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情并茂 精粹絕倫：讀李清照《聲聲慢》

⊙龍 杰［貴州商業(yè)高等?？茖W(xué)校基礎(chǔ)部， 貴州 貴陽 550004］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聲聲慢》

這首詞是李清照經(jīng)國破家亡，夫死，無兒，一個人逃亡到南方之后的名篇之一，通篇寫愁?！八缒甑淖髌芬矊懗?，但那只是生離之愁、暫時之愁、個人之愁，而這里所寫的則是死別之愁、永恒之愁、個人遭遇與家國興亡交織在一處之愁，所以使人讀后，感受更為深切?！雹?/p>

起首三句，用十四個疊字，寫了四層意思，寫詞人孤寂難耐、惆悵難以排遣的凄慘情懷。表現(xiàn)了詞人亡國之痛、喪夫之哀、孀居之悲、淪落之苦，這些愁苦郁結(jié)心頭，無法排解?！皩ぁ笔菍ふ遥瑢ふ沂裁?，不知道；失落了什么，也不知道；到處尋找，什么都沒找到，也許是找得不仔細(xì)吧，這是第一層?！耙捯挕笔窃僮屑?xì)找找，仔細(xì)找的結(jié)果是“冷冷清清”，心里不禁打了寒顫，到處都冷清得可怕，這是第二層。尋找的時間長了，次數(shù)多了，尋找的范圍也擴大了，冷清的程度也就加深了，就把詞人落寞孤苦的境況表現(xiàn)得深微婉致，把詞人精神恍惚、六神無主、無所皈依的失落感表現(xiàn)得痛徹肺腑。詞人要尋找的東西太多了，以至于不知道要尋找什么。詞人想在這凄清的環(huán)境中找回一點暖意，找回一點慰藉，找回一點回憶，但似乎什么也沒有找到；想抓住一點什么作為依靠，然而什么都沒有得到；找尋的結(jié)果是“凄凄慘慘”，寫內(nèi)心的凄涼、慘痛、孤苦、蒼涼，這是第三層。繼而“戚戚”寫內(nèi)心深處的凄慘悲傷，達到了極致，真是血淚凝成的疊字，無以復(fù)加。這幾句不但寫環(huán)境的冷清死寂，更寫心靈的落寞沒有著落，除了冷冷清清外一無所有，這是第四層。這十四疊字層層遞進，把詞人因金兵入侵、夫死國亡的情感寫得鞭辟入里，細(xì)膩深婉，難道人生的痛苦還有更甚于此的嗎？更何況南渡逃難，曾有的甜蜜的愛情、溫馨的家庭、心愛的文物等等都隨著國破家亡而遠(yuǎn)去了，遠(yuǎn)得都似乎不曾擁有，“我們的抒情主人公只能作無可奈何的尋覓。”②剩下的只有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心境陪伴著。孤苦無依，凄慘無助，這樣的弱女子不是戚戚欲絕嗎？尋覓不到任何慰藉，尋覓不到任何依靠，絕望之至，人生苦況莫過于此。首三句寫詞人經(jīng)家國興亡的雙重打擊后內(nèi)心的劇痛，字字血，聲聲淚，如傾如注，“腸痛心碎，伏枕而泣”③，卓絕獨立，斷腸今人。環(huán)境的凄清與內(nèi)心的悲苦交織在一起，籠罩全篇。

這十四個疊字奇絕突兀，抑揚有致，凄厲激越，將哀絕凄婉的情懷表達得淋漓盡致，響徹千古?！按四斯珜O大娘舞劍乎。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后疊又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保◤埗肆x《貴耳集》）這十四個疊字中，除覓冷外其余場為齒音字，齒音字氣短急促，適宜表達凝噎不暢的情感。自然貼切，文情并茂，毫無牽強，具有極強的概括性和表現(xiàn)力?！爸贿@一句，就把她由于敵人的侵略、政權(quán)的崩潰、流離的經(jīng)歷、索漠的生涯而不得不擔(dān)承的、感受的、經(jīng)過長期消磨而仍然留在心底的悲哀，充分地顯示出來了?！雹?/p>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碧鞖鈩倓傆膳兝?，忽冷忽熱的時候，我這憔悴不堪的身體就更難以保養(yǎng)了。喝上幾杯淡酒來御寒解悶，怎么也抵擋不住傍晚冷風(fēng)襲來的寒意。這幾句寫天氣變化忽冷忽熱，而身體經(jīng)過國破家亡的逃難生活后在這冷熱不定的天氣中更是憔悴不堪，想借酒澆愁，然而酒不但抵御不了寒冷，更令人愁上加愁，酒入愁腸都化作了相思淚，更何況風(fēng)雨無情，這風(fēng)急不但指自然界的嗚咽悲風(fēng)，更指心靈沉重如鉛之寒風(fēng)、社稷興亡之風(fēng)雨，“詩人們經(jīng)常把自然界的風(fēng)雨，比喻政治風(fēng)云”⑤，國家在風(fēng)雨飄搖中，這淡酒怎能抵擋得住這晚來的急風(fēng)呢！心靈的寂寥悲苦進一步呈現(xiàn)，晚來風(fēng)急是詞人苦悶象征的最集中體現(xiàn)。

