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瘸一拐

一

在海地維和抓捕一名毒販時，吳春秋左腿挨了一槍，子彈鉆進腳踝，醫(yī)生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弄出來。子彈是出來了，但吳春秋的左腿卻廢了，走路一瘸一拐。

傷筋動骨一百天，吳春秋在醫(yī)院呆了整整三個月，就被護送回國了?；氐皆瓎挝?，發(fā)現(xiàn)自己刑警支隊副支隊長的位子被人給占了。市局領(lǐng)導找他談話，說鑒于他目前的狀況，已經(jīng)不適合當刑警了，調(diào)靈城縣公安局擔任紀委書記，副處級。

對于靈城縣，吳春秋并不陌生。他是從那里走出來的，那里是他的老家。但是，吳春秋不想回去。他在市局干刑偵，冷不丁兒不讓干了，他接受不了。局領(lǐng)導說：“調(diào)你到靈城，是局黨委班子會上研究決定的，在靈城縣公安局任紀委書記，級別上提了半格，你還有啥不滿意的？你不要以為紀委書記是閑職，想干好也不那么容易。還有，調(diào)你到靈城，也是你老婆主動要求的?！?/p>

吳春秋的老婆叫黃鸝，是靈城縣一中的教師。靈城縣一中是省級重點高中，黃鸝又是帶兩個高三班的班主任，平時工作就十分繁忙，還要照顧吳春秋年邁的父母和幼小的兒子。吳春秋調(diào)市公安局任刑警支隊副支隊長沒兩年就被派去海地維和，現(xiàn)在算起來，夫妻兩地分居已經(jīng)快三年了。想到老婆和家人，吳春秋就不吱聲了。他知道這些年虧欠家里太多了，現(xiàn)在有機會回靈城工作，得以和家人團聚，這是組織上對自己的照顧，再不同意，就顯得太矯情了。于是吳春秋就無條件地答應調(diào)到靈城。

辦理好相關(guān)手續(xù)，離開市局，吳春秋打的去了汽車站，買票坐上了回靈城的客車。路上，他一連接了幾個電話，一個是市局紀委書記羅長生打來的。羅長生也曾在海地維和，是他的老領(lǐng)導，兩人在一起摸爬滾打好幾年，關(guān)系非同一般。本來回靈城羅長生說好來送的，不料他臨時有會去了市委，他責怪吳春秋不該不等他就不辭而別。吳春秋笑道：“告別有什么好玩的，盡是傷感，老領(lǐng)導要是想我了，就到靈城來，我請你吃土菜?！?/p>

另一個電話是靈城縣公安局長李志全打來的，問他什么時間報到，他好派車去接。吳春秋說接就不必了，他已經(jīng)在路上了?！安贿^，”他說，“我家里有事，先回去看一眼?！?/p>

李志全爽朗地哈哈笑著說：“瞧我這腦子，你是該先回家，替我問候一下弟妹，不然，弟妹該怪我太沒人情味了?！?/p>

吳春秋和李志全原來就在一起工作過，兩人又是警校同學，不過李志全比吳春秋高兩級，又長兩歲，常以老大哥自居。李志全這人吳春秋很了解，工作膽大心細，一絲不茍，業(yè)余愛爬山、打籃球，還好開玩笑，跟他挺合得來。吳春秋說：“別扯那沒用的，我這次回靈城可是奔你來的，你可別不帶小弟玩?！?/p>

李志全說：“玩歸玩，你可得把我這個隊伍給整頓好了，你不知道，這些年靈城發(fā)展很快，受利益誘惑，警察素質(zhì)參差不齊，需要好好整頓?！?/p>

吳春秋說：“紀委書記這寶座我沒坐過，沒有經(jīng)驗，還得李局長多指點?！?/p>

還有一個電話是小姨子黃小燕打來的，說“姐夫你啥時候到呀，我好訂飯店給你接風?！?/p>

吳春秋說：“接什么風呀，凈浪費錢，還是到家里吃吧，我叫你姐多弄倆菜?！?/p>

黃小燕說：“在家里太麻煩，姐姐忙沒時間準備，到飯店吧，英皇大酒店，就這么定了。我給我姐打電話，叫她帶上俊俊。”

俊俊是吳春秋的寶貝兒子，剛剛滿兩周歲。想想馬上就能和家人團聚，吳春秋忍不住笑了。

從市里去靈城，也就是六十公里路程。由于是山路，坐客車需要近兩個小時。在市局，吳春秋原本有自己的專車，也有專職司機，雖然因為出國維和暫時離開了刑警支隊，畢竟還是領(lǐng)導，大可不必坐客車回去，打個電話司機就會送?？蓞谴呵锊幌脒@么做，他這人最怕麻煩別人，做任何事只要是自己能解決的決不讓別人插手。何況他覺得自從出國維和就沒為刑警支隊出過一份力，現(xiàn)在換了崗位，他再叫車用車，更顯得不是那么回事。

此時正是四月的天氣，春風徐徐，氣候怡人。吳春秋把臉探到車窗外，看見路邊的莊稼全綠了，遍地的野花全開了，路邊的小河清汪汪的，有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嘰啾著打空中飛過。客車上人不多，二十幾個座位還沒坐滿，吳春秋坐在最后一排。最后一排孤零零地就他一個人，這樣他就可以把那條受傷的腿放得舒坦些。吳春秋覺得這樣挺好，沒人打擾的時光真的很愜意。以前，無論是在市局刑警支隊，還是在海地維和，他都很忙，忙得昏天黑地，忙得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像這樣不著急不著慌地一個人坐客車回老家，對于他來說真的很奢侈。就這樣，望著窗外的風景，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覺車已駛進了靈城的地界。

吳春秋的家雖然在靈城，可畢竟離開了好幾年，現(xiàn)在看來，正如李志全所說，靈城變化很大。街道變寬闊了，原來沒有的高樓大廈也拔地而起了，就連來往的車輛也大幅增多了。吳春秋津津有味地望著車窗外靈城的變化，猛地車就停了，嚇了他一跳。有人問司機咋回事，司機說前面堵車了。在一些大城市，堵車是常事，沒想到在靈城這個偏遠的縣城也會堵車。或許那條傷腿搭在座位上太久的緣故，吳春秋感到有點兒隱隱作痛，就起身舒展一下筋骨，腿痛才稍稍緩解。

忽然大街上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他將頭探向窗外，只見前面彩旗飄飄，鑼鼓喧天，像是哪個公司開業(yè)。更讓他驚奇的是，居然看見宋正興在一旁指揮交通，就喊了一聲：“正興！”

宋正興轉(zhuǎn)過頭，滿臉愕然，繼而是驚喜：“吳支隊，你啥時候回來的？”

宋正興三十五歲，比吳春秋小三歲。吳春秋在靈城工作的時候，和他是搭檔，在刑警隊被稱為“靈城二虎”，工作分配上兩人一正一副，配合默契，私下交情更是深厚。最重要的是，宋正興還救過吳春秋的命。

那是一次解救人質(zhì)事件，幾名歹徒在打劫一家黃金首飾店時，被警方包圍。喪心病狂的歹徒挾持了一名年輕女店員，企圖趁機逃跑。當時吳春秋穿的是便裝，便以女店員男朋友的身份跟歹徒談判，希望用自己換下女店員，還可以開自己的車讓他們逃脫。歹徒看到了逃生的希望，于是他們便釋放了女店員，押著吳春秋去店外開車。店外的確停著一輛寶馬車，但不是吳春秋的，而是這家店主的。就在吳春秋低頭拉車門的剎那，一名歹徒突然發(fā)現(xiàn)吳春秋竟然系著警用皮帶，識破了他的身份，揚起匕首就向吳春秋后背刺去。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躲在暗處的宋正興果斷開槍，擊傷了歹徒，救了吳春秋一命。

后來，吳春秋的父母十分感激宋正興，收了他做干兒子。宋正興是個孤兒，自幼在福利院長大，一直渴望有個溫暖的家庭，自然高興得不得了，一見到吳春秋的父母就干爹、干媽地叫，二老自是以誠相待，搞得比對吳春秋還親。吳春秋雖然不喜歡認干親那一套，卻也把宋正興當作親兄弟。后來，吳春秋調(diào)離了靈城，宋正興也調(diào)離了刑警隊，到靈南任派出所所長。靈南就是靈城的南部，管理著好大一塊地方。特別是近年來，靈南搞開發(fā)，設(shè)立開發(fā)區(qū)，真是商賈云集、熱鬧非凡。在這樣一個地方當派出所所長，其重要性可想而知。兩人雖然不在一個地方工作，關(guān)系卻從沒中斷。宋正興常去吳春秋父母那兒盡些孝道，吳春秋有時回家，也喊宋正興到家里喝酒，關(guān)系依然親如兄弟。吳春秋出國維和后，兩人就再沒見過面，這次碰上，純屬巧合。

吳春秋問：“怎么不去管理你的派出所，跑到這里當交警了？”

宋正興說：“沒辦法呀，興邦公司開業(yè)，讓我們派出幾名警力維護秩序，派出所本身就人少事多，哪來那么多警力，所以我就帶幾個民警過來了。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這不，公司一開業(yè)，圍觀的人多，把道路堵塞了，我只好充當一回交警了?！?/p>

吳春秋說：“你們派出所經(jīng)常出席公司的這種活動嗎？”

“也不是經(jīng)常，只有特別大的公司或是有來頭兒的公司開業(yè)我們才來。”宋正興說，“你這次來啥時候回去，咱兄弟倆可好久沒在一起了，要好好喝兩盅。”

吳春秋笑道：“我的腿剛好，恐怕暫時還不能喝酒，待完全康復了，我請你。”

宋正興說：“噢，對了，你不說我倒忘了，你的腿沒事吧，沒落下什么后遺癥吧？”

吳春秋嘆口氣：“后遺癥肯定是落下了，走路一瘸一拐，不然也不會調(diào)到靈城來了?！?/p>

“什么？”宋正興吃了一驚，“你調(diào)到靈城來了，我怎么沒聽說？”

吳春秋說：“我也是剛知道，這不上任來了?！?/p>

“給你安排什么職務？”

“紀委書記，夠清閑的吧？”

宋正興愣了片刻，說：“清閑是清閑，卻不是什么好差事。”

吳春秋問：“此話怎講？”

宋正興說：“得罪人啊?！?/p>

吳春秋點點頭：“也是，不過到了這一步，不干也不成呀。好了，你快疏導交通，讓我們盡快過去?！?/p>

宋正興說：“你下來坐我的車吧，我送你?！?/p>

吳春秋說：“不必了，你還正忙，我坐客車就行了，你嫂子還在家等著我呢?！?/p>

二

吳春秋回到家，只有一個小男孩兒趴在客廳的茶幾上畫畫，開門時看見他，滿臉的陌生，警惕地問：“你找誰？”

朝思暮想的兒子俊俊卻不認識自己，吳春秋心里微微一酸，忙說：“我不找推，這是我家，我是你爸爸?！?/p>

俊俊就又盯著吳春秋看了一會兒，仍不放行，揚著白凈的臉蛋說：“爸爸？”

吳春秋放下行李，俯下身：“如假包換。”

結(jié)婚幾年吳春秋也沒能讓黃鸝懷上孩子，直到他去海地維和，到了國外黃鸝才告訴他懷了孕。如今兒子兩歲了，他還只是在照片上見過，難怪兒子把他當陌生人。吳春秋從包里掏出一把玩具手槍，在手中晃了晃說：“看爸給你買什么了？”

