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居者

□小 米

砍柴、種藥材、挖野藥、打野菜、摘野果、積聚修房子用的木頭和椽子、砍打家具或裝修房子用的木料,還有打獵，所有這些，村里人都得到很遠(yuǎn)的山林里去才行。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些東西既可以自己享用，也能夠拿來換錢。森林似乎是人們?nèi)≈槐M的寶庫，想什么就去找什么，要什么就會有什么。

農(nóng)閑的時間，人們多半到森林里去找一點(diǎn)兒“經(jīng)濟(jì)”，用來補(bǔ)貼家里的日常開支的。到山林里去，一般都是早出晚歸，偶爾也有在山林里過夜的。從村里出發(fā)，順著村邊的河，逆流而上，大約走二十多里山路，就到了一處叫做“唐楞桿梁上”的地點(diǎn)。這一道梁是原始森林和灌木林子的分界點(diǎn)，它仿佛是個門戶，過了這道梁，就到了生機(jī)盎然的原始森林里。一頭扎進(jìn)去，往往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用村里人的話來說，是“一把菜籽撒到了海里”。森林里的樹木多為高大健碩的喬木，遮天蔽日，林子里氣候更濕潤，植被更茂密，不像山梁下或山梁外的那些林子，是一副苦巴巴的樣子。

上這道梁之前，就得爬山。爬山的路程，約為五里。

從村里出發(fā)到爬山以前，這十多里山路，都是順著流經(jīng)村邊的那條河走的，路較為平坦，走起來也不費(fèi)力，從爬山開始，就得繞開河水，人要上山，河水卻還在峽谷里無聲無息地流。上山的路是突然陡峭起來的。這是到山林里去，最難走的一段路。要爬的這座山，它的山腰部位，就是我們稱之為“唐楞桿梁上”地方。從這兒開始，再走約一百米，道路又跟河會合了，也再一次平坦起來了。人們又可以跟著河走。

到山林里去，到了“唐楞桿梁上”，才剛剛走了一半的路程。

我們的祖先在開路之初，在他們打算要開發(fā)或探索這個世界的時候，多半都是跟著河流前進(jìn)的。河流是參照物，是坐標(biāo)，也是人的開路先鋒。河流途經(jīng)之處，由于流水的長期沖刷與無數(shù)次的改道，在河的兩岸，道路已經(jīng)有了雛形，人可以省不少力。這種最初的道路，往往不是什么人專門修建出來的，通常都是無數(shù)行人，將它一遍又一遍地走成了路的。跟著河流走，隨時隨地地，河水還可以為饑渴的行人提供暢飲的機(jī)會。最初開辟道路的先行者，不用說是非常聰明的，也是有意無意地遵循“跟著河走”的原則的。

那么，在這條道路的開辟之初，我們的先民為什么要繞開這么一段路，合而分之，分而又合呢？

這當(dāng)然是有原因的。

到了“唐楞桿梁上”，在它旁邊峽谷里，有一處高大的斷崖，無路可以通行，河水從斷崖上落下去，形成了極為壯觀的瀑布。這個瀑布藏在茂密的樹林里，無人近前看過，我也沒有見過，目前所有仍在世的人，幾乎都不知道瀑布是什么樣子，它的下面又是什么樣子。人們都說，瀑布落下去的時候，中間沒有接觸任何山體，從斷崖那兒，直接落在了谷底。從周圍的地形來判斷，我也認(rèn)為這種說法是正確的。

從與河的分路口開始，直到瀑布下面，這一段河流在人們眼里，格外神秘。有人想近前看看瀑布的落差，但進(jìn)不去，河面被高大粗壯的藤蔓植物纏繞著、覆蓋著，像一條地下河，這些藤蔓植物多半還有刺，這更增加了進(jìn)入的難度。這一段河谷，即使在農(nóng)閑時放養(yǎng)的騾馬也從不涉足，更別說是人了，偶有騾馬撞入也是有去無回，從未有僥幸得以生還的。這些誤入歧途的家畜不知道是活著還是死了，總之，從此，在人的世界里，再也見不到它了，在人的意識里，就當(dāng)沒有它了。