或認(rèn)為“晚來風(fēng)急”應(yīng)為“曉來風(fēng)急”，寫詞人一天到晚的心境，須知詞不一定要在時間上從早到晚地寫下去才行，縱使時間上有了連續(xù)性，但情感上未必能連上，詞是情感的尤物，以表情為至上，不必斤斤計較于詞面上。更何況，就大自然而言，傍晚的風(fēng)比早上的風(fēng)急，這是常識?；蛘J(rèn)為用了兩個字寫傍晚，就說詞人精心遣詞，不會用重字，“若云‘晚來風(fēng)急’，則反而重復(fù)?！雹弈敲从昧巳齻€“怎”字為什么又不說詞人用字不經(jīng)濟了呢！是因為用得毫無阻滯、渾然天成而沒有覺得，還是視而不見呢！再說詞里重字不勝枚舉，如李煜的千古絕唱《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用了兩個“月”字也沒有人指出其用字不精練、重復(fù)等。

或為了進一步證明是“曉來風(fēng)急”，又指出早上喝的是淡酒，到了晚上斷不會喝的也是淡酒，這樣說未免不近情。淡酒一指酒本身就淡，我們知道，元代之前的酒為黃酒，元代才出現(xiàn)蒸餾酒——白酒。黃酒的酒精度只有十多度，后來的蒸餾酒酒精度才高，才不能多喝，多喝則醉、則死，每年死于酒精中毒者不計其數(shù)。所以我們才見古人牛飲、斗酒詩百篇等等壯舉。蒸餾酒如果提桶抬缸豪飲，前途不妙也。更主要的是這里的淡酒是襯托情重，感情凝重凄慘?！斑@一‘淡’字，表明詞人晚年是何等的凄涼，心境是何等的凄苦。”⑦其實早酒也罷，晚酒也罷，最好的茅臺酒也無濟于事，借酒澆愁愁更愁。對于國破家亡的詞人來說，酒怎能敵得住風(fēng)雨飄搖的社稷呢！

更有甚者，為了說是“曉來風(fēng)急”，引《詩經(jīng)·終風(fēng)》篇的“終風(fēng)且暴”句說“暴”又作“疾”解，那么“暴”也就是“曉來風(fēng)急”的意思。⑧照此說來，那么“雁”是不是就是關(guān)雎，是不是就是寫愛情的呢？因為雁與雎鳩比暴和曉來得更親近，來得更直接。陳祖美先生并進一步說“詞人以此暗喻自己與莊姜相類似的‘無嗣’和何以‘無嗣’，可謂用心良苦！”⑨這樣解詞未免太牽強，太附會。而此前陳祖美先生不僅認(rèn)為此詞作于南渡后，也說它的主要特色在于“切實真摯，癡情感人”，“可以說‘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以下三句，是十足的癡情的流露。惟其癡情，才格外動人?！雹庵赋鲈~中抒發(fā)的是十足的癡情，強調(diào)了這首詞的情感深度，說明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作品的靈魂，比“總體面貌說”、“愛國思想說”都更接近真實，只是她后來過于關(guān)注“納妾說”，才在重新解讀時產(chǎn)生了時間認(rèn)定上的誤差。?

那么，究竟是“曉”還是“晚”呢，是寫自己國破家亡的凄苦還是訴自己無嗣而明誠納妾之怨？我欲停筆一問之，但天遙時曠，我去哪里問呢！汴京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金兵的鐵騎踏碎，如今她淪落在江南的哪一片土地上呢，淪落在金華或杭州的哪一條街巷呢，哪一座門牌的里弄中呢！我遍尋她不著。

更讓詞人難堪的是“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晚空中北雁南飛，正讓人傷心的原來這雁卻是過去的相識。北雁南飛，明春還會再來，而我這北來之人，只有永做南方之鬼了，今生今世恐怕再也無緣回到魂牽夢繞的北方了。在這冷清死寂的環(huán)境中，乍暖還寒，淡酒、風(fēng)急等等都難以消解詞人的愁緒，大雁南飛給這孤零凄清的境界添上了靈動的一筆。然雁斷南天，卻是舊時相識，死寂的心靈不但沒有一絲暖意，沒有一絲喜氣，反而令人更加心酸，因為今日之雁與舊時相識的雁不一樣啊！“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保ā兑患裘贰罚┡f時相識的雁是充滿希望的雁，是帶著相思帶著恩愛帶著甜蜜帶著情書的雁，而那雁啊是在月滿西樓令人無限憧憬著、無限期待著美好回憶的時節(jié)到來，如今這雁這境況怎不叫人寸心欲裂呢！“李清照此時家破夫亡，即便大雁能傳書，也無書信可傳，這自然更令人神傷?！?