可俊俊不接，看也沒看那把玩具手槍，轉(zhuǎn)身跑到茶幾旁，又低頭畫畫去了。吳春秋本想討好兒子，沒想到卻討了個無趣。他沒有跟孩子溝通的經(jīng)驗，就電線桿子似的杵在那兒，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這時，黃鸝從浴室走出來，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瀑布般披散著，發(fā)梢還滴著水，是剛洗過澡。吳春秋心里就一暖。對于他的到來，黃鸝沒有任何驚訝，仿佛他整天在家似的，輕描淡寫地說：“回來了?！闭f完，便扭著身子進了臥室。

吳春秋看了俊俊一眼，俊俊仍低著頭不知畫著什么。吳春秋便跟進臥室，從背后把黃鸝抱住了。黃鸝轉(zhuǎn)身鉆進他的懷里，臉紅撲撲的很好看。夫妻倆幾年沒親熱了，情緒都有些激動，吳春秋更有點兒把持不住。黃鸝從他懷里掙脫出來，一臉羞澀地指指門口。吳春秋急忙扭頭，一看竟是俊俊站在那兒，手里端著他剛給的玩具手槍，滿臉警惕的表情。吳春秋急忙松開手，沖俊俊訕笑著說：“快來，讓爸爸抱?！?/p>

俊俊沒理他，轉(zhuǎn)身跑了。吳春秋尷尬地撓了下頭皮，罵道：“臭小子，還挺有個性?！?/p>

黃鸝說：“哪是什么個性，是怕你欺負我哩?！?/p>

英皇大酒店是靈城最好的飯店。吳春秋一家三口趕到的時候，黃小燕已經(jīng)在一個豪華包間等他們了。還沒落座，黃小燕就說：“姐夫，你們想吃啥盡管點，我埋單?！?/p>

吳春秋說：“簡單些吧，咱們一家人好久沒在一起團聚了，不在乎飯菜?！?/p>

黃小燕說：“那哪兒行，請?zhí)锰玫木S和英雄、靈城縣公安局的紀委書記吃飯，哪能太簡單，還是我點吧?！辈挥煞终f，喊來一名穿旗袍的女服務員，也不看菜單，鮑魚、龍蝦等名貴的菜一口氣點了十來個。

吳春秋目瞪口呆，說：“小燕，你發(fā)財啦？”

黃小燕說：“不用發(fā)財，一頓飯我還請得起。”

黃小燕現(xiàn)年三十三歲，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楊柳細腰，不用刻意打扮，一點兒也不比那些晃人眼的影視女明星差。只是她都這個歲數(shù)了卻不急著找對象。追她的男人不少，卻沒有一個能入了她的法眼，用她的話說都是些個凡夫俗子。可誰不是凡夫俗子呢？婚姻大事就這么一天天耗著，直到現(xiàn)在三十大幾的人了，依然單身。別人替她著急，她自己卻一點兒都不急。

黃小燕是靈城縣刑警大隊的內(nèi)勤民警，平時工作雖然忙，卻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整天把自己收拾得嫵媚動人。因為是吃飯，今天她穿的是便裝，外套是一件短夾克，里面是灰色高領(lǐng)毛衣，下配藍色長裙，莊重典雅。吳春秋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知道她這個小姨子全身名牌，卻不知道她的錢從何而來。在靈城縣，像黃小燕這樣的警察一般工資也就兩千多塊錢。除了柴米油鹽日常開銷，根本剩不了幾個?？牲S小燕穿名牌服裝，下高檔館子，出手闊綽，仿佛根本就沒為錢發(fā)過愁似的，讓人琢磨不透。

吳春秋見她這樣鋪張浪費，就有些不悅，說：“再能請得起也要節(jié)約。”

黃小燕只好讓服務員去掉兩個主菜，不過還是十分豐盛。黃小燕一邊不停地往俊俊面前的小盤里夾菜，一邊望著吳春秋說：“姐夫，喝啥酒？”

黃鸝急忙阻攔說：“你姐夫腿剛好，不能喝酒?！?/p>

黃小燕說：“不喝酒哪叫吃飯？姐夫，來瓶洋酒怎么樣？”

吳春秋知道他這個小姨子心直口快，還頗有幾分酒量，就說：“那就喝點兒吧，不過洋酒就算了，我喝不慣那個味。要不，來瓶鐘馗吧?！辩娯甘钱?shù)鼐?，價格也不高，很對吳春秋的口味。他多年沒喝過家鄉(xiāng)酒了，嘴饞呢。

黃小燕說：“那好吧，就來瓶鐘馗?！?/p>

黃鸝不喝酒，她跟俊俊喝飲料，一瓶白酒就吳春秋和黃小燕喝，很快見了底，黃小燕就讓服務員又拿來一瓶。吳春秋其實有些酒量，再喝上幾兩也不會醉，只是今天他不想喝那么多，剛回來上任就把自己灌醉了，傳出去不好聽。于是就對黃小燕說：“算了，別再喝了，我下午還有事?！?/p>

黃小燕已經(jīng)微醉了，臉上紅撲撲的，又增添了幾分俏麗。“姐夫你不夠意思，要喝就喝個痛快，怎么婆婆媽媽的?！?/p>

吳春秋有點兒尷尬?！安皇俏也慌隳愫龋蚁挛缯娴挠惺?，喝多了怕誤事?！?/p>

黃鸝急忙打圓場：“你姐夫真不能再喝了，你也別喝了，來，多吃點兒菜?！?/p>

黃小燕沒理她姐，自顧把瓶蓋擰開，倒上一杯一飲而盡?！敖惴?，你不喝我喝，反正我就是個沒人疼的人?！闭f著，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

吳春秋不知道黃小燕為什么會這樣，就望著妻子黃鸝，黃鸝也正望著他，夫婦倆面面相覷。

黃鸝和黃小燕長相差不多，但性格迥異，黃鸝溫和順從，黃小燕直爽潑辣。在吳春秋認識她們之前，黃鸝的父母雙雙出了車禍，不治而亡。姐妹倆相依為命。黃鸝結(jié)婚后，黃小燕一直單過。黃鸝十分疼愛她這個妹妹，吳春秋愛屋及烏，更是視她為親妹妹。此刻，不知道黃小燕何出此言，他就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就聽黃鸝說：“讓她哭吧，哭完了心里會好受些?！?/p>

話音未落，就見黃小燕猛地抬起頭，臉上帶著淚花說：“姐夫，你別見怪，知道你調(diào)回來，我這是心里高興的?！焙芸欤S小燕恢復了常態(tài)，又快快樂樂的，只是黃鸝再沒讓她喝酒。

這頓飯吃到很晚才散。在飯店門口與黃小燕分了手，吳春秋忍不住問黃鸝：“你妹妹怎么了？”

黃鸝嘆口氣說：“還不是因為她的婚姻，受挫敗了唄。你知道為啥她一直不結(jié)婚嗎？其實她在等一個人?！?/p>

吳春秋忙問：“誰？”

黃鸝憂心忡忡地說：“還能是誰，王華北唄?！?/p>

“哪個王華北？”

黃鸝白他一眼：“靈城有幾個王華北？”

吳春秋猛一激靈。在靈城，王華北可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十多年前，當他還是個窮小子的時候，靠賭石從一塊地里挖出了一塊名曰“瑞獸”的奇石，售價千萬。此石高兩米，寬八尺，有人形容該石“瑞獸出山，云繞石邊。洞生洞中，壑中壑澗。色似墨玉，聲如撥弦。登堂入室，皇藏御苑”。自此，王華北撈到第一桶金。之后，他涉足酒店、娛樂行業(yè)，現(xiàn)在靈城最大的娛樂場所“天外仙”就是他所開。此外，他還有大小賓館酒店十多家，是靈城最富有的人之一。吳春秋不知道黃小燕咋跟這樣的人攪和在一起，就問黃鸝：“王華北不是有老婆嗎？”

黃鸝說：“是呀，小燕是想等他離婚娶她呢?！?/p>

吳春秋一聽火了：“她是警察，怎么能做破壞他人家庭的事呢？”

黃鸝說：“誰說不是哩?？烧l勸她也不聽，我這個當姐姐的也沒辦法，說破了嘴皮子，她都當耳旁風，還說我不懂真愛。”

吳春秋說：“她那叫愛嗎？我看就是愛慕虛榮，貪圖榮華富貴。你看她那一身名牌，還有那做派，沒少花王華北的錢吧？”

黃鸝說：“這算什么，王華北還送她一套別墅和一輛寶馬車呢?！闭f著，黃鸝突然住了嘴，心神不寧地望著吳春秋。

吳春秋說：“你看我干什么？”

黃鸝說：“你是紀委書記，她的上司，不會治她的罪吧？”

三

轉(zhuǎn)天，吳春秋去公安局上任了。從家到公安局有一段距離，吳春秋腿腳不靈便，只好打的去了。到了縣公安局，門衛(wèi)不讓出租車進大門，他只好下車，一瘸一拐地走著。局長室在五樓，吳春秋想乘電梯，可電梯卻壞了，正在維修。吳春秋只好一步一步地爬樓梯，到了五樓，累了一身汗，推開局長室的門，李志全和一個面生的姑娘正等著他。李志全看見他，從辦公桌后繞過來，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吳春秋有點兒不習慣，說：“李局長你也太熱情了吧?！?/p>

李志全哈哈大笑：“不熱情點兒哪行，我這里可缺你這樣的人才呀?！?/p>

吳春秋說：“我算什么人才，破案還行，只是當這個紀委書記，可是趕鴨子上架?！?/p>

落座后，李志全仿佛才想起似的介紹那位姑娘：“這是孔云，你的下屬，工作上的事，聽從你的安排?！?/p>

吳春秋這才仔細打量這個叫孔云的姑娘，二十三四歲，模樣還算周正，就是偏胖，皮膚也有點兒黑。吳春秋笑著伸出手說：“以后還請多指教?！?/p>

孔云沒跟他握手，倒是啪地敬了個禮，說：“指教不敢，請吳書記指示?！?/p>

隨后，李志全把吳春秋領(lǐng)到一間會議室，那里已經(jīng)黑壓壓地坐滿了人，都是公安局所的隊長、教導員。吳春秋看一眼，有認識的，也有陌生面孔，就小聲對李志全說：“怎么，還開歡迎會呀？”

李志全說：“你可是我們公安的驕傲，現(xiàn)在榮歸故里，不隆重點兒哪行？”說著，就把他拉到了主席臺上。

其實并不像李志全說的那樣，開會是為了安排工作，最后才提到吳春秋的任命，之后就散會了，有認識吳春秋的就過來打招呼，不認識他的干脆拍拍屁股走人。離開主席臺，吳春秋看見李志全在會議室門口等他，就匆匆追上去。李志全說：“本來你的任命應該政委宣布的，不過他去省委黨校學習去了，你不要介意啊。”

吳春秋心里正琢磨這事，自己來上任咋政委不露面呢？原來如此。政委叫趙凱，比李志全入警早，資格老，又是在靈城土生土長，很有人脈；而李志全是從外縣交流過來的，上任時間也不過一年，聽說兩人不是很合拍。不過，吳春秋僅是聽說，并不了解兩人關(guān)系究竟如何，所以他說：“不礙的，誰宣布都一樣?！崩钪救托π?，沒吱聲。

紀委在六樓，孔云打開房門，把一串鑰匙交給吳春秋說：“你的辦公室，看滿不滿意?！?/p>

辦公室收拾得干干凈凈，地上還有剛拖過的痕跡，知道是孔云剛打掃的，吳春秋感激地對她說：“辛苦你了。”