把那些帶刺的藤蔓砍掉再進(jìn)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一個人這樣做，怎么也得花費(fèi)一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如果僅僅為了看看瀑布，或者，僅僅為了尋找一頭家畜，那也太不劃算了不是。

據(jù)說，瀑布下面，是一口天然形成的石缸，這口石缸的高度至少有三四丈，它的粗細(xì)，要幾個人才能抱得住。從萬丈懸崖上掉落下來的河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缸里，又從里面漫溢出來，成為一個千古奇觀。

我反復(fù)而又仔細(xì)地想過，這并不是沒有可能。水從那么高的地方砸下來，先把巖石砸成一個巨大的石坑，從坑里漫溢出來的河水，繼續(xù)沖刷并切掉石坑周圍的泥土和質(zhì)地較軟的巖石，天長日久，又形成一個比水面越來越高的天然石缸，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這要多少年才可以做到？是幾萬年，還是幾十萬年？

人們眾口一詞，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應(yīng)該不是妄言。

假如真是這樣，那么，這石缸，就一定有人見過，也就是說，有人曾到瀑布下面去過。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我的一位遠(yuǎn)房堂叔，名叫玉成的，跟人相約，到山林里去打獵。

這個邀約玉成的人，是個剛遷移到本村不久的外來戶，他的老家，在非常遙遠(yuǎn)的河南省。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他為什么要攜家?guī)Э诘剡w移到我們村來？我那時年齡很小，也忘記了原因。我只依稀記得，這個人有老婆，她的名字，好像叫做映秀。他們有三個不滿十歲的孩子。

這一家人買下了村里閑置不久的知青點(diǎn)，住了下來。

這家的女主人待人和氣，脾氣很好。他們家的老大是個兒子，常常跟我一起玩耍，我偶爾地，出于好奇，也跟著那個孩子到他家里去。我只記得映秀對我的態(tài)度是殷勤而周到的，剛到她的家里，映秀就會問我餓不餓，想不想吃點(diǎn)兒什么，或者問我是不是渴了，要不要喝水。映秀還要求她的兒子，一定要跟我“好好玩”。她的意思是，不要玩出不愉快來。孩子們在一起，這樣的事情，難免會發(fā)生。人們說，小孩之間的關(guān)系是“狗親家”，看起來親熱得不得了，轉(zhuǎn)眼之間，卻又打起來了，或者剛剛打了架，轉(zhuǎn)眼之間，又親熱起來了。在孩子身上，這的確是常常發(fā)生的事情，因為孩子心無雜念，他們的思想感情，往往直接地表現(xiàn)在自己的語言或行為上，不像大人，心里那么復(fù)雜，總是遮遮掩掩。

映秀原本不必對一個像我這樣的孩子表露出過于熱情而討好的態(tài)度，可是，她對村里的大人小孩，一律表現(xiàn)得客氣、尊重。她一視同仁。她也常給村里人施以小恩小惠，顯得很大方，一點(diǎn)也不小氣。這使她在村里廣泛地贏得了人們的口碑。映秀的男人，脾氣也不錯，跟什么人都合得來。俗話說：“吃得了虧，打得了堆?！币馑际?，只有不怕吃虧的人，才能夠跟別人友好相處。映秀的男人，甚至他們一家人，都是這樣的性情。我現(xiàn)在想，她這么做，可能跟自己是外地人的身份不無關(guān)系吧，他們是想盡力獲得村里人的廣泛認(rèn)可，從而更快地融入這個村子。

這家的男主人，有個特別的愛好，酷愛打獵。剛到這個村子的時候，一旦得了空閑，他必定扛起獵槍，帶著獵狗，獨(dú)自一人，向山林里走去。獵狗是獵人的好幫手，既可以給獵人尋找獵物，也是獵人的伴兒，可以給獵人壯膽。那時候，山林比現(xiàn)在茂密得多了，山林里的野物，也是時?？梢耘鲆姷模热缧堋⒗?、鹿、麝香，等等，在山林里走動，一不小心，野物就能跟你撞個滿懷，不足為奇。

