82頁。

③ 參照史小軍先生的《論明代前七子的關(guān)學(xué)品性》，《文藝研究》2005年第6期，第79頁。

④ 參照程國賦先生的《明代書坊與小說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

[1]夏完淳.夏完淳集[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吳承學(xué).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M].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0.

[3]熊禮匯.明清散文流派研究[M].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3.

[4]（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