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敘述與民族建構(gòu)：希羅多德《歷史》中的認識視野

⊙唐書明 李 波［貴州大學人文學院， 貴陽 550025］

一

歷史敘述與民族建構(gòu)的關(guān)系近期聚集了一些學者的研究目光，例如當今英國的安東尼·史密斯與埃里克·霍布斯鮑姆等就對此進行了一定的理論闡述，但具體認識歷史敘述與民族建構(gòu)的關(guān)系，則需要結(jié)合一些經(jīng)典的歷史學著作。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所著《歷史》標志著西方歷史學的產(chǎn)生，希羅多德也被稱為西方的“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的《歷史》無疑是一部解讀歷史敘述與民族建構(gòu)關(guān)系的重要文本。

歷史敘述與民族建構(gòu)的關(guān)系，其中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人們敘述歷史往往以民族作為單位，希羅多德的《歷史》則具體開創(chuàng)了以民族作為單位的歷史敘述方法?！稓v史》一著敘述的對象是孕育了眾多古代文明的地中海周邊世界，其是希羅多德所知道的整個世界范圍，在當今注重以世界眼光認識歷史的發(fā)展趨勢中，希羅多德也被學界認為是第一個具有“世界眼光”的史學家，其所著歷史是西方最早的一部世界史。①在希羅多德《歷史》敘述的世界范圍內(nèi)，存在著希臘人、波斯人、埃及人、腓尼基人、埃塞俄比亞人、敘利亞人、巴比倫人、亞述人、阿拉伯人、斯基泰人、印度人等諸多民族。希羅多德以這些民族作為基本敘述單位，通過具體敘述各民族的形成過程、各民族的地理區(qū)域、語言、社會生活方式以及各民族之間的關(guān)系，完成了對其知道的世界范圍的歷史敘述，因此希羅多德的《歷史》不僅是西方歷史學的奠基之作，同時也成為了一部包羅內(nèi)容異常豐富的民族風物志。

近現(xiàn)代以來西方乃至整個世界民族主義思想勃興，希羅多德在《歷史》中開創(chuàng)以民族作為單位的歷史敘述方法則得到了廣泛運用。例如在近現(xiàn)代的歐洲，當代美國史學理論家伊格爾斯就強調(diào)：“在歐洲，強烈的歷史學興趣形成為發(fā)起大規(guī)模的編輯與出版民族的史料?！雹趯τ跇酥局?9世紀歐洲歷史學發(fā)展高峰的蘭克歷史學，當代美國史學理論家海登·懷特則指出：“蘭克歷史學的信念在于民族集團構(gòu)成了歷史研究唯一可行的單位?！雹鄱诋斀袷澜?，埃里克·霍布斯鮑姆這位當今英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也強調(diào)：“人們永遠都不能忘記，歷史，主要是民族的歷史，在所有已知的公共教育體系中占據(jù)著一個重要位置?！雹?/p>

以民族作為單位的歷史敘述方法得到廣泛運用，原因在于其對民族建構(gòu)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人們在閱讀了以民族作為單位的歷史敘述之后，意識到人類世界中存在著諸多民族，人們分別屬于不同的民族，這古已有之、自古皆然，現(xiàn)實世界的民族來自于歷史的深處。以民族作為單位敘述歷史，是依靠過去的歷史為民族的存在確立了合理性基礎(chǔ)，并為閱讀歷史的人們建構(gòu)出了一種以民族作為單位構(gòu)成世界的認知圖譜。按照斯本格勒所謂“民族是人們的一個心靈單位”的論述，以民族作為單位敘述歷史，實則是民族逐步浸潤于人們心靈之中的一種重要文化建構(gòu)方式。