此人想要獵獲的主要是麝香，別的獵物即使碰見了，一般，他也不會去打。狼太狡猾，是打不著也不必費(fèi)心去打的；熊掌雖然特別值錢，熊又不敢輕易惹，怕斗不過它；打鹿雖然可以吃到鹿肉，又覺得不合算，所得無幾，還浪費(fèi)彈藥。故鄉(xiāng)不成文的規(guī)矩是，只要是看見你捕獲到野物的人，無論你認(rèn)識不認(rèn)識，肉卻應(yīng)該是人人有份的，你要是不分一塊給別人，就是瞧不起人家，必定得罪了人家，人家嘴上雖然不說，心里肯定非常不痛快。俗話說：“見了面，分一半?！本褪沁@樣的傳統(tǒng)。人們普遍認(rèn)為，野生動物不是誰家的私有之物，是屬于大家的，即使是你獨(dú)自獵獲的，那也不是你把它養(yǎng)大的不是？你僅僅是獵獲了它，如此而已，所以不能全都?xì)w你。每天到山林里去的人都是很多的，你往回走，別人也在往回走，你扛一只獵物一路走回來，不知道要碰見多少人。每遇見一個人，你都得分出去一塊肉，到家的時候，也許，你能夠拿回自己家里的，還不夠一家人吃一頓。

也是因此，此人專門打麝香。而且，只是打傷它，不是打死它。他瞄準(zhǔn)的是獵物的腿，不是獵物的要害部位。一旦有了獵獲，他也是只近前看看，如果是母的，他就放了生，假如是公的，他便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刀來，割了麝香的香囊，別在腰間，照例，還把獵物放了生。據(jù)說，麝香是不會因此而死的，傷口可以愈合，麝香還能再生產(chǎn)。他要是萬一失了手，將獵物打死了，這才不得不割下一條腿來，犒賞他的獵狗，再割一塊肉下來，打算帶回家。他把剩余的肉扛到路上，路過的人，誰想拿誰拿，誰想拿多拿少，隨便，不關(guān)他的事了，總之，肉是人見人愛，不會浪費(fèi)的。他打算拿回家的肉本來就不多，最多也就五六斤重，走在路上，即使別人看見了，他也不會分給任何人，跟他們說清楚就是了。

此人的言外之意是，你想要，你到某某地方自己去割一塊不就行了，我沒有給你送到手里的義務(wù)是不是？他這么做了幾次，人們果然不跟他計較。這種行為慢慢地，到了后來，也就成了獵人的傳統(tǒng)。所有打獵的人都這么做。

麝香的香囊，在那時候，一只，一般可以賣到四五十元，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了。

此人后來跟我的遠(yuǎn)房堂叔玉成好上了，因為玉成也喜歡打獵。

他們常常結(jié)伴進(jìn)山。

很平常的一天，很偶然的一次，玉成把他的同伴，也就是那個河南人，一槍打死了。

不是玉成跟他有什么過節(jié)，也不是那人對玉成不友好。是玉成把他當(dāng)成了獵物，這才在情急之中扣動了扳機(jī)。

玉成以為有了收獲，他興沖沖地奔向獵物倒下的地點(diǎn)，近前一看，他傻眼了，倒在血泊中的根本不是什么野物，而是一個人，是他的同伴。

玉成嚇得魂飛天外。

玉成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同伴，也就是那個外地人，還沒有咽氣。玉成愣了片刻，怎么辦？玉成的思想意識激烈地斗爭了一會兒，之后，他趕緊將河南人扶起來，背在背上，飛快地往村里走。玉成回到村里已經(jīng)是三個多小時以后的事了，回到村里的時候，河南人依舊沒有咽氣。人們聞訊紛紛前來圍觀，都在暗自替玉成慶幸，期間，人們自告奮勇，接替玉成，并跟玉成一起，以更快的速度把受了重傷的河南人向鄉(xiāng)衛(wèi)生院里送?？墒?，快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時候，河南人終于堅持不住了，咽了氣了。

