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云端”到“土地”——一個IT男的500強生涯

文 _ 林瓏

他是中國較早一批的IT精英，在互聯(lián)網(wǎng)神話頻生的年代十分搶手。

他曾夢想改變世界，成為另一個比爾?蓋茨。

然而，經(jīng)歷了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的破滅和事業(yè)的浮沉，他終于明白“神話”只屬于少數(shù)人。

于自己而言，一份穩(wěn)定而能專注持續(xù)下去的工作，便是最好的選擇。

IT精英的黃金年代

當他成為一名精英的時候，這個社會還沒開始流行“精英”這個詞。

他是中國較早的那一批IT男，畢業(yè)于北京最著名的幾所通信大學之一。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的IT通信產(chǎn)業(yè)方興未艾，IBM、微軟像是遙遠的神話，人們津津樂道卻始終無法把它們與自己扯上關系。

說不清“中國制造”從何時開始。起碼在那段時期，傳說中的跨國巨頭紛紛在北京成立研究院，而他們便成為最早的一批腦力輸出者。由于IT專業(yè)人才匱乏，他們?nèi)缤瑒偝鰻t的燒餅，十分搶手。有一次，中國移動的某位領導得罪了他的研究生導師，老教授居然揚言：“今年中國移動休想得到一個我的畢業(yè)生！”很不可思議是嗎？確實如此。在一個供不應求的人力資源市場上，經(jīng)濟杠桿這只“看不見的手”操縱一切，包括話語權。

他很順利地進入英特爾——全球最好的芯片公司，名片上印著“研究員”。當然，外企職員的收入都是秘密，但是通過當年散布于京城的招聘廣告“軟件工程師，月薪7000元～8000元”，你可以對他的收入有一個大概認知。其實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跨國巨頭提供的收入絕不僅僅是工資卡賬面上的那點錢，還包括出國培訓、住房公積金、多種保險、各種費用報銷、年底雙薪、年終分紅以及年年加薪等等。比如，剛進公司他便被派到美國華盛頓學習一個月，第一次吃到了巨大的龍蝦，第一次看了勁爆的脫衣舞表演……

他的同學們也在世界各地飛，一位研究生同學索性建立了個人網(wǎng)站，把自己在世界各地的照片及行走筆記貼在上面：騎著自行車穿過荷蘭爛漫的郁金香花園，在浪漫的香榭麗舍大道喝咖啡，在冰天雪地的赫爾辛基滑雪……世界，仿佛輕松搞定，一網(wǎng)打盡。

他們漸漸變得與眾不同，比如說話的時候中英文摻雜，各式西餐吃法無師自通，周一到周四衣著正式，周五休閑裝扮。那時候，他有許多件白色、淺藍色、煙灰色、純黑色的長袖襯衫，每天一換，干凈筆挺。到了公司，他把員工badge夾在襯衫胸口的口袋上，程序自動識別之后，辦公室玻璃門“嘀”的一聲為他敞開。

不僅是在人力資源市場，在婚姻市場上，他們也同樣是搶手貨。那時候，安妮寶貝成天在網(wǎng)上貼網(wǎng)戀小說，對象多是他們這樣的IT男——內(nèi)心清澈、生活單調(diào)、不拒絕浪漫、前程無可限量。他當然也非?！皃opular”，因為公司報銷打車費，他索性包了一輛出租車上下班。那司機是位老北京，一眼便相中了這位成天出入高級寫字樓、氣質(zhì)高貴的高級白領，主動要求把女兒嫁給他。有一天清晨上班，他照例拉開車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后座上坐著兩位女士。后來司機坦白，那是他的女兒和老婆，想讓他們彼此看看，甚至談到以后兩人可以趁著年輕早結婚早生孩子，這樣他們兩口子可以幫忙帶……

喬布斯在游說百事可樂CEO斯卡利加入蘋果時，只說了一句話：“你是要改變世界，還是要賣一輩子糖水？”相信再平和的男人心中多少都有些英雄主義情懷，而這樣的豪言，對于男人格外具有殺傷力。那時的他，也相信自己正在改變這個世界。

下一個比爾·蓋茨？

隨著跨國巨頭在中國遍地開花，更多小型外企也跟風而至，紛紛在中國建立office。而像他這樣經(jīng)受多年著名IT公司培訓與錘煉、具有豐富工作經(jīng)驗的人備受青睞，獵頭公司接二連三拋出橄欖枝，工作邀請甚至遠至美國。

他最終接受了另一家新加坡小公司的offer，因為不僅工資翻倍，而且對方給出了“技術總監(jiān)”的頭銜。他才不過27歲，還參不透名利的誘惑，更何況那正是一個網(wǎng)絡泡沫盛放的年代，張朝陽、馬云、楊致遠等一個個師兄級人物突然崛起，儼然中國版的比爾·蓋茨，他們熱情四溢、蠢蠢欲動，誰敢說自己不會成為下一個神話？

Easy come, easy go。他很快便發(fā)現(xiàn)神話其實可以輕易破滅。小公司待遇好、職位高，但在公司架構、福利、培訓包括職業(yè)發(fā)展等方面無法與有著百年積淀的大公司相提并論。當然你也可以把種種“弊端”理解為機遇，甚至描繪出一張?zhí)祚R行空的藍圖，但是讓夢想落地，又是何其艱難！錯綜復雜的人事關系、極不成熟的策略布局、落后匱乏的技術能力、夸夸其談的嘴上功夫……他很快便看透了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但是說不清是金錢的誘惑，還是對“神話”的不甘，就這樣耗了下去。