二

盡管希羅多德的《歷史》囊括了其所知道的整個世界范圍，但貫穿全著的主線則是古代希臘人與波斯人兩個民族之間的戰(zhàn)爭，人們也往往稱《歷史》為希波戰(zhàn)爭史。正如當代英國歷史學家諾曼·戴維斯認為，在希波戰(zhàn)爭中，“創(chuàng)造希臘人”和“創(chuàng)造野蠻人”同時進行。⑤對于希臘人來說，波斯大軍的入侵一方面催化了希臘人意識到自身是一個民族的認知過程，另一方面也塑造了希臘人把外族人視為“蠻族人”的認知過程，戰(zhàn)爭的敵對關(guān)系為希臘人塑造了一種以自己民族為中心的二元對立認知模式。

對于民族中心主義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式，正如當今德國學者約恩·內(nèi)森所強調(diào)，其是把世界分為彼此對立的兩個方面，褒義的價值是用于自己的，而他人的不同則是貶義的。⑥民族中心主義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式一方面對自身所在的民族進行各種美化，把自己民族的各種特征視為規(guī)范、積極、文明、光明等，這導致熱愛與忠誠自己的民族成為人們的基本行為價值規(guī)范，另一方面則對其他民族進行各種丑化，把其他民族的各種特征視為奇異、消極、野蠻、陰暗等，并成為了千百年來諸多民族隔閡與民族敵對的主觀心理根源。由于位于歐洲的希臘代表著西方，位于亞洲的波斯代表著東方，希波戰(zhàn)爭塑造的民族中心主義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式，不僅僅局限于希臘與波斯兩個民族之間，還上升為東西方世界的二元對立，“自由的希臘被看出是‘光榮的西方’，‘自由之地’，美與智慧的故鄉(xiāng)，東方則是奴隸制度、暴政和無知的所在地?！边@種美化以希臘為代表的西方、丑化以波斯為代表的東方的二元對立認知模式則是以希臘人自己為中心形成的，后來被奉希臘文化為典范的西方文化延續(xù)傳承，并成為深入一些西方人骨髓的世界觀。

縱觀希羅多德《歷史》的編撰，其實際上也囿于希波戰(zhàn)爭塑造的民族中心主義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式之中?！稓v史》的開篇就點明全著的主旨：“為了使希臘人和異族人的那些值得贊嘆的豐功偉績不致失去其應(yīng)有的光彩，特別是為了把他們相互斗爭的原因記載下來?！雹哐酝庵?，希臘人與異族人彼此對立、相互對應(yīng)，希羅多德筆下各民族構(gòu)成的世界，實際是希臘人和異族人兩個對應(yīng)部分構(gòu)成的一個世界，人們閱讀《歷史》，其建構(gòu)的民族中心主義二元對立認知模式也逐步植根于人們的頭腦之中。當希臘人與異族人的二元對立上升為東西方世界的二元對立，希羅多德開創(chuàng)的西方歷史學也進一步塑造著人們東西方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式，其正如國內(nèi)學者黃洋所論：“從歷史編撰的角度來說，希羅多德實際上建構(gòu)了一個東西方二分的世界史體系，這一體系對西方乃至世界上的歷史書寫都產(chǎn)生了長久而深遠的影響?！雹?/p>

同時希羅多德是出身于小亞細亞的希臘人，在《歷史》的敘述中，希羅多德也偶爾流露出希臘文化優(yōu)越與歧視其他民族的意識。例如在談到雅典的麥加克里斯一派的人與皮西特拉圖研究推后者復(fù)位的方案時，希羅多德就指出：“他們這里所構(gòu)想的方案，是全人類歷史上最愚蠢的方案，特別是考慮到希臘人自遠古時代起，就以智慧和自主而有別于異族人的愚蠢簡單，更不應(yīng)該忘記的是：他們用這樣一些雕蟲小技，所耍弄的不是一般的希臘人，而且是希臘人當中素以聰明著稱的雅典人?！毕ＥD人是一個充滿智慧的民族，希臘人中雅典人則最富有智慧，其他民族則愚蠢簡單，成為了希羅多德這一敘述的弦外之音，《歷史》中的這些敘述，也成為了匯聚西方人文化優(yōu)越意識的涓涓之水。同時希羅多德在談到大流士要攻擊的居住于黑海區(qū)域的民族時也指出：“大流士現(xiàn)在所要攻擊的黑海周邊地區(qū)，這里居住的諸民族，除斯基泰人以外，還居住著我們所知道的全世界最粗野的民族?！痹诮裉炜磥恚Ａ_多德的這一敘述也極富民族歧視之嫌。