玉成張羅著，替河南人辦了后事。

辦完后事的第二天，玉成不見了，村里村外，旮旯角落，蹤影全無。

玉成逃了。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把要逃走的計劃，對他的媳婦蘭香，也沒有吐露一個字。

玉成逃走之后，是生產(chǎn)隊長到鄉(xiāng)政府和縣公安局報的案。這不能怪他，這是他作為生產(chǎn)隊長的職責(zé)所在。映秀并未告發(fā)玉成，她還沒有從悲痛中緩過神來，她還不知道怎么處理這樣的事情。

案子報了也就報了，跟未曾報案沒有什么不同。沒看見民警調(diào)查破案，也一直沒有玉成的消息。民警只到村里來過一次，了解了一下情況，臨走，民警留下話來，說是誰發(fā)現(xiàn)玉成了，要給縣公安局報告。民警離開之后，再未到村里來過。

人們都認(rèn)為，玉成是跟蘭香商量好了，才逃走的。蘭香又沒有辦法替自己開脫，她明白人們不相信她說的話，所以什么也不說，更不為自己辯解。玉成逃走后，大家都同情映秀的遭遇，漸漸地，連玉成的媳婦蘭香，也因為玉成的失手誤傷，自知理虧，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半年后，蘭香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而且一去不回。玉成的家里只留下玉成的老父親，孤身一人，艱難度日。

雖說是外來戶，可是，這一家河南人在村里度過的時光，原本是非常不錯的，跟任何人處得都很融洽，可能是遷到這兒之前就有一些積蓄吧，他們的日子過得也不像村里人那么拮據(jù)。映秀的男人死后，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大約一年之后，映秀獨(dú)自一人去了趟河南老家，不到半月，她又回了村。耽擱得久了，丟在這邊的兒女，映秀放心不下。其實，在她離開的這一段時間，村里的人，尤其是附近的鄰居，輪流著，在做飯前就給這三個孩子預(yù)計了飯量，飯做熟了就把映秀的孩子叫到家里來吃。映秀回村后，當(dāng)然知道這些事情，她臨走前并未叮囑鄰居們照看她的幾個孩子。映秀于是分別上門，真心誠意地，向鄰居們說了許多感激的話。映秀又堅持了大約一年的光景，期間，她找過鄉(xiāng)政府，也找過縣公安局。人們估計，關(guān)于男人的死，她想等一個結(jié)果。可是，沒有什么結(jié)果。連玉成的人都找不到，公安局當(dāng)然也就抓不到他，一切只能懸而未決。

映秀堅持不住了，等不住了，她又去了一趟河南老家。這一次，映秀很快就回了村?；卮逯?，映秀就開始動手變賣房屋和家里的器具，能賣的，賤價賣了，不好賣的，這家一件，那家一件，也送了人。

她很快就處理完了。

映秀帶著她的兒女，離開我們村，舉家回到故鄉(xiāng)去了。

送映秀離開村子的時候，全村人都深深地、由衷地，感到內(nèi)疚。整整一個村子的人，在映秀面前都抬不起頭來，好像不是玉成誤傷了她的男人，好像這個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參與其中，或者，都在故意欺負(fù)她，排斥她，做下了對不起她的事情。

一晃幾年過去了。

大約過了五年或六年，映秀再一次來到村里。人們問她，她說她還是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她還說，孩子們都大了一些了，可以幫她干活了。關(guān)于她在河南老家的生活狀況，映秀似乎不想多說，而這恰恰是人們很想了解的。映秀既然不想說，人們也就知趣地閉上了好奇或關(guān)心的嘴巴。映秀是來打聽案件的消息的。她說她已找過縣公安局了，還是沒有什么結(jié)果。映秀到村里來，說是專門前來看望大家的。她給每一家都買了小禮物。