“只要您滿意就行。這辦公室就咱倆人，有啥事您吩咐。”孔云的辦公室在外間，說完她就端著一盆臟水出去了。

吳春秋知道，這間辦公室是原先的紀委書記卓振忠的，他到了退休年齡，離開公安局頤養(yǎng)天年去了。對于卓振忠，吳春秋還是很熟悉的。吳春秋剛當警察的時候，卓振忠是刑警大隊長，吳春秋一身的本事就是跟他學的，無論在哪兒見了面，他從不稱卓振忠職務，而是叫師傅。卓振忠不僅辦案能力強，而且原則性極強，吳春秋對他十分敬重。他有個兒子叫卓海軍，是靈城刑警大隊大隊長，吳春秋跟他也很熟悉，在吳春秋任市局刑警副支隊長期間，兩人常有案件上的交往。虎父無犬子，卓海軍同他父親一樣，辦案認真，重情重義，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警察。

坐在辦公室里無事可做，吳春秋覺著很不習慣，就走出來，正好孔云端著盆清水進來。吳春秋問：“現(xiàn)在紀委都開展什么工作，你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

孔云把盆放在盆架上，擦了手說：“要說工作，主要是《廉政準則》方面的學習。卓書記在的時候，已經(jīng)把此項工作布置下去了，各科室所隊都在貫徹落實。別的，就是紀律作風教育問題，不過這是個長期的過程，不要急的?！?/p>

《廉政準則》的全名叫《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領(lǐng)導干部廉潔從政若干準則》，是中共中央最近頒布的。吳春秋知道，目前全國都在搞“學習《廉政準則》、規(guī)范從政行為、促進科學發(fā)展”為主題的教育活動，想知道搞得如何，到各所隊轉(zhuǎn)一圈，查看一下臺賬，聽取一下匯報也就清楚了，于是就又問：“就沒什么急著處理的？”

孔云想了片刻說：“還真有一件緊急的，不過這件事情局里已經(jīng)有了定論，是當事人無理取鬧?！?/p>

吳春秋一聽來了興趣：“快說說是怎么回事？”

孔云說：“六年前，靈城發(fā)生了一起刑事案件?！焱庀伞瘖蕵烦堑姆諉T劉佳巧到刑警隊報案，說被老板王華北給強奸了。她卻又拿不出被強奸的證據(jù)。刑警隊立案調(diào)查，王華北矢口否認，說劉佳巧誣告。刑警隊沒證據(jù)，只得把王華北放了。本來，這件事到此為止，偏又節(jié)外生枝。劉佳巧家在祁鎮(zhèn)農(nóng)村，出事后她就被‘天外仙’辭退，回到老家。祁鎮(zhèn)離靈城不遠，這樣的事情瞞不住人，種種非議很快就在村里傳開，傳得最邪乎的是劉佳巧為了錢出賣色相勾引老板，勾引不成就誣告老板強奸，結(jié)果偷雞不成蝕把米。這消息很快傳到劉佳巧的父親劉懷德的耳朵里。劉佳巧自幼喪母，只有父女倆相依為命。劉懷德視女兒為掌上明珠，但性格暴烈，一向視名譽勝過性命，聞聽傳言暴跳如雷，將劉佳巧痛打一頓。沒想到劉佳巧一時想不開跳河自盡，臨死前留下遺書，說她原本有證據(jù)證明王華北將她強奸，但證據(jù)交到了刑警隊卻被替換了。她說一定是王華北花錢收買了辦案民警才讓她背負罵名，制造了這起冤案，現(xiàn)在她百口難辯，只有一死以表清白。劉懷德相信了女兒的話，狀告刑警隊貪贓枉法，草菅人命。起初，公檢方面對這起案件高度重視，組織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進駐刑警隊進行深入調(diào)查，但很快無功而返，因為調(diào)查來調(diào)查去，劉佳巧提供了證物不假，但她提供的證物并不能證明她被王華北強奸了?？蓜训聟s堅信證據(jù)被調(diào)了包，女兒受了冤枉，就開始頻繁上訪，還不斷寫上告信。這不，今天就又收到一封?！?/p>

吳春秋聽了很吃驚，便把那封信要過來，仔細看了，情況跟孔云說的差不多，就問孔云當時是誰辦的案?？自普f：“宋正興和卓海軍，但主要是宋正興。您也知道，這兩人都是靈城縣公安局的精英，能徇私枉法嗎？”

吳春秋算算時間，案發(fā)時正是自己調(diào)離靈城，宋正興代理刑警大隊長期間。對于宋正興和卓海軍，從內(nèi)心來講，吳春秋還是信得過的。只是這起案件太蹊蹺了，劉佳巧說提供了證物，可證物卻又不能證明她被強奸，如果劉佳巧說謊，為何要以死抗爭，還留下那樣一封遺書？可話又說回來，如果辦案民警真像劉佳巧信中所言，調(diào)換了證物，那么就不是一般性質(zhì)的問題了。想到這兒，吳春秋對孔云說：“我初來乍到，對紀委工作不是太熟悉，各所隊也不是太熟，你能不能陪我下去轉(zhuǎn)轉(zhuǎn)？”

四

轉(zhuǎn)了幾個派出所，已經(jīng)到了中午?？自茊枺骸皡菚洠堅谀膬撼匝?？”

吳春秋說：“去靈南派出所吧，我給宋正興打電話，叫他在食堂多弄倆菜?！?/p>

到了靈南派出所，等了好大一會兒，也不見宋正興的影子。吳春秋就問一名值班民警宋所長究竟辦什么事去了。值班民警遲疑著說：“大概跟王華北在一起吧?！?/p>

吳春秋不由皺了皺眉頭，說：“他們很熟嗎？”

“應該是吧，常見他到派出所找宋所長?！?/p>

正說著，就見宋正興急匆匆地沖進派出所，對吳春秋說：“書記，讓您久等了。”

吳春秋沖他點點頭，沒吱聲。宋正興穿的是便裝，看上去很疲憊，眼睛也是紅紅的，吳春秋從他身上聞出煙熏的味道。宋正興不抽煙，哪里來的煙味？吳春秋說：“你在跟人打麻將吧？”

宋正興一愣：“哪有，我……就是出去跟人辦點兒事?！?/p>

進了所長室，宋正興讓人把最近廉政方面的臺賬拿過來。吳春秋和孔云翻了翻，還算不錯，步驟明確，建檔齊整。之后，吳春秋和孔云在宋正興的陪同下又到各個辦公室走了走，衛(wèi)生條件也不錯，沒挑出什么大毛病。說話就到飯點了，宋正興說：“咱們到外面吃吧，找個好點兒的飯店，吃點兒特色菜?！?/p>

吳春秋急忙擺手：“飯店就算了，我看食堂的飯就挺好?！?/p>

宋正興沒再勉強。吃飯的時候，吳春秋想起了上午看到的上訪信，就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問宋正興：“當年劉佳巧被強奸的案子是你主辦的？”

宋正興正將一口米飯往嘴里送，一聽就住了口，臉上少了熱情，面色冰冷地說：“你是不是聽到什么風聲了？”

吳春秋望了一眼低頭吃飯的孔云，說：“沒有，我收到一封狀告你和卓海軍的信?！?/p>

宋正興啪地將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放，說：“吳書記，我宋正興什么為人難道你不知道嗎？我以人格和黨性保證，在這起案件上我要是徇私枉法，出門就被車撞死！”

吳春秋望著宋正興青紫的臉，突然笑了：“正興，咱們兄弟共事這么多年，我還不了解你嗎？我今天之所以對你講這事，就是對你的充分信任。咱先不提這事，來，吃飯?！?/p>

飯后，宋正興把兩人送出派出所，見兩人上了車，并沒有馬上回所，而是站在大門口打手機。吳春秋從后視鏡看著，不由又皺起了眉頭?？自仆蝗徽f：“我怎么覺得宋正興跟以前不一樣了呢？”

吳春秋不動聲色：“哪點不一樣？”

“我也說不好，總之就是感覺跟以前不一樣?！?/p>

吳春秋也深有同感，但他卻說：“我怎么沒看出來？”

在公安局門口下了車，吳春秋揉揉酸痛的腿，剛想往院里走，就看見門衛(wèi)與一名老漢拉拉扯扯，吵得很兇。吳春秋喝住二人，沉下臉問：“怎么回事？”

門衛(wèi)是個精瘦的小伙子，一時吳春秋還叫不上名。門衛(wèi)說：“吳書記，您不知道，這人未經(jīng)允許硬往里闖，我問他找誰他也不說，還跟我吵。”

吳春秋仔細看著那人，六十多歲，胡子拉碴，面黃肌瘦，腰彎背駝，頭發(fā)稀疏，卻很長，怕是很長時間沒理了。吳春秋盡量使自己和藹些，問：“你究竟有什么事？”

老漢用渾濁的目光看了吳春秋一眼，說：“我找新來的紀委書記吳春秋，這小伙子非但不讓進，還朝死里將我往外推。你說氣人不氣人？不過是個把門的，公安局又不是他家開的，憑什么不讓我進！”

門衛(wèi)急忙辯解：“吳書記，不是他說的那樣，他是惡人先告狀！”

吳春秋擺擺手，讓他不要再講了，轉(zhuǎn)而對老漢說：“我就是吳春秋，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漢一聽，撲通就跪下了，說：“吳書記，你可要為我女兒討回公道??！”

吳春秋一頭霧水，急忙相攙：“老人家，有話好好說，別這樣，快起來?！?/p>

老漢站起來，抹著眼淚說：“我叫劉懷德，我寄的上訪信，您看到了吧？”

吳春秋恍然：“你就是劉懷德呀。你的事我聽說了，不過事情過去那么多年了，調(diào)查起來實在有困難啊?！痹捠沁@樣說，但他心想，自己剛上任，劉懷德就來告狀，看來此人消息夠靈通的，不可小覷呀。再說，自己沒有處理這方面事情的經(jīng)驗，可不能輕易許諾什么，就說了這模棱兩可的話。

沒想到話音未落，就見劉懷德不哭了，用袖子把臉一抹，冷笑兩聲說：“我當來了個清官呢，原來跟他們一樣，都是官官相護。我不告了，我去北京，我就不相信沒有說理的地方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吳春秋急忙把他攔?。骸拔也皇悄且馑?，我是……”看了看四周，見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就拉著劉懷德說，“走，咱到我辦公室說吧?！?/p>

到了樓上，吳春秋遞給劉懷德一根煙，又倒了一杯水。劉懷德也沒客氣，抽著煙喝著水，就那么默不作聲地望著吳春秋，一時有點兒冷場。吳春秋咳嗽兩聲說：“劉大爺，雖然我們是初次見面，但我希望我們能開誠布公。你女兒的事情我知道一點兒。但破案得需要證據(jù)，可你提供不出來，空口無憑，你讓我們公安民警怎么辦案？”

劉懷德說：“要證據(jù)是嗎？有啊，是一條內(nèi)褲，我女兒出事那天穿的，上面有王華北作惡時留下的精斑。”

吳春秋問：“那條內(nèi)褲在哪里？”

劉懷德說：“這得問你們公安啊。那條內(nèi)褲我女兒交給刑警隊就不見了，換成另一條內(nèi)褲，你讓我到哪里去找證據(jù)？”