三

在經(jīng)歷了過去歷史中民族與民族國家敵對沖突的諸多深重災(zāi)難之后，人們痛定思痛，在當今時代積極倡導多元文化主義，以此作為走出民族中心主義二元對立認知模式的出路。其中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以及世界文化與發(fā)展委員會的專家組報告就指出：“多元化的原則對于處理國與國之間，一國內(nèi)部，以及不同民族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重要?！雹岫嘣瓌t一方面強調(diào)“文化多樣性帶給人類的福祉正如生物多樣性一樣”，認為各種文化往往蘊含著獨特價值，另一方面強調(diào)“沒有任何文化能夠形成一個封閉的整體，所有的文化都受到其他文化的影響，反過來也影響其他文化”，力圖通過民族文化的廣泛交流實現(xiàn)各民族的和諧共存。

既然長期以來歷史敘述也塑造著人們民族之間以及東西方之間的二元對立認知模式，因此正如內(nèi)森指出：“如果人們要克服認同的民族主義中心邏輯，就不能離開歷史領(lǐng)域。”在過去的歷史中不僅存在民族之間的諸多敵對沖突，同時還廣泛地存在著民族之間的密切交流，歷史敘述通過展現(xiàn)人類歷史中廣泛的民族文化交流，能夠消除人們以自身文化為優(yōu)越與歧視他者文化的思想偏見，塑造人們尊重其他民族文化的思想意識，實現(xiàn)各民族的和諧共存。也正如內(nèi)森所強調(diào)：“出于實際的需要，跨文化交流是歷史文化領(lǐng)域當前要研究的問題，與跨文化交流的要求相關(guān)的問題本來不是產(chǎn)生于學術(shù)討論中，而是產(chǎn)生于非常迫切的實際需求?！?/p>

盡管希羅多德在《歷史》的敘述中也偶爾流露出希臘文化優(yōu)越與歧視其他民族的思想意識，但瑕不掩瑜，希羅多德對民族關(guān)系的認識視野，并非局限于以其所在的希臘文化為優(yōu)越、歧視其他民族文化的民族中心主義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式之中，相反《歷史》的諸多敘述，也表現(xiàn)出了希羅多德具有尊重其他民族文化與重視民族文化交流的認識視野。

一方面，希羅多德在《歷史》中已經(jīng)闡述了其對以自身文化為優(yōu)越的思想意識的看法：“如果有人來提議評選出世界上各種風俗中哪一種在他們看來是最好的，那么在經(jīng)過考察之后，他們就肯定選擇本族的風俗習慣。每個民族都深信，自己的習俗比其他所有民族的習俗都要好得多。因此，除非一個人瘋了，否則他是不會拿這類事情來取笑的，從許許多多的證據(jù)中都可以看到，人們對自己的風俗習慣都有同樣的看法?！毕Ａ_多德這一敘述不是針對自己所屬的希臘人，而是針對希臘人的敵方波斯人，不僅是希臘人認為自己民族文化優(yōu)越，波斯人也認為自己民族文化優(yōu)越，希羅多德強調(diào)每一個民族認為自己的文化優(yōu)越，實為人之常情。

希羅多德也繼續(xù)以波斯人為例指出：“在諸民族當中，離他們最近的民族，受到的尊重程度僅次于他們本族；離得遠一些，受到尊重的程度也就差些，以此類推，離得越遠，受尊重的程度也就越低。這種看法的依據(jù)是，他們認為他們自己在各個方面都比其他民族要優(yōu)越得多，認為其他的人的居住地離他們越近，優(yōu)越的程度就越是高；因此居住地離他們最遠的民族，也就一定是人類中最低等的民族了?！毕Ａ_多德的這一段論述已經(jīng)隱約地揭示出，以自身文化為優(yōu)越，歧視其他民族文化，這種民族中心主義二元對立認知方式的形成根源在于缺乏交流。因此促進各民族的文化交流，則是消除民族中心主義二元對立認知方式的重要途徑。