映秀只在村里住了一晚就走了。

臨走，映秀說，她不打算再回來了。

聽說蘭香至今還未回村來，映秀對村里人說，你們給蘭香帶個話，讓她回來吧，她又沒有什么錯。

關(guān)于案件，映秀說，她不想再等那個結(jié)果了。

從此，村里人不知道映秀的任何消息，仿佛這個人，包括她的一家人，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蘭香雖在娘家住著，時間長了，也不是辦法?？墒牵词谷绱?，她帶著孩子，仍然在娘家村里，生活了將近十年，玉成雖然失蹤了，她卻沒有改嫁。蘭香也在等。十年之后，蘭香確信映秀一家人是不會回來的了，這才帶著孩子回到村里來住。

蘭香不能不回來，因為玉成的父親去世了。

蘭香要是不回來，這個家就名存實亡了。

三十多年后，玉成意外地回了村。

三十多年來，玉成遭的罪，受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為自己的失誤，可以說，也是付出了代價的，雖然僥幸逃脫了法律的懲罰，但他不能逃脫的，是良心的不安與譴責(zé)，他付出的是生不如死的三十多年美好人生。村子里的人，或遠(yuǎn)或近，畢竟都是玉成的親戚，人們理所當(dāng)然地原諒了玉成，再沒有人到縣公安局或鄉(xiāng)政府去告發(fā)他了，也沒有人到村里來找他，追究他過失殺人的事。玉成也沒有到縣公安局去自首。人們都說，要是玉成當(dāng)初就去投案自首的話，也許不會判死刑，也許他十年前就回來了?？墒牵罨蛉松?，丁是丁，卯是卯，是沒有也許更不可能重新再來的。

人們見到玉成的時候，玉成須發(fā)飄飄，須發(fā)皆白，六十多歲的人，看上去仿佛是八九十歲行將就木的人，蒼老得不成樣子了。如果不是玉成自報身份，即使是蘭香，也認(rèn)不出他來了。

這三十多年，玉成是怎么過的？

故事又要回到開頭，重新從瀑布底下的石缸那兒說起。

據(jù)說，玉成是在石缸旁邊，獨(dú)自一人度過這三十多年時光的。也就是說，玉成并未逃遠(yuǎn)，而是在距離村子很近的地方，過了三十多年的隱居生活。

玉成說，離家出逃之后，他就躲在他跟河南男人打獵時，出事點(diǎn)附近的那一塊林子里。玉成先是在森林里躲躲藏藏，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餓了吃野果野菜，渴了喝一口山泉水，晚上找一個背風(fēng)而干燥的地方，抱著獵槍打盹兒。玉成出門前帶足了火藥和鐵砂，槍是他的膽，也是他用來吃飯的工具。他不能沒有它。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玉成誤打誤撞，終于走到了瀑布底下，石缸跟前。

玉成被他看見的一切，驚呆了。

石缸旁邊，是一塊巨大的空地，靠近懸崖的山根下，有炕，炕上有草，可鋪可蓋，炕也被柴草圍成的簡易屋子庇護(hù)著，只要稍加修繕，足夠遮風(fēng)擋雨。草屋外邊，赫然半依著一具完整的人骨架。這讓玉成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來。

鎮(zhèn)定下來之后，玉成又仔細(xì)查看。在草屋一側(cè)，有石頭砌成的灶，灶上有鍋，盡管鍋已銹跡斑斑，玉成試了試，勉強(qiáng)還能湊合著用。在陽光能夠照到的開闊地帶，是一大片已經(jīng)荒蕪的曾被開墾過的土地，足夠一個人耕種，過活。玉成想，這里的一切，肯定是那個死在這兒的人留下來的。玉成又想，別人來不了，或根本不打算到這兒來，野獸也來不了，即使附近村民喂養(yǎng)的家畜，照樣到不了這兒。周圍都是天然的屏障嘛。這一點(diǎn)，作為本地人，玉成是明白的。

天無絕人之路。

沒有地方可去，也無路可走，玉成覺得，對自己來說，這兒真是一個好地方，好像是專門為自己預(yù)備下來的。

玉成挖一個坑，掩埋了那人的遺骨，在石缸旁邊，住了下來，過起了野人般的生活。后來，玉成又在那人的墓旁，給被他誤殺的河南獵人，也修了個墳頭。閑來無事，玉成就在兩個墓之間，跪一會兒，順便想些事情。