吳春秋笑了：“這可不能瞎說。你怎么能證明內(nèi)褲被調(diào)換了呢？僅憑你女兒留下的那封信？”

劉懷德突然站起來，異常激動地說：“你問問宋正興就知道了，如果他要是有一點兒良心，就不該把罪證銷毀嘍，以假亂真，顛倒黑白！”

對于宋正興的為人，吳春秋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但考慮到多年未曾與其共事，社會在變，人心也在變，再加上他跟王華北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就不能不讓他產(chǎn)生聯(lián)想。如果真如劉懷德所說，宋正興毀滅了證據(jù)，實施了調(diào)包計，致使真正的犯罪分子逍遙法外，這可是犯罪。但誰又能保證劉懷德說的是實情呢？想到這兒，吳春秋說：“你先別激動，坐下來聽我慢慢給你說。你知道，我初來乍到，對一些情況還不熟悉。你給我點兒時間，讓我調(diào)查清楚。如果真是警察違法辦案，我一定還你個公道。但是，如果你無理取鬧、損害我們警察的聲譽，我同樣不能放過你?！?/p>

劉懷德說：“行，我信你這一回，你調(diào)查吧，如果是我無理取鬧，任你處置。不過什么時候給我回話，你得說個準日子，在這個期限內(nèi)我保證不上訪?！?/p>

吳春秋說：“一個月如何？”

劉懷德說：“我知道你是大神探，一個月太長了，二十天，我只能給你二十天時間，否則我就在你們公安局門口吊死！”

下午上班，吳春秋到李志全辦公室，把接訪劉懷德的情況說了。李志全聽了直皺眉，批評他說：“你也太草率了吧。幾年沒弄清楚的事，你二十天就能給解決了？”

吳春秋說：“我看劉懷德說的不像是假話，一時沒忍住，就答應了他?！?/p>

李志全說：“那你的意思，是宋正興的錯嘍？”

吳春秋有點兒窘：“我沒這么說。”

李志全嘆了口氣：“吳書記，你初來乍到，對紀委工作不熟悉，這次我可以原諒你，二十天后你怎么跟劉懷德交代你自己想辦法。不過，你不能僅憑一面之詞就隨便調(diào)查黨培養(yǎng)多年的一名優(yōu)秀警察。”

吳春秋有些吃驚：“我沒有調(diào)查呀，我只是盡了一個紀委書記的責任，對案情進行詢問，并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呀。”

李志全說：“你沒調(diào)查怎么宋正興給我打電話說你到所里找他？”

吳春秋一凜：“他都告訴你了？我收到一封上訪信，就去找他核實一下情況，這沒錯吧？否則劉懷德老這樣上訪，也影響公安局的形象呀。”

李志全說：“影響是不好，但再不好也比公安內(nèi)部出問題強吧？噢，對了，我聽說，宋正興還救過你的命，以前你們處得跟親兄弟似的，你真忍心讓他丟了飯碗，身敗名裂呀？”

吳春秋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說：“照你的意思，宋正興是有問題嘍？”

李志全瞇著眼說：“我可沒這么說?！?/p>

吳春秋知道再說下去已沒有任何意義，李志全明顯在偏袒宋正興。憑他的了解，李志全以往不是這樣的，但現(xiàn)在他是怎么了？

吳春秋一夜沒睡好。李志全似乎話中有話，仿佛在暗示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他沒弄明白。第二天早上起床，黃鸝說俊俊有點兒發(fā)燒，問他可不可以晚到單位一會兒，陪她和俊俊去一趟醫(yī)院。吳春秋說：“還是你陪俊俊去吧，我單位還有事?！?/p>

黃鸝不高興了：“就你有事，難道我就沒事了？”

吳春秋賠笑：“不是我不想跟你們娘兒倆去。我剛調(diào)來就……我怕有人說閑話?！?/p>

這個理由勉強還能說得過去。黃鸝撅著嘴說：“看來，把你調(diào)到靈城也是白調(diào)，家里的事一點兒都不上心?！?/p>

五

吳春秋沒有去單位，而是步行去了刑警大隊。刑警大隊與公安局不在一個院，在另一處偏僻的街上。吳春秋來到內(nèi)勤室，就黃小燕一人在，她正趴在辦公桌上照鏡子描眉。看見他，驚喜地說：“姐夫，你咋來了？”

吳春秋說：“來看你呀，咋的，早晨沒化妝？”

黃小燕紅了臉說：“姐夫，不帶這樣罵人的?！?/p>

黃小燕愛美，人所共知，但在辦公室涂脂抹粉，還是讓吳春秋不爽。幸好黃小燕識趣，很快把東西收起來，吳春秋才不再追究。他讓黃小燕把劉佳巧的卷調(diào)出來，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后告訴黃小燕，他要把卷帶走。黃小燕讓他在調(diào)卷簿上簽了字。吳春秋將卷放進包里，然后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問黃小燕：“這個卷你知道是咋回事嗎？”

黃小燕平靜地說：“知道呀，不就是王華北涉嫌強奸的案子嗎？”

吳春秋說：“你認為王華北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黃小燕臉一繃：“這你該問他自己呀?！?/p>

吳春秋笑笑，不再說什么。走到門口，黃小燕突然喊住他：“姐夫，我跟王華北的事你聽說了吧？”

吳春秋裝糊涂：“你跟王華北有啥事？”

黃小燕欲言又止，眼圈都紅了。但是現(xiàn)在，在這種場合，隨時都有人進來，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吳春秋走了出去。

經(jīng)過刑警隊辦公室的時候，他看見卓海軍站在門口。卓海軍長得虎背熊腰，面色黝黑，往那兒一站，如鐵塔一般讓人望而生畏。吳春秋便迎上去，笑著說：“怎么，不忙呀？”

卓海軍說：“再忙，見了您也得打個招呼呀?！?/p>

吳春秋盯著他的眼睛說：“不請我到里面坐坐？”

卓海軍撓撓頭皮說：“當然可以，不過進辦公室之前，我問你一件事。我是個肚里藏不住話的人，就直說了。您是不是在調(diào)查劉佳巧被強奸一案？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您這次來刑警隊就是調(diào)取這起案件的卷宗吧？”

吳春秋說：“不錯，你是主辦民警，應該清楚，這是我的職責所在?！?/p>

卓海軍說：“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您肯定要找我，所以不等您找，我主動坦白。”

吳春秋不動聲色：“坦白什么？”

卓海軍說：“就是想告訴您，這起案件您別過問了，即使您把案卷看八百遍，也找不出漏洞。”

吳春秋說：“我沒說你們辦錯案呀，你那么急著向我表白，是不是心里有鬼呀？”

卓海軍不自然地笑笑：“我心里能有什么鬼？明說了吧，這起案件早被上級機關(guān)定為死案，沒人能翻得了的?！?/p>

吳春秋說：“我沒說翻案呀，我只是盡我所能，給受害人一個交代。他告的是我們公安民警，我有責任為我們民警洗刷罪名，還你們一個清白呀?！?/p>

卓海軍說：“那謝謝了，您查吧，省得有人老往我們腦袋上扣屎盆子。”

吳春秋盯著卓海軍看了一會兒，說：“我會的。”

回到局紀委，吳春秋趴在桌上看調(diào)來的卷宗。他先看的是劉佳巧的筆錄。其實案件并不復雜。說是六年前八月的一天晚上，“天外仙”娛樂城女服務員劉佳巧下夜班回到后堂的宿舍，洗洗就睡了。誰料卻忘記了鎖門，迷糊中感覺有一個重物壓在自己身上。劉佳巧一下就醒了，睜開眼一看，竟是老板王華北。她一下明白王華北想干什么了，拼命掙扎，但終因身單力薄，讓王華北得逞了。事后，她哭了半晌，才想到報警。筆錄里，只字未提她提供的證物。而幾個證人的證言對她更不利，有的說劉佳巧長相平平，王華北動誰的心思也不會動她的，更不會強奸她。有的說劉佳巧告王華北強奸純粹是為了報復。在事發(fā)前兩天，她就不想干了，向王華北討要拖欠的兩個月工資。由于劉佳巧是與“天外仙”娛樂城簽了勞務合同的，還差兩個月滿一年，所以就跟王華北鬧了糾紛。為了報復王華北，她就惡人先告狀，達到敲詐錢財?shù)哪康?。而王華北的筆錄則更簡單明了，說他強奸劉佳巧純粹是無稽之談，他性饑渴了跟老母豬睡也不會找劉佳巧那樣的鄉(xiāng)下妹。

吳春秋看了直撓頭皮，所有證據(jù)都對劉佳巧不利，而劉佳巧又自殺了，一切都死無對證，他怎么跟劉懷德交代呢？吳春秋正犯愁，桌上的電話響了，是黃鸝打過來的，她帶著哭腔說：“春秋，你快到醫(yī)院來，出大事了！”

吳春秋趕到縣醫(yī)院，黃鸝在走廊里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吳春秋忙問怎么回事。黃鸝哽咽了半天方說：“醫(yī)生說俊俊可能得了白血病?！?/p>

吳春秋眼前發(fā)黑，身子一搖，差點兒沒摔倒，問：“俊俊呢？”

黃鸝說：“醫(yī)生正給他做全身檢查呢?！?/p>

診斷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俊俊患了急性淋巴白血球感染。醫(yī)生告訴他們說，這是白血病的一種，病情十分嚴重，要趕緊轉(zhuǎn)到省級大醫(yī)院去治。吳春秋曾經(jīng)在省城讀過兩年警校，在那兒有些朋友。他立即決定，馬上向局里請假，趕到省城。

在省城醫(yī)院，吳春秋得知骨髓配型是較好的治療方式，即刻請醫(yī)生提取自己的骨髓，誰想到居然配型不成功。吳春秋很吃驚，背著黃鸝問醫(yī)生怎么會這樣。醫(yī)生說：“這很正常，配型比率本身就低，何況你不是孩子的親生父親?！?/p>

出了醫(yī)生辦公室，吳春秋強忍怒火問黃鸝：“這是怎么回事？“

黃鸝一聽傻眼了，說：“怎么可能？”

但事實勝于雄辯。吳春秋怒不可遏，狠狠甩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然后丟下母子倆只身回了靈城。

剛回到辦公室，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黃小燕打過來的。還沒等他開口，黃小燕就很生氣地說：“姐夫，你咋把我姐和俊俊扔在省城，自己跑回來了？”

吳春秋冷冷地說：“這應該去問你姐?！?/p>

這注定是一個難熬的夜晚?；氐郊依?，吳春秋連燈也懶得開，蜷在沙發(fā)里渾身散了架一樣。他已經(jīng)一天沒吃飯了，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餓。

吳春秋和黃鸝結(jié)識是因為一起盜竊案。那是吳春秋剛過完二十八歲生日的第二天，刑警隊接到一起報案，稱靈城一中新購進的一批價值十萬元的實驗器材被盜了。吳春秋負責這個案子。那時黃鸝是一中最年輕漂亮的教導處副主任，那批實驗器材就是她親自購進和負責保管的，出了這樣的事自然難辭其咎，便積極主動配合刑警隊破案。吳春秋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溫柔嫻淑的姑娘，在破案期間，他常常走神，這自然沒逃過黃鸝的眼睛。一來二去，郎情妾意，兩人就對上眼了。待案件破了，兩人也走進了婚姻的殿堂。那時候兩人的感情很深，恨不得整天粘在一起。可是一紙調(diào)令，吳春秋調(diào)往市局任刑警支隊副支隊長。吳春秋年輕氣盛，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夫妻倆只好拋卻兒女情長，各自奮斗在自己的崗位上。兩年后，吳春秋又被派去海地維和，直到出國，黃鸝才打電話告訴他已經(jīng)懷了孩子。