雖然心生厭倦，但套用一句土話，他畢竟“掘到人生中第一桶金”，有能力買下市區(qū)地段不錯的一幢大房子。女友罵他鋪張，但其實他已經(jīng)相當?shù)驼{(diào)了，因為身邊的IT男們紛紛開始買房置業(yè)，不少人甚至買下Town House。沒有人覺得會成為“房奴”，因為每月公司幫著交的住房公積金便足以還貸。

年輕、多金、位重、自由、健康……那真是一段無憂無慮的黃金歲月??！老話說，明天會更好。是的，他相信明天只會比今天更好，不僅是收入，更是生活的方方面面。

失業(yè)

如果真有風水這么一說，風水是什么時候開始悄悄流轉的呢？

或許是“9·11”事件中，隨著紐約世貿(mào)大樓的轟然倒塌，世界政治格局的變動引發(fā)經(jīng)濟技術領域一系列的蝴蝶效應？或許是中國網(wǎng)絡洗牌運動中，一系列.COM神話的破滅？總之，他漸漸嗅到空氣中一種緊張的氣味。每每登錄國際英文網(wǎng)站，總是看到國外罷工事件層出不窮，壟斷組織越來越強勢，公司之間的并購、重組、拆分不再遙不可及，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的環(huán)境中，每個弱小的生命處于這么一個高速發(fā)展的尖端技術領域中，如同一個牽線木偶，被巨大的行業(yè)力量牽制決定。

他聽到越來越多不好的消息：移民國外的同學紛紛失業(yè)了，技術移民困難重重；一位在美國做軟件工程師的好友，盡管是白皮膚，也被無情地裁掉了，找不到工作，只好天天在家里給兒子用刀片削木頭船玩。

終于也輪到他了。公司收縮規(guī)模，突然決定撤掉中國的office，所有的人都被裁掉了。說起“Lay Off”（解雇），剛開始他還覺得像個笑話，憑自己的工作能力和經(jīng)驗，在京城找份工作還不是易如反掌？

找份工作的確輕松，但是想找份像以前那么高薪的、最好仍然是TOP級跨國公司的崗位，實在太困難了。別說找工作了，隨著全球金融危機愈演愈烈，大大小小的公司都開始瘋狂裁員，人才市場幾近凍結。再也沒有獵頭公司給他打電話了，不僅沒有，包括他“屈尊”把簡歷扔進浩瀚的網(wǎng)絡招聘市場里，也石沉大海般沉寂。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每天上午獨自一人去家附近的一個廢棄籃球場打球。上午陽光正好，每個人行色匆匆，不遠處的中學傳來瑯瑯讀書聲。而他寂寞地跑著，運球、投球，無人“吐槽”，更無人喝彩，球砸在地上發(fā)出悶悶的“咚咚”聲，恰似他的心情。

從云端到土地

整整半年，他才找到另一份TOP級跨國公司的工作。

面試極其嚴格。過五關斬六將之后，他終于得到最高領導的面試機會。他誠懇地說：“我想我已經(jīng)過了浮躁的年紀，一份可以讓我穩(wěn)定而專注持續(xù)下去的工作，便是最好的選擇?！?/p>

他的確是這么做的。

起初他的職位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只是一個軟件工程師。他不計較。事實上幾次出國培訓后，他看到在國外公司里，哪怕只是一個普通助理，許多人可能都扎扎實實干了幾十年。想到自己以前動輒“神話”“改變世界”的沖動，感覺像個笑話。

這家公司已經(jīng)有百年歷史，擁有上萬名員工，自然少不了人事紛爭。曾經(jīng)有一次他感覺遭遇不公，但沒有像以前那樣郁積心中或者輕率走人。他主動找到老板開誠布公地談話，彼此交付坦誠，最終不僅化解了一場誤會，而且竟然和老板成了朋友，所以說，他并不相信“辦公室戰(zhàn)爭”這個說法。如果真要這么說，那么最好的武器便是做好自己。

不久前，他們公司被另一家TOP級通訊巨頭收購了。一些擁有數(shù)十年工作資歷的老員工因結構重組，不得不離開公司重新?lián)駱I(yè)。這是多么殘酷的事實！但是他現(xiàn)在學會了接受這種殘酷，唯一應對的辦法就是專注精耕自己的專業(yè)，以便在下一次行業(yè)洗牌的時候，自己仍然有一技之長可以從容面對。

他左右不了這個行業(yè)，但起碼可以左右自己，所以這么多年來，一起畢業(yè)的幾位同窗中，唯有他始終堅持“研發(fā)”這個專業(yè)。其他的人，有的做了技術支持，有的做了銷售，有的下海創(chuàng)業(yè)，還有位兄弟最絕，做了保險！選擇太多往往意味著沒有選擇，許多人慨嘆跳來跳去，竟然不知自己到底還會做什么。還有的人工資越跳越低，漸漸付不起Town House高昂的房貸及物業(yè)費。

今天，他的工作單位左邊是摩托羅拉，右邊是愛立信，不遠處便是西門子……經(jīng)過十多年的競爭與淘汰，塵歸塵，土歸土，這個高速發(fā)展的行業(yè)已經(jīng)不再前衛(wèi)，甚至逐漸轉變成傳統(tǒng)行業(yè)。而行業(yè)中人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飄飄然至云端，而是落地生根。

今天，我們越來越喜歡稱人為“精英”了，但是他明白，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精英?；蛟S有一天，自己和一名水管工、鉗工一樣，拿著同樣的薪水福利，接受同樣的社會地位。如果是那樣也挺好，對國人而言，那將是多么大的一種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