不知道哪朝哪代，這一帶戰(zhàn)亂不斷，緊接著又是百年不遇的旱災(zāi)，鬧了一場大饑荒，那一年的莊稼，顆粒無收。據(jù)說，天災(zāi)加上人禍，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村子里，很多人顧不上臉面，勉強(qiáng)挨到秋天了還是沒什么指望，就紛紛背井離鄉(xiāng)，干起了討飯的營生，放不下臉面因而未出門去討飯的，因害怕亂兵而沒有膽量出門討飯的，在村里，也有近一半人，這一半人里，又有一半，就在那一年，最終餓死在自己的家里。

有一個人，為了躲避戰(zhàn)亂與饑荒，也為了不被餓死，想出了到山里去打獵來填飽肚子的辦法。

這個人在林子里轉(zhuǎn)悠了好多天，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供獵獲的野物。他非常后悔，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夢見瀑布下面有成群的野物。他睡醒后想，不如到瀑布下面去看看。就這樣，這個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他掙扎著，輕易就走到了石缸跟前?？墒?，石缸周圍不過是一片很大的開闊地，他連一只野物也沒有看見，這個人后來就被眼前的景象給迷住了。他想，在這里種出來的莊稼總不至于還會被太陽曬死吧？天再怎么旱，水這么近，他完全可以澆灌他未來的莊稼，不是嗎？

這個逃荒的人在離開村莊前，家里就沒有一個親人了。他在石缸一側(cè)的空地上，搭建了茅屋，開墾了土地，從此過起了隱居的日子。他的后半生就在那兒生活。只是到了后來，這個人老得快要死了，才萌發(fā)了重新回到家鄉(xiāng)的念頭。他想埋入家族的祖墳，以便死后可以把自己寫進(jìn)家譜里，可以享用后輩的祭拜。但是，他出發(fā)了好多次，每一次都無功而返，最終不得不終老山林，野人一般過完了殘生。

上一任隱居者的事，玉成是從那人用木炭寫在石壁上的文字里，了解到的。玉成想說多少，別人就只能了解多少，關(guān)于那個人，除了非解釋不可的，玉成才會說說，別的，他不想多說。我曾經(jīng)問過玉成，他對我，也是不肯多講一點(diǎn)點(diǎn)，我只得作罷。我能夠知道的是，那個隱居者不甘心做一個無名之鬼，故而在臨死之前，將自己的生卒年月、來龍去脈、一生經(jīng)歷，包括自己的名字、籍貫、親屬，等等等等，都寫了下來。玉成童年時上過幾年初小，粗通文墨，那人寫在石壁上的文字，玉成多半是認(rèn)得的。

三十多年里，玉成從來不曾回過一次村子，他堅信自己有能力從石缸那兒走出來，走到他熟悉的村莊里來，但他覺得，自己犯的是殺人的罪，是死罪，不如不回來了。

他甚至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父親肯定去世了，蘭香肯定改嫁了，他冒險回去，又有什么意義呢？

就這么，玉成在石缸旁邊，隱居了三十多個年頭。

老都老了，玉成卻又不想像上一位隱居者那樣死掉，要不是自己意外地走到了石缸那兒，連一把老骨頭都沒有人替他埋，這是他最基本的想法。考慮到身后的事，玉成最終選擇了回村。玉成是一個普通人，當(dāng)初，他不想為自己的過失承擔(dān)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墒?，隨著年齡的增加，挽在他心里的疙瘩越來越大，這使他寢食難安。玉成不能不解開它。

玉成橫下心來想，即使被公安局抓了去，殺了頭，也比死在荒郊野外要好，他想，比起河南人來，他活夠了，也活得夠本了。

就這么，玉成回了村。

玉成回村后不久，就到縣公安局去投案自首?？墒?，公安人員聽了玉成的供述，查閱了他當(dāng)年的卷宗，說，他的案子已經(jīng)過了追訴期限，不予追究了。公安人員留下了玉成的聯(lián)系方式，讓他回去，還說，如果有事，他們會通知玉成的。公安人員還笑著對他說，你的情況，要是當(dāng)年你沒有逃走，也是不會判死刑的。如果那時候就自首的話，最遲十年前，他就該刑滿釋放，回了村了。