另一方面，希羅多德在《歷史》中闡述了其他民族文化也有優(yōu)越于希臘文化之處，例如在談到埃及的歷法時，希羅多德就指出：“他們說，埃及人是人類當中首先發(fā)明了用太陽年來計時的，并且把一整年分為十二部分。我認為，他們紀年的辦法要比希臘人英明得多。”希羅多德在敘述埃及歷史時也特別強調(diào)：“我將要介紹的其他風俗習慣，都是希臘人從埃及人那里學來的。”言外之意，希臘文化的形成與繁榮，實際上得益于與外來文化的密切交流，希羅多德在《歷史》中也列舉了諸多事實對此進行說明。

例如希羅多德盡管明確表示，共同的希臘語是界定希臘人成為一個民族的基本特征，但希羅多德也詳細地敘述了希臘語的形成得益于外來語言的傳入：“起初，他們是一筆一畫地照抄其他腓尼基人的，但是久而久之，字母的發(fā)音和寫法漸漸地發(fā)生了變化。那時候，居住在他們周邊的希臘人大都是伊奧尼亞人。因此伊奧尼亞人學會了如何使用腓尼基字母，但他們在使用時對字母的寫法卻略加修改，并且一直沿用，至今他們?nèi)园堰@些字母稱為‘腓尼基安’。”同樣，眾所周知，希臘神話在古代希臘人的社會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并對后世西方文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針對希臘神話，希羅多德則指出：“幾乎所有神袛?shù)拿侄际菑陌＜皞魅胂ＥD的。我所做的調(diào)查研究證明，所有神 都是起源于異鄉(xiāng)希臘以外的地區(qū)的；而我的意見是，他們大多數(shù)都是起源于埃及的?！毕Ａ_多德也引諸事實反復(fù)對此觀點進行論證：“埃及人還是第一個向諸神舉行莊嚴集會，游行和連禱儀式的民族，希臘人從他們那里學會了所有這一切。因為在埃及，這些慣例是從遠古時代一直流傳下來的，而希臘的這些慣例只是不久之前才開始有的，在我看來，這是我上述觀點的一個很有力的證據(jù)?！?/p>

因此正如當今美國學者唐納德·凱利所評價：“從現(xiàn)代的觀點來看，希羅多德的著作在風格上首屈一指，其價值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為人所欣賞。”⑩注重敘述民族之間的廣泛文化交流，無疑是《歷史》呈現(xiàn)出的重要風格，其已經(jīng)為后世西方的歷史敘述樹立了典范，并契合了當今時代倡導的文化多元主義精神，但這卻被后世西方所忽視，民族中心主義以及西方中心主義成為了支配后世西方歷史敘述的重要文化導向。希羅多德的《歷史》注重民族文化交流的歷史敘述風格，其中蘊藏著能夠消除民族中心主義與西方中心主義思想偏見的重要價值，理應(yīng)受到人們更多的重視與欣賞。

① 張廣智.全球通史導論[A].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5.

② 伊格爾斯.二十世紀的歷史學——從科學的客觀性到后現(xiàn)代的挑戰(zhàn)[M].何兆武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29.

③ 海登·懷特.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M].陳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240.

④ 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史學家——歷史神話的終結(jié)者[M].馬俊亞，郭英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319.

⑤ 諾曼·戴維斯.歐洲史[M].郭放，劉白成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7：62.

⑥ 約恩·內(nèi)森.歷史思考的新途徑[M].綦甲福，來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26.

⑦ 希羅多德.歷史[M].徐松巖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1.

⑧ 黃洋.歷史學的開創(chuàng)與異域文明的話語[J].世界歷史，2008（4）.

⑨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與發(fā)展委員會.文化多樣性與人類全面發(fā)展——世界文化與發(fā)展委員會報告[M].張玉國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17.

⑩ 唐納德·凱利.多面的歷史——從希羅多德到赫爾德的歷史探尋[M].宋立宏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