可吳春秋萬沒想到，俊俊居然不是自己親生的。毋庸置疑，在兩地分居的那段時間，黃鸝肯定沒能耐住寂寞，紅杏出墻。其實在吳春秋的內(nèi)心深處，他是十分珍惜和呵護這個家庭的，他愛黃鸝，愛兒子俊俊，一直把他們視作自己的心頭肉和不斷銳意進取的動力。如果不是這次俊俊意外患病，他還一直蒙在鼓里。

現(xiàn)在的吳春秋，心里五味雜陳，甚至連殺黃鸝的心都有了，只是殘存在內(nèi)心深處的那點兒薄弱的理智在不斷提醒自己：要忍耐，千萬不能干傻事！

六

迷迷糊糊地，吳春秋被《兩只蝴蝶》的音樂聲給吵醒了，一看表是晚上十一點十分。他本不想接，但看號碼是李志全的，就知道出事了，否則他不會深更半夜打電話的。果然，真就出事了。不是突發(fā)案件，而是卓海軍出事了。具體出什么事李志全在電話里沒說，只是讓他馬上到刑警大隊，他在那里等他。吳春秋急急忙忙起身，不小心腳扭了一下，顧不上疼痛，出門打的直奔刑警大隊。

到了地方，見李志全正氣急敗壞地罵卓海軍，罵得很難聽。卓海軍耷拉著腦袋，一聲沒吭，眼里滿是委屈。吳春秋忙問出什么事了。李志全指著卓海軍：“你問他?！?/p>

吳春秋看著卓海軍，小聲問：“怎么了？”

卓海軍垂著頭，聲音很低地說：“我喝酒了，被省廳暗訪組撞上了?！?/p>

“什么？啥時候的事？”

“就剛才。我跟幾個朋友喝完酒，出飯店的時候，聽見街上有人喊抓小偷，我就沖過去，把小偷抓了。往回帶的時候，路上碰到幾個陌生人，是省廳暗訪組的，說有人舉報我工作期間飲酒，讓我配合做酒精檢測，然后就把我放回來了?！?/p>

吳春秋問：“今天你值班嗎？”

卓海軍說：“原先值，后來我讓別人替班，所以我才喝了酒?！?/p>

吳春秋長舒一口氣，扭頭對李志全說：“今天他又不值班，不是在工作期間飲酒，算不上違反‘五條禁令’，應該沒事吧?！?/p>

李志全說：“關(guān)鍵他不抓了個小偷嗎？是在工作期間呀?！?/p>

吳春秋說：“作為普通百姓見了小偷都會抓，何況他是警察?！?/p>

李志全說：“問題不在這里。暗訪組還在他身上搜到了槍，剛才他們已經(jīng)給我通報了情況，說正在省廳百日紀律作風整頓期間，有人公然頂風違紀，讓上報情況呢。你來了，正好這事屬于你管，你就看著辦吧。不過，調(diào)查報告明天一定交到我辦公室?！?/p>

吳春秋暗自叫苦。沒想到卓海軍這么倒霉，竟然撞到槍口上了。更為嚴重的是，公安部“五條禁令”第二條規(guī)定，嚴禁攜帶槍支飲酒，違者予以辭退；造成嚴重后果的，予以開除。卓海軍嚴重違反禁令，看來是在劫難逃了。想到這兒，吳春秋不禁心里一陣難過。在他眼里，卓海軍是個不錯的警察，出了這樣的事，實在是他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于是埋怨說：“你腦子有病呀，怎么喝酒還帶槍？”

卓海軍帶著哭腔說：“我是一時糊涂，可是，如果因為這不讓我干了，我可冤死了?！?/p>

第二天一上班，孔云就把調(diào)查報告擺在了吳春秋的案頭。吳春秋一看，寫得挺詳細，就連晚上跟誰一塊兒喝的酒都寫得一清二楚，而始作俑者居然是政委趙凱。據(jù)材料上說，卓海軍接到趙凱電話，讓他去陪酒。卓海軍說他值班，不能飲酒。但趙凱下了死命令，說不能飲酒也必須得到。當時單位剛好沒事，卓海軍就趕去了趙凱指定的飯店，結(jié)果，請客的是王華北，滿桌都是熟人。卓海軍經(jīng)不住勸，就勉強喝了幾杯，于是就打電話讓一個副大隊長帶班。喝完酒，卓海軍原本打算回家睡覺，沒想到半路遇到個偷東西的，就一展身手，擒了小偷，結(jié)果碰上了暗訪組。吳春秋不禁皺緊眉頭，問孔云：“這事向趙政委核實過嗎？”

孔云說：“核實過了，趙政委承認同卓海軍一起喝的酒，可他說這事跟他沒關(guān)系。”

吳春秋又問：“他人呢？”

孔云說：“他一早就回黨校了，說學習還沒結(jié)束，怕挨老師批評?！?/p>

吳春秋拿著報告去找李志全。李志全看了報告，問吳春秋怎么個處理意見。吳春秋說：“我還沒想好。不過從保護民警的角度，我個人意見還是從輕發(fā)落。”

李志全不滿地看他一眼，說：“你這個態(tài)度可不行。趙政委不在，我的意見跟其他幾個黨委委員相同，先停職，上報市局紀委。至于卓海軍還能不能當這個警察，由市局定?！?/p>

吳春秋知道違反禁令的嚴重性，庇護是庇護不了的。照目前的狀況，也只有按李志全的意見辦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吳春秋悶悶不樂。警察是個高危職業(yè)，稍有不慎就要出問題，特別是在隊伍管理上，更要嚴格要求。不過，像卓海軍這么優(yōu)秀的警察，犯這種低級錯誤，吳春秋還是替他惋惜。正胡思亂想著，孔云將頭伸進來說：“卓書記來了?！?/p>

話音未落，就見卓振忠單薄的身影出現(xiàn)在面前。吳春秋輕喚了聲“師傅”，急忙起身讓座。卓振忠擺手說：“現(xiàn)在的紀委書記是你，不必這么客氣?！闭f著，就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了。吳春秋沏了一杯茶端過去，卓振忠接了，放在一旁的茶幾上沒喝，說，“開門見山吧，我是為卓海軍的事情來的。不過，你別以為他是我兒子，我就偏袒他。今天我來找你，就是希望局紀委能夠公正處理這件事，讓當事人心服口服?！?/p>

吳春秋當然知道卓振忠此行的目的，舐犢之情人皆有之，何況卓海軍一直是這位父親的驕傲。卓振忠肯定一夜沒睡好，眼睛紅紅的，布滿血絲。但他性格倔犟，遇事一般不求人，今天能找吳春秋，想必也是下了一番決心的。見卓振忠這般直接，吳春秋也毫無隱瞞，把局黨委的決定和盤托出。末了，他說：“這事您別怪我，也別怪李局長。如果不是碰到暗訪組，像卓海軍這種情況最多是記大過處分?，F(xiàn)在因為暗訪組這一層，局里已經(jīng)沒了處置權(quán)，請您諒解?！?/p>

卓振忠依然鐵青著臉，說：“既然這樣，我也不打擾了?！逼鹕砭妥摺?/p>

吳春秋將他送到門口，望著他孱弱的背影，鼻尖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這時，《兩只蝴蝶》又唱了起來，是宋正興打來的。宋正興說：“你上任都半個月了，我還沒給你接風呢，賞個臉吧。晚上六點，英皇大酒店，不見不散。”

依吳春秋現(xiàn)在的心情，哪還有心思吃飯。他本來想找個理由拒絕，但想想答應劉懷德的事尚沒有任何眉目，必須跟宋正興深談一次，于是就答應了。

下班后，吳春秋準時出現(xiàn)在英皇大酒店。宋正興早在門口恭候，寒暄幾句，就把吳春秋領(lǐng)進一個豪華包間。一進門，就見一個高大的胖子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伸出雙手小跑著過來跟吳春秋握手。宋正興急忙介紹：“這位是王董，王華北董事長?！?/p>

吳春秋聽了就一皺眉，冷冷地說：“這頓飯想必也是王董事長請的吧？”

宋正興急忙說：“我請，王董事長作陪?！?/p>

王華北顯然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對吳春秋的不滿沒表現(xiàn)出任何不快?！皡菚泟e見外，我跟正興是兄弟，聽說你跟正興私交也很好，都是一家人，誰請客不一樣，不過就是一頓飯。”

吳春秋雖然早聞王華北的大名，卻未曾謀面。自打調(diào)回靈城，王華北就像一個鬼影子，一直在他的身邊轉(zhuǎn)，躲也躲不掉，繞也繞不開，先是黃小燕，后是劉佳巧案件，再就是卓海軍出事。吳春秋想既然繞不開，不如坦然面對，于是就笑道：“王董事長千萬別客氣，到這么豪華的地方吃飯，我可是有點兒受寵若驚，請您諒解?！?/p>

王華北笑了：“這還不簡單？您要是想來，酒店的大門永遠為您敞開，吃完抹嘴就走，決不收您一分錢?！?/p>

吳春秋看了宋正興一眼，說：“那好啊，不過我想知道王董事長對誰都這么大方嗎？”

王華北說：“那當然不能，我是做生意的，不是開福利院，只有把我當兄弟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待遇?！?/p>

吳春秋說：“照這樣說，我們就是兄弟嘍？”

王華北說：“那要看吳書記把我當不當兄弟看。來，坐下再說話。”說著招呼服務員上酒菜。

菜當然是好菜，不一會兒就擺滿了整張桌子，酒喝的是茅臺。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吳春秋的臉已有些酡紅，便用手掌罩住杯子，說：“我酒量有限，不能再喝了?！?/p>

王華北親自給他斟酒，說：“吳書記是不屑與我為伍吧？”

吳春秋強裝笑臉：“哪里的話，我要不想交王董事長這個朋友，早就拔腿走了?！?/p>

王華北說：“那好，既然你交我這個朋友，咱們就干上一大杯?！闭f著，顧自倒上一杯，仰脖干了。

吳春秋本不是專門來喝酒的，他想借喝酒的機會與宋正興談劉佳巧案件的事，沒想到宋正興拉來了王華北，讓他無從談起。礙于宋正興，面子上也不能太過，于是端起酒杯，很豪氣地干了。王華北拍著巴掌說：“好，吳書記不愧當過維和警察，是個爽快人?！?/p>

其實吳春秋心中很苦，他之所以喝這杯酒，是因為想起了還呆在省城為兒子瞧病的黃鸝。自打自己甩了她一巴掌返回縣城，黃鸝沒給他打過一次電話，沒一句合理的解釋，這讓他心如刀絞。要不是出了卓海軍違反“五條禁令”這件事，他早想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場。這杯酒吳春秋喝得過猛，進了肚就翻江倒海，他差點兒沒控制住，趕忙去了趟衛(wèi)生間，嘔吐過才舒服些。重新回到桌上，吳春秋說啥也不愿再喝，兩人也沒勉強，場面就有點兒冷。

宋正興說：“吳書記，我知道你為啥事煩惱，現(xiàn)在當著王董事長的面，你說，他像個干那種齷齪事的人嗎？”

吳春秋說：“人做不做違法的事，是能看出來的嗎？我們做警察的，一切都要講證據(jù)?！?/p>

宋正興說：“你說得沒錯。自從你上任就開始調(diào)查我，找到證據(jù)了嗎？”