上片寫詞人國破家亡后的凄慘生活情境，冷冷清清，恍恍惚惚，度日如年，大雁南飛更是寸心欲裂，肝腸欲斷。

下片緊承上片，雁斷南天，菊盛人損，獨守窗兒，梧桐雨急，孤零景象更加凄慘。

“滿地黃花堆積”是寫遍地堆積著金燦燦的菊花，寫菊花開得盛、開得艷，花團錦簇堆積燦爛，而不是寫花瓣飄零凋殘，不是寫殘花敗葉堆積得到處都是。這是寫花盛花多花開得好?！霸~中的‘滿地黃花’也就暗示了它是盛開之花?！薄拔覀儽憧上胍姡涸~人是在倚窗凝望庭院，不，或是正在樓上倚窗而望，但見滿地叢菊，花團錦簇，繽紛煌煌，這同自身景況，映成強烈反差，不禁撼腸揉腑，勾起多少愁情！之所以說‘滿地黃花堆積’是寫常見的盛開的結(jié)密之菊，還因為它關(guān)聯(lián)著緊接該句后的‘憔悴損’的緣故。”?

“憔悴損”是寫如今我形容枯槁，神情憔悴，面對著如此繁盛的菊花，哪有心思去采摘呢！縱然采摘了，又能怎樣呢！一繁一損，兩相對照，其情更慘。黃花本是比喻美好的東西、美好的景況，黃花大雁更讓人想起以前美好的快樂的甜蜜時光，雁舞雙雙，剪水愁波，黃花年少，而“如今憔悴，但余雙淚”（《青玉案》）。亡國之痛、流落之苦、奔波之勞、孀居之悲、境況之慘一齊壓在她的心頭，遍地黃花入眼的也只能是身心更憔悴，“如今有誰堪摘？”哪還有什么心思去采摘呢！哪還有什么心思去欣賞呢！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長日慢慢，孤苦伶仃地守著窗兒，怎么才能熬到天黑呀！“朦朧中好像一婦人在窗前獨坐，目光悲傷凄迷。”?天黑了或許會好一些吧。天黑了，看不見大雁，也看不見黃花堆積了，或許可以好好地睡一覺吧，老看這些，老想著以前的事也于事無補啊，也不是辦法??！詞人這么想著也這么希望著。

都說“黑”字用得好，寫出了詞人孤（下轉(zhuǎn)第19頁）有新的認(rèn)識和思考，而日月湖因此多了一層歷史意義。

《湘湖》⑨中，作者將西湖與湘湖多處做比較，西湖的知名度比湘湖高，此時卻成為湘湖的陪襯，多處比較中顯示出作者的“精賞鑒”。在湘湖開鑿的起因上，作者插入一個掌故，“任長者有湘湖田數(shù)百頃，稱巨富。有術(shù)者相其一夜而貧，不信?？h官請湖湘湖，灌蕭山田，詔湖之，而長者之田一夜失，遂赤貧如術(shù)者言?！弊髡咧v述了湘湖開鑿歷史的背后鮮為人知的故事；“湖里外鎖以橋，里湖愈佳”，“蓋西湖止一湖心亭為眼中黑子，湘湖皆小阜、小墩、小山，亂插水面，四圍山趾，棱棱礪礪，濡足入水，尤為奇峭”，作者能看出常人不能領(lǐng)悟的湘湖之美。文章最后作者為西湖、鑒湖、湘湖所下的結(jié)論被他認(rèn)為“此是定評，確不可易”，極為自信，“余謂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 褻之；鑒湖如閨秀，可欽而不可狎；湘湖如處子，視 羞澀，猶及見其未嫁時也”，貼切的比喻顯示出作者的賞鑒功夫非同一般。

綜上，“精賞鑒”是張岱樂于對人或物做出評價并精于鑒賞、評價的處世態(tài)度及生活方式，它涉及的面極廣，山水風(fēng)景，奇石異花、名園軼事、名泉香茗、說書演戲、能工巧匠、建筑藝術(shù)等。張岱的賞鑒成果不是隨意膚淺的評價，而是他盡力超脫世俗的看法進而細(xì)細(xì)品味得出的獨到客觀的結(jié)論，它表現(xiàn)出張岱非同一般的賞鑒功力?！熬p鑒”顯示了張岱學(xué)識之廣博，生活之精致，審美之高超。從更深層次看，“精賞鑒”還能反映出張岱孤高雅潔的品格，是認(rèn)識張岱的一面鏡子。探討“精賞鑒”的內(nèi)涵對于認(rèn)識張岱及其《陶庵夢憶》都有著重要意義。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 張岱：《陶庵夢憶》，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52頁，第144頁，第73頁，第150頁，第101頁，第97頁，第13頁，第9頁，第90頁。

[1]張岱.陶庵夢憶[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胡益民.張岱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3]宇文所安.追憶 [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

[4]陶立 .民俗學(xué)概論 [M].北京：中央民族學(xué)院出版社,1987.

[5]喬亞.張岱論[D].山東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中國古代文學(xué)，2008年4月20日提交.

[7]蘇愛琴.淺論張岱散文的文化內(nèi)涵[J].成都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6年9月第20卷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