玉成松了一口氣，背負(fù)了三十多年的沉重的包袱，一下子卸了下來，他覺得一身輕松，說不出的暢快。

當(dāng)然，他也深深地，為當(dāng)年的選擇，感到后悔。

玉成回村之后，又想起了映秀一家人。無論如何，他仍覺得愧對他們。玉成想到映秀的河南家鄉(xiāng)去一趟，去找映秀，求得她和孩子們的原諒與寬恕?？墒?，映秀一家究竟在河南的什么縣玉成也不知道，不用說更具體的鄉(xiāng)鎮(zhèn)或村社了。玉成沒有他們詳細(xì)的地址，自然是去不了的。他只能放棄這個想法。

回避錯誤顯然是不對的，面對它，才是正確的選擇。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擔(dān)當(dāng)，不面對自己的過失，付出的代價，往往只會更大。

再未有人來追究玉成殺人的事情。

玉成后來曾到上一位隱居者所說的那個村莊里去打聽過，那個村子里沒有人知道第一位隱居者，玉成也不知道，那個村里，誰有可能是上一位隱居者的后輩。問題的關(guān)鍵還在于，無人知道那個饑荒加戰(zhàn)亂的時期，究竟屬于哪朝哪代，是不是真的出現(xiàn)過，更無人愿意認(rèn)可第一位隱居者，把他看成是他所指定的那個村子里的人。這么一來，無人替第一位隱居者出面上家譜，就是情理中的事情了。誰也不會把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寫在自己這個家族的家譜里。玉成想，要是第一位隱居者把他所處的年代也記下來就好了，如果是這樣，他興許還能找出一點(diǎn)兒蛛絲馬跡來，替上一位隱居者完成他的心愿。

話又說回來，身后的事，誰會想得那么周到呢？

一個人與他所處的時代是分不開的，一旦分開了，必然被后人忘卻，被歷史湮滅。

現(xiàn)在，今天，玉成還活著。

玉成死后當(dāng)然可以寫進(jìn)我們這個家族的家譜里，無論他活著時犯過什么錯。因為他最終選擇了融入社會，回到我們中間來。

關(guān)于石缸的若干傳言，都是因玉成之口，才在村子里慢慢傳開的。只是由于進(jìn)入的艱難，也因為忙于生計，并未有人專門到石缸那兒去探險，以此來驗證玉成的說法。

一切的一切，只能姑妄聽之。

“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贝謇锶伺紶栂肫鸷幽先藖?，都這么說。這當(dāng)然是從老一輩那里傳承下來的話。這句話意思是說，品行好的人往往難以終老，反而是品質(zhì)很差的人，能夠長命百歲，壽終正寢。天意就這么不遂人愿，命運(yùn)就這么不公平。說這話的人，顯然是對那個河南人的死，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惋惜。

人們感嘆說，真是應(yīng)了那句古話：“生有時候，死有地方?！边@的確是一句老掉牙的話，它意思是說，人出生的時間和死亡的地點(diǎn)，包括從生到死的過程，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是任何人都擺脫不了的。人們說，如果不是這樣，這個河南人為什么要大老遠(yuǎn)地遷移到我們村來？這當(dāng)然是唯心的宿命論觀點(diǎn)，是錯誤的。但是，時至今日，我的鄉(xiāng)親們?nèi)匀幌嘈胚@樣的說法。這當(dāng)然是人們的傳統(tǒng)觀念在作怪。

無論科技怎么發(fā)達(dá)，社會怎樣進(jìn)步，要想改變一個人甚至一群人的傳統(tǒng)觀念，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

不知道映秀和她的兒女們?nèi)嗄陙?，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改嫁。希望她能夠再嫁一個好男人，希望她和她的一家人，身體健康，過得平安、幸福。

玉成是這么想的。

村子里的人，也這么想，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