吳春秋說：“調(diào)查你我不否認，這是我的職責所在。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怕什么？”

這頓飯吃得有點兒累，到了最后，可以說是不歡而散。原因是吳春秋把五百塊錢拍在桌上，說是他的飯錢，弄得王華北和宋正興都十分尷尬。吳春秋說：“對不起，剛接到《公安部紀檢監(jiān)督干部四大紀律》的通知，其中一條就是不吃請收禮，請原諒。”

七

轉(zhuǎn)天一上班，李志全打電話讓吳春秋到他辦公室，見面就說：“聽說昨晚你跟宋正興一塊兒吃的飯？”

吳春秋一愣：“你是神仙呀，怎么什么都知道？”

李志全笑了：“是宋正興自己說的。他早上給我打電話，想頂卓海軍的缺，當刑警大隊長，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p>

“是他主動找你的？”

李志全說：“我也有這個意思?，F(xiàn)在卓海軍出了事，刑警大隊不比其他地方，不能一日沒人領(lǐng)導。宋正興在刑警隊干過，業(yè)務上沒的說，調(diào)他過來再合適不過。”

吳春秋咳嗽一聲說：“你是真征求我的意見，還是早認定他了？”

“當然是征求你的意見，我又不是皇帝，不搞一言堂?！?/p>

吳春秋說：“你要這樣說，我就說句真心話。讓宋正興當刑警大隊長我沒意見，但現(xiàn)在不合適。主要是卓海軍剛被停職，處理還沒個結(jié)果，就調(diào)個隊長來，難免讓人有想法，對卓海軍也不公平。我的意思是，先讓一個副大隊長暫代隊長之職，等卓海軍的事處理結(jié)束，再開個黨委會，聽聽其他委員的意見。”

李志全沉吟片刻：“這樣也行，你這就去刑警隊，把這件事情安排安排，順便強調(diào)一下‘五條禁令’。”

吳春秋到刑警隊召開臨時會議，宣布一名副大隊長暫代卓海軍的職務。整個兒會議沒見黃小燕的人影。會散后，他問一個民警，民警說：“她請假去省城了，說是去看你兒子?！眳谴呵餆o語。這幾天他不敢想黃鸝和兒子俊俊，一想心里就隱隱作痛，針扎一樣。

這時他發(fā)現(xiàn)卓海軍從一個房間出來，看見他，又把身子轉(zhuǎn)過去，仿佛有意躲避。幾天沒見，卓海軍原來黑胖的臉變得異常憔悴，背也有點兒駝，像是年老了好幾歲。吳春秋的胸口就又疼了一下。他想喊卓海軍，跟他坐下來好好聊聊，卻見他飛快地跑下樓，出了院子，轉(zhuǎn)眼沒了影蹤。想一想，吳春秋掏出手機，調(diào)出市局紀委書記羅長生的號碼。為了卓海軍不脫掉這身警服，吳春秋決定走走關(guān)系。

接通電話，吳春秋把卓海軍的事說了，說考慮到卓海軍的實際情況，能否網(wǎng)開一面，從輕發(fā)落。羅書記一聲不吭聽完，說看情況吧。不過，張局長對這事十分重視，恐怕到時候他也無能為力。張局長是市局一把，以黑面包公著稱，什么事讓他知曉，一點兒通融的余地都沒有。卓海軍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擱平時，市紀委就可以處理了，可卓海軍偏偏碰上了暗訪組，張局長在第一時間就會知道這事。掛了電話，吳春秋感到十分失望。

吳春秋調(diào)靈城已經(jīng)快二十天了，本打算去鄉(xiāng)下看望父母，還沒抽出時間，父親突然從鄉(xiāng)下趕過來了。父親是退休又被返聘村小學的教師，平時也挺忙，見到吳春秋就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愫忘S鸝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孫子俊俊咋樣了？”

吳春秋一愣：“黃鸝跟你打電話了？”

父親說：“不是黃鸝，是正興。他說俊俊患了白血病，你不管不問不說，還打了黃鸝，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吳春秋一皺眉：“你這是從哪兒聽說的，根本沒影的事?！?/p>

父親紅著眼睛說：“還不說實話。黃鸝和俊俊呢？你把他們叫出來，讓我見一面?！?/p>

吳春秋無言以對，想這個宋正興，咋這么多事。但話又說回來，這也不能全怪宋正興，這事遲早要讓父母知道，早晚要面對。只是，他不明白，跟黃鸝發(fā)生的事，他回來一直守口如瓶，宋正興怎么會知道？難道黃鸝會主動打電話告知宋正興？如果是這樣，黃鸝在他心中又輕賤了幾分。于是他說：“爸，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會處理好的?！?/p>

父親說：“你處理好個屁。是不是因為俊俊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就嫌棄她娘兒倆？”

吳春秋大吃一驚：“你怎么知道俊俊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父親說：“我當然知道。黃鸝收養(yǎng)這個孩子，是我點頭同意的?！?/p>

吳春秋眼瞪得像銅鈴：“收養(yǎng)？你說俊俊是收養(yǎng)的？我怎么不知道？”

父親冷著臉說：“黃鸝還不是為了維護你那點兒可憐的自尊，才瞞著你不讓說的。要換別人，早跟你離婚了。”

吳春秋像霜打的茄子，一下蔫了。

吳春秋剛當警察那會兒，年輕氣盛，啥事都不甘落后，越是危險，越是沖鋒在前。一次，一個精神病人揮刀在街上追趕一群無辜的路人。吳春秋正巧下班路過，見此情景，不顧自身安危沖了上去。精神病人雖然被控制住，可他小腹下面卻被劃了一刀。起初，他并沒太在意，就到小診所處理了傷口，繼續(xù)上班?；楹髢赡辏瑓谴呵餂]打算要孩子，想要孩子時，黃鸝的肚子卻不見動靜。黃鸝以為原因在自己，喝了不少湯藥，卻不頂用。兩人就到醫(yī)院去檢查，沒想到問題卻在吳春秋身上，那一刀居然劃斷了他的輸精管，由于沒及時縫合，早已分裂成兩截。雖經(jīng)再次手術(shù)，把輸精管連上了，但醫(yī)生說管不管用還難說。又過兩年，黃鸝還是沒懷上。吳春秋到海地維和沒多久，黃鸝突然打電話告訴他說懷孕了。吳春秋自然喜不自勝。又過了漫長的幾個月，黃鸝又打電話告訴他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兒。吳春秋異常激動，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立即飛到黃鸝母子身邊。因不能照顧黃鸝母子，吳春秋還為此愧疚了一陣子。

現(xiàn)在父親居然說孩子不是他親生的，這讓他一時接受不了。即使自己不能生，作為黃鸝，收養(yǎng)孩子這么大的事憑什么不跟自己商量？吳春秋越想越委屈。

父親過來拍著他的肩膀說：“收養(yǎng)俊俊是我不讓黃鸝給你講的，我擔心你知道后不同意收養(yǎng)，而你又不能生，斷了我們老吳家的后。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不得不往長遠方面想。我老了，還想在晚年兒孫繞膝，享受天倫之樂啊?！?/p>

吳春秋不忍再讓父親說下去，自己的眼淚卻涌了出來?？抟魂嚕瑓谴呵飭枺骸昂⒆邮钦l家的？”

父親說：“誰家的不重要，只要你心里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就跟親生的沒兩樣。”

吳春秋說：“我不是那意思?，F(xiàn)在俊俊患了白血病，必須找到他的親人，做骨髓配對，這樣才能救俊俊?！?/p>

父親說：“要是這樣，你還是問黃鸝吧。這件事終究是你們兩人的事，我這個做爹的不好插手?！闭f著，從懷里摸出一張銀行卡，“這里有五萬塊錢，是我和你媽養(yǎng)老用的，你拿去給俊俊看病用吧?！?/p>

吳春秋急忙推辭：“爸，不用，看病的錢我會想辦法解決?！?/p>

父親板著臉說：“你很有錢嗎？是不是官當大了發(fā)財了？”

“爸，瞧你說的。這些年我雖然不在您身邊，卻知道如何做人。何況我這芝麻粒大的官，誰給我行賄呀！”

父親說：“沒有就好，我想我們老吳家不會養(yǎng)個貪官。既然沒受賄，就憑你那點兒工資，怎么給俊俊瞧病。我聽說這病要花不少錢呢。你先拿著，待俊俊病好后你再還我。”

吳春秋想自己都奔四十的人了，還讓老人操心，眼睛又潮了。父親說：“就這樣吧，我下午還有課，就不多呆了。過幾天雙休，我和你媽一起去省城看俊俊?！弊叩介T口，又回頭說，“還有一件事我要交代。就是宋正興想當刑警大隊長那事，你不能拖后腿，應該全力支持，畢竟他還喊我一聲干爸，何況他還救過你的命。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是我們老吳家的規(guī)矩。我就是給你提個醒，省得你忘了，你們畢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p>

送走了父親，吳春秋想宋正興是不是想升官想瘋了，工作都做到父親那兒去了。正胡思亂想著，黃小燕打來電話，讓吳春秋幫忙續(xù)假，她要在省城多呆一段時間。吳春秋問：“你是和黃鸝在一起嗎？”

黃小燕聲音沙啞，像是哭過一般：“是，都怪我，要是把這事早跟姐夫說，姐夫也不會生這么大的氣。”

吳春秋問：“你姐還好嗎？”

黃小燕說：“一點兒都不好。自從挨了你的打，她已經(jīng)幾天沒吃沒喝了。”

吳春秋的心疼了一下，又問：“俊俊呢？”

“俊俊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合適的骨髓配對，最近幾天就做手術(shù)。錢你也不用操心，我這兒有。”

掛了電話，吳春秋好一陣發(fā)愣，想打電話給黃鸝，安慰她兩句，撥了幾個數(shù)字，又放棄了。他想，這算怎么回事呢？

八

正郁悶著，劉懷德找上門來了。他背著半口袋綠豆，放在辦公室門口，說是自家產(chǎn)的，純綠色食品，要吳春秋拿回家熬粥，清熱敗火，養(yǎng)肝明目，只字未提他曾經(jīng)答應的事。這讓吳春秋既感動又愧疚，想解釋，劉懷德擺手說：“您別說了，我理解您的難處，這件事要那么好了結(jié)，早就了結(jié)了。我這次來，不是催您，而是想向您再反映個情況?！?/p>

吳春秋急忙問：“啥情況，您盡管講?！?/p>

劉懷德說：“我現(xiàn)在找到了一個目擊證人，她能證明我女兒被那個畜牲給糟蹋了，當時是她陪我女兒一同將證據(jù)交到了宋正興的手里?！?/p>

吳春秋問：“誰？”

“樊麗花。她原先和我女兒同在‘天外仙’娛樂城做服務員?！?/p>

吳春秋說：“你女兒的卷宗我調(diào)過來看了，是有一個叫樊麗花的人作證，但她說的跟您說的正好相反呀。”

劉懷德說：“問題就出在這里。我女兒遭到強暴后，為了堵住樊麗花的嘴，他們找人恐嚇她。樊麗花和我女兒歲數(shù)差不多，哪見過這陣勢，見到警察想說也不敢說了，只有違心作了偽證?！?/p>

吳春秋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劉懷德說：“案發(fā)后，樊麗花怕再生事端，就去了外地。兩天前，她奶奶去世，她回家奔喪，碰巧被我撞上。說起我女兒，她淚水漣漣，說對不起我女兒，讓我原諒她?！?/p>

吳春秋說：“她現(xiàn)在人在哪里？”

“應該還在桃李村她自己家里。她親人剛病故，怎么也要呆上幾天再走?！?/p>

吳春秋馬上喊來孔云：“快，咱們一塊兒去一趟桃李村?！?/p>

他們趕到的時候，迎頭撞到正要到外地打工的樊麗花?？匆妱训聨е鴥擅欤惢ㄒ幌律笛哿?，輕嘆一聲說：“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p>

樊麗花中等身材，體態(tài)豐盈，一看就是個實在姑娘?！皠⒓亚傻拇_是被王華北給強奸了。當時是我陪佳巧去的刑警隊。民警給佳巧做筆錄時，我在門外等。突然沖出來幾個人把我拉到一邊，說要是敢替劉佳巧說話，他們也要把我給糟蹋了。我當時十分害怕，就作了偽證?！闭f著樊麗花眼睛紅了，“我總覺著挺對不住佳巧。在娛樂城時，她對我很關(guān)照，我倆處得跟親姐妹似的。她出了事，我一直很愧疚，就偷跑去了上海。前天我回家奔喪，在街上遇到了劉叔，聽說他一直在為佳巧討說法，我一時沒忍住，就把實情說了。說過了，又挺后悔，怕王華北他們知道了找我麻煩，就想早點兒離開。這不，辦完奶奶的喪事，我剛要動身，你們就來了?！?/p>

吳春秋和孔云對望一眼，說：“你別害怕，我們來就是核實一下情況，只要你實話實說，就不追究你作偽證的責任，也絕對會保證你的安全。不過得耽誤你幾天時間，跟我去一個地方。你要是害怕，我讓你這個姐姐陪你?！闭f著他指了指孔云。

樊麗花望著孔云，孔云沖她笑了一下：“放心吧，跟姐姐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怕?！?/p>

吳春秋讓孔云給樊麗花做了筆錄，又讓孔云把樊麗花帶回了她的單身公寓。一切安頓妥當，吳春秋對孔云說：“你可要把她給我看好了，不能走漏半點兒風聲?！?/p>

回到家，天色已晚。吳春秋掏出鑰匙開門，突然從樓道的暗影里跳出個人來，嚇了他一跳。偏頭一瞧，竟是卓海軍。吳春秋說：“你不好好在家呆著，貓在這兒干嗎？”

卓海軍說：“我想找你聊聊?！?/p>

吳春秋開門讓他進來，然后問他吃飯了沒有。卓海軍說吃過了。吳春秋就泡了一包方便面。卓海軍說：“聽說俊俊病了，咋樣了，嚴不嚴重？”

吳春秋說：“還在瞧，謝謝你的關(guān)心?！?/p>

卓海軍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桌上。吳春秋放下筷子：“啥意思？”

卓海軍吞吞吐吐：“沒啥，聽說俊俊患了白血病，肯定需要花不少錢。這點兒錢雖不多，就算我這個做叔叔的一點兒心意?！?/p>

吳春秋臉寒下來：“我家不缺錢，謝謝你的一片好意。”

卓海軍漲紅了臉：“你是不是嫌少？嫌少我明天再……”

沒等他說完，吳春秋就吼了起來：“卓海軍，你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像個警察嗎？”

卓海軍無地自容，不等吳春秋往下說，匆忙拉開門躥了出去。吳春秋起身去追，但腿腳不靈便，出了門，哪里還有卓海軍的影子。回到屋內(nèi)，吳春秋把那錢數(shù)了數(shù)，整整三萬。他嘆息一聲，仰身靠在沙發(fā)上發(fā)愣。

次日，吳春秋沒有馬上去單位，而是去了靈城公園。退休后，卓振忠有早起練劍的習慣。吳春秋到時，他剛把一套劍術(shù)舞完，收招定勢，就看見吳春秋在一旁拍著巴掌。卓振忠提劍過來，問：“有事？”

吳春秋把卓海軍昨天送給他的信封拿出來，說：“也沒啥大事，昨天海軍去我家，把這個信封落我家了。我本想親自還給他，正好我去上班，路過這里看您正在練劍，就想讓您轉(zhuǎn)交，省得我再跑路?！?/p>

卓振忠接過信封，朝里面看了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臉色鐵青：“我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畜牲，盡做這丟人的事！”

吳春秋說：“這也不能怪他，病急亂投醫(yī)嘛。我是紀委書記，他沒找錯廟門，只是拜錯了菩薩。我希望您轉(zhuǎn)告他，只要警服還穿在身上一天，就踏踏實實為人民做事，別整這彎彎繞?！?/p>

卓振忠上下打量著吳春秋，說：“怪我教子無方，這話我會如實轉(zhuǎn)告的。”

卓海軍那身警服終于沒能保住。處理結(jié)果下來那天，吳春秋親自來到他的家中。卓海軍哭了，眼淚嘩嘩往下掉。吳春秋眼睛也有些潮，說：“別太傷心了。不穿這身警服，在其他崗位照樣能干出一番事業(yè)。辭退又不是開除，保安公司不正缺人手嗎？臨來時，我跟那兒的領(lǐng)導打了招呼，他們愿意接收你呢?！?/p>

卓海軍哽咽著說：“謝謝吳書記一片好心，工作我會找，不麻煩您啦。”

吳春秋說：“我們畢竟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事情弄成這樣我也很難過。沒什么麻煩不麻煩，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去報到。”

卓海軍說：“吳書記您是好人，我知道在這件事情上您沒少幫我。怨我命不好，脫掉警服也活該。只是在我不干警察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須給您講一下，否則我一輩子心里都不得安寧?！?/p>

吳春秋問：“什么事？”

“就是劉佳巧被強奸那起案子，宋正興的確做了手腳。”

吳春秋心里狂跳不止，但臉上卻平靜如水?！八隽耸裁矗俊?/p>

卓海軍說：“他掉換了內(nèi)褲?！?/p>

吳春秋正色問：“你怎么知道？”

“一言難盡。我也是碰巧得到它的?！睋?jù)卓海軍說，案件雖然是他和宋正興一起辦的，但宋正興是主辦。劉佳巧報警時，是宋正興出的警，筆錄也是宋正興做的，他正忙著別的案子，對這起案件根本就沒有過問。湊巧的是，那天他半夜回到刑警隊，去廁所時，意外看見宋正興正欲洗一件東西。見到他，宋正興驚慌失措，忙將東西扔進垃圾桶。當時卓海軍就問：“你在干什么？”宋正興裝著洗手，說沒什么，想找塊抹布擦一下盥洗臺，沒想到抹布這么臟。說完，就出了廁所，到了門口，還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墻角的垃圾桶。卓海軍感到很困惑，再看盥洗臺，干凈明亮，沒一點兒灰塵。卓海軍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垃圾桶，剛剛被宋正興扔掉的根本不是抹布，而是一條粉紅色的內(nèi)褲。當時卓海軍已經(jīng)聽說了那起強奸案，若是平常他也不會多想，但案犯是大名鼎鼎的王華北，這讓卓海軍心里不由犯嘀咕，因為人人都知道宋正興跟王華北關(guān)系不一般。出于職業(yè)的敏感，卓海軍把那條內(nèi)褲收了起來。后來因為這起案件，果然生了很多是非。

卓海軍說：“我知道這事里有貓兒膩，可是，我一直沒勇氣說出來。自從你找過我之后，我覺得我有責任說明真相。現(xiàn)在，我把它交給你，至于這條內(nèi)褲是不是劉佳巧的，能不能作為證據(jù)使用，那就看鑒定結(jié)果了。”

吳春秋急忙問：“那條內(nèi)褲在哪里？”

卓海軍說：“還在我辦公桌抽屜里鎖著。我這就去取?！?/p>

吳春秋說：“我和你一塊兒去吧。”

卓海軍深深地看了吳春秋一眼：“你放心吧，我會用生命保護好它的?！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料卓海軍還是出了事，在從刑警大隊返回的路上，他遭到兩個騎摩托車的歹徒襲擊，倒在了血泊之中。

吳春秋第一時間趕到醫(yī)院，看到醫(yī)護人員陸續(xù)走出急救室。卓海軍靜靜地躺在手術(shù)臺上，很是安詳。醫(yī)生對吳春秋說：“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p>

這時，一個民警悄悄走過來，遞給吳春秋一個沾滿鮮血的黑色塑料袋，說這是現(xiàn)場卓海軍留下的遺物。吳春秋將塑料袋打開一看，是一條粉紅色內(nèi)褲。

據(jù)目擊者稱，卓海軍是在刑警大隊門口不遠處準備打的時遭到兩個騎摩托車歹徒襲擊的。兩個歹徒一胖一瘦，胖子個兒矮，駕駛摩托車，瘦子較高，手提一根木棒，坐在后面。卓海軍剛招手叫停一輛出租車，摩托車駛過他的身邊，瘦子舉棒對準卓海軍的后腦勺就是狠命一擊，卓海軍應聲倒地。瘦子下車似要從卓海軍手里搶什么東西，卓海軍蜷縮著身子把東西緊緊摟在懷里就是不放。瘦子見狀惱羞成怒，舉棒朝他身上又是一陣猛擊。來往市民看不下去了，有的上前阻止，有的打110報警，有的叫救護車。瘦子見勢不妙，跨上摩托車向城東方向倉惶逃竄，現(xiàn)在警方正全力搜捕。

聽完匯報，吳春秋一言未發(fā)，帶著卓海軍用生命換來的證物到省城作了鑒定。一星期后結(jié)果出來了，這條內(nèi)褲果然是劉佳巧的。吳春秋馬上將這事告知了李志全。李志全神情嚴峻，大手一揮，就四個字：“徹底查辦！”

九

對宋正興的訊問是在局紀委進行的。吳春秋主審，孔云記錄。說實在的，從警十多年來，吳春秋訊問過無數(shù)犯罪嫌疑人，大到罪大惡極的殺人犯，小到偷雞摸狗的小偷、打架斗毆的尋常百姓，唯獨沒有訊問過自己人，何況宋正興還是他親如兄弟一起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這不由讓他十分難過。

宋正興進來，見吳春秋和孔云正襟危坐，笑道：“干什么呢？搞得這么嚴肅?！?/p>

吳春秋讓他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為了緩和氣氛，他親自為宋正興倒了一杯茶水，遞到他手上，說：“說說吧，劉佳巧被強奸的案子，你究竟做了什么？”

宋正興吹了吹杯里的茶葉末，抿了一小口說：“找到證據(jù)了？”

吳春秋壓著火：“我現(xiàn)在掌握的情況跟你卷宗里說的不一樣。你是案件的主辦人，我想聽聽你的解釋?！?/p>

宋正興看看四周，問：“這算是‘雙規(guī)’嗎？”

吳春秋說：“我這是代表局紀委跟你談話。你現(xiàn)在說，還算坦白，你要讓我拿出證據(jù)，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p>

宋正興哈哈大笑：“你太小兒科了。你拿出證據(jù)，我就認了。你拿不出證據(jù)，我就告你威逼誘供，栽贓陷害！”

吳春秋從抽屜里拿出兩份證人證言，一份是樊麗花的，另一份是卓海軍的，讓孔云念給宋正興聽。接著又拿出作為主要證據(jù)的那條粉紅色內(nèi)褲及鑒定結(jié)論。宋正興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先由黃到白，再由白到青，汗珠子啪啪往下掉。他說：“能給我一支煙嗎？”

吳春秋走過去，遞給他一支煙，為他點上火，看宋正興大口抽著，他心如刀絞?！斑@里沒旁人，說吧，為什么要這么做？”

宋正興平時不吸煙，猛吸兩口，就被嗆著了，眼淚鼻涕弄了一臉。他掏出紙巾擦了一把。“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我無話可說?！?/p>

吳春秋說：“你調(diào)換證據(jù)，徇私枉法，怎么就無話可說了？”

宋正興笑了笑：“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嗎？原來是偵查破案，現(xiàn)在要加上一條，就是混官場?！?/p>

吳春秋真誠地說：“此言差矣。我沒想往仕途上奔，就目前來講，我還是比較喜歡辦案。”

宋正興冷笑一聲：“沒想到你也這么虛偽?！?/p>

吳春秋怔了片刻：“我怎么虛偽了？這是我的真心話。”

“是，也許你不在乎這個紀委書記，那是你有更高的目標。”

吳春秋說：“我沒這樣想過。要不是我腿受傷，也不會到靈城當這個紀委書記。說實在的，組織上這么安排，或許有他們的深意，但這絕不是我的意愿。”

宋正興說：“你的意愿是什么，直接當局長？對，憑你維和英雄的身份，憑你在市里的人脈，你當這個紀委書記的確有點兒委屈。而我呢，你調(diào)走以后，我想接你的班當刑警隊長，可憑空里殺出個卓海軍。論能力與學歷我哪點都不比他差，憑什么他就當上了，卻把我晾在一邊？那時我十分痛苦，甚至心灰意冷，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去派出所。但派出所所長也不是說當就當?shù)?，碰巧那時我認識了王華北，他主動提供幫助，唯一的要求就是讓我擺平這起強奸案。呵呵，現(xiàn)在想想也真可笑，一個警察的命運居然掌握在一個暴發(fā)戶手里。”

吳春秋說：“這樣做你不覺得慚愧嗎？你對得起被你冤枉的那些老百姓嗎？”

宋正興說：“這能怪我嗎？我跟老百姓有什么仇？我會無緣無故加害他們嗎？他們是受害者，難道我就不是受害者嗎？曾經(jīng)我也想像你一樣，做一個正直的警察。我要說的是，我是從一名小片警做到刑警大隊副大隊長，不是靠交易走過來的。我是工作在前，腐敗在后。老實說，我比那些整天拿錢不做事的人要強一百倍！”

吳春秋說：“我聽你話里有話，誰拿錢不干事了？你講個明白。”

宋正興冷冷地說：“你是紀委書記，不就負責這些事情嗎？有本事你就去查?！?/p>

吳春秋盯著他的眼睛：“我會的！”

宋正興被刑拘了。當務之急，就是先抓住王華北及那兩個殺害卓海軍的兇手?？膳沙鋈サ拿窬瘓蟾嬲f，殺害卓海軍的兩個兇手暫時還沒有線索，就連王華北也幾天沒露面了。難道他提前得到消息，畏罪潛逃了？吳春秋一想，不太可能，傳喚宋正興是秘密進行的，即使刑拘也不過一天時間，王華北不可能料事如神。他想到了黃小燕，她應該知道王華北的去向。

黃小燕似乎沒睡好，眼睛紅紅的，一臉倦怠。吳春秋走進她辦公室的時候，她正坐在桌前發(fā)呆?？匆妳谴呵铮琶φ酒饋恚p聲叫了句：“姐夫?！?/p>

吳春秋示意她坐下，返身關(guān)上門，心情沉重地說：“你還好吧？”

黃小燕低下頭，淚水瞬間就盈滿了眼眶，說：“姐夫，我對不起你。”

吳春秋說：“你哪點對不起我了？是我對不起你姐。”

黃小燕哽咽著說：“你別怪我姐，收養(yǎng)俊俊全是我的主意，跟我姐姐無關(guān)?！?/p>

“那你告訴我，俊俊究竟是誰的孩子？你們是從哪里抱來的？”

黃小燕沉默片刻：“現(xiàn)在，我知道瞞不住了，也不想瞞您。孩子是我的，姐這是為我背黑鍋。”

吳春秋吃了一驚：“孩子的親生父親是誰？”

黃小燕說：“還能有誰，除了王華北，我沒第二個男人。”

其實黃小燕不講，吳春秋也大概猜到了。于是他問：“你跟王華北究竟是怎么回事？”

黃小燕說：“我愛他，他愛我，就這么簡單?！?/p>

吳春秋說：“他有家室，難道你不知道？你不是一般百姓，你是人民警察！”

黃小燕說：“我愛他不是因為他有錢，也不是為了俊俊。我承認我有點兒愛慕虛榮，想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裕生活?？晌腋?，絕沒有張口要一分錢，錢都是他主動給我的。我這樣做，沒觸犯法律?！?/p>

吳春秋有點兒惱火：“可你破壞了人家的家庭！王華北如果愛你，他為啥不離婚娶你？”

黃小燕說：“你知道的，十多年前，我父母因車禍雙雙去世，因找不著肇事車主，辦完父母的喪事，我家里幾乎一貧如洗。那時姐姐上高中，我讀初二，都面臨輟學。后來，縣婦聯(lián)了解到我家的情況，聯(lián)合相關(guān)部門發(fā)動‘春蕾’救助計劃，目的就是讓我們繼續(xù)讀書。我們姐兒倆和十多個有相同遭遇的孩子受到了資助，資助人都是靈城有名的企業(yè)家，而資助我們姐兒倆的就是王華北。那時我就暗暗發(fā)誓，讀好書，報答資助人。由于‘春蕾’計劃是一對一幫扶，而王華北卻資助了我們姐兒倆，作為答謝，我們每月都給他寫一封匯報學習成績的信。王華北也回信，不過很少，無非就是鼓勵我們好好學習，不能辜負他的一番心意。后來，因為備戰(zhàn)高考，姐姐給王華北寫信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而我卻從始至終，每月一封，一次不落。等待他的回信成了我失去父母后唯一的慰藉。大學畢業(yè)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遏制地愛上了王華北。他雖然粗俗，有時還有那么一點兒霸道，在我眼里都成了優(yōu)點，都是我喜歡的理由。我當然知道他有家庭，可我實在控制不了自己。后來發(fā)生的事是我主動的，也可以說是我勾引了他。他說過他不能離婚。他妻子是市里某位領(lǐng)導的妹妹，他的生意還要靠她家?guī)椭?，所以我們只能做地下情人。那時我沒有工作，他讓我進他的公司上班，我沒同意。他就活動讓我當上了人人羨慕的警察，還進了刑警隊。姐夫，你雖然也是個警察，可你給不了我這些，不是嗎？”黃小燕哭了。

吳春秋遞給她一張紙巾?！澳憔痛蛩氵@樣一輩子跟他過下去，永遠做地下情人，不想有自己的家？”

黃小燕說：“我怎能不想有自己的家，追我的人也不少，但跟王華北一比較，我還是割舍不下。有時我也很矛盾，很痛苦，特別是有了俊俊以后，我想跟王華北好下去的愿望就更強烈了?？】〉氖率俏也粚ΑＤ愫徒悴荒苌?，我就求姐收養(yǎng)這個孩子，姐也想要一個孩子，就答應了。”

吳春秋說：“這一切你們姐兒倆為啥不告訴我，瞞了我這么久?！?/p>

黃小燕說：“收養(yǎng)俊俊時是征求你父親同意的。之所以沒跟你講，姐是怕你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同時也是為了幫我，才在你出國后假裝懷孕騙你生了俊俊。這事不怪我姐，要怪你就怪我。為這事，我姐已經(jīng)好些天沒怎么吃東西了，人都瘦得不成樣了。她又天生好強，沒臉給你打電話請求你的諒解，我只好先替她賠罪。你大人有大量，千萬要原諒她，否則，我就成千古罪人了?！?/p>

吳春秋說：“原諒不原諒的，以后再說。我問你，俊俊既然是你跟王華北生的，配對骨髓是王華北去的吧？他現(xiàn)在在哪里？”

“當然是在醫(yī)院。他有一個女兒，俊俊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可不想讓王家斷后?！?/p>

吳春秋的心就痛了一下，問：“俊俊哪天手術(shù)？”

黃小燕說：“后天?！?/p>

吳春秋說：“好，到時候我會派人去看俊俊的。這些天我有些忙，就不過去了，免得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黃小燕說：“姐夫，我姐可是很愛你的，你可不能為了這事跟我姐掰了。”

十

三天后，王華北在省城醫(yī)院被抓獲。吳春秋沒去抓人現(xiàn)場，是孔云帶人去的?；貋砗螅自婆d奮地對吳春秋說：“平時看王華北耀武揚威的，到了關(guān)鍵時候，就是鳥人一個，一看那么多警察出現(xiàn)在他面前，臉都嚇黃了，還尿了一褲子。”

吳春秋親自訊問了王華北，沒想到卻有了意外收獲。為了掩蓋自己強奸的罪行，他不僅讓宋正興調(diào)換了證據(jù)，還給政委趙凱行賄。最讓吳春秋震驚的是，王華北、宋正興、趙凱三人為了各自的利益，還共同導演了陷害卓海軍的鬧劇。為了能讓宋正興順利當上刑警大隊長，他們密謀并實施了卓海軍違反“五條禁令”事件。那天晚上，在明知卓海軍值班的情況下，他們擺下飯局，趙凱以局領(lǐng)導的身份喊來卓海軍并強令他喝酒，再由王華北派手下裝扮小偷，制造卓海軍酒后擒賊的英勇壯舉，宋正興悄悄跟隨，然后致電省廳暗訪組進行舉報，從而達到了扳倒卓海軍的目的。卓海軍被停職調(diào)查時，本來宋正興當刑警大隊長勝券在握，沒想到卻因吳春秋的反對成了泡影。迫不及待想當刑警大隊長的宋正興因此恨上了吳春秋，當公安機關(guān)將卓海軍辭退后，他派王華北手下兩個打手秘密跟蹤吳春秋，以期尋找機會教訓他。兩個打手跟蹤到吳春秋，意外得到卓海軍手上有王華北涉嫌強奸的證物。兩個打手馬上向王華北、宋正興作了報告。兩人一聽大驚失色，立即命令兩個打手不惜一切代價將證物搶到手，結(jié)果制造了卓海軍遇害的血案。

吳春秋心情沉重地參加了卓海軍的葬禮。薄霧環(huán)繞，哀樂低回，吳春秋緊緊握住卓振忠的手，哽咽著說：“師傅，我對不起您，沒能保護好海軍……”

沒幾天時間，卓振忠的頭發(fā)白了許多?！按呵铮悴槐刈载?。從警之路是海軍自己選的。坦途也好，布滿荊棘也罷，我們總要大步前行，哪怕走得一瘸一拐，哪怕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們都應該堅守做警察的操守和底線。讓我高興和欣慰的是，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guān)頭，我的兒子——卓海軍，沒有給警察丟臉！”

趙凱被“雙規(guī)”，不久，殺害卓海軍的兩個兇手也被抓獲歸案。

兩個月后的一天夜晚，天上下著蒙蒙細雨。吳春秋下班回到宿舍樓下，發(fā)現(xiàn)自家窗戶上瀉下縷縷昏黃的燈光，雖然不甚明亮，卻讓人備感溫暖，里面隱約還傳來女人和孩子說話的聲音。吳春秋怔怔地仰頭望著那團照耀人心的燈光，突然熱淚盈眶……

責任編輯/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