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上海三聯書店 王笑紅
溫故一九四二:我們都是災民的后代
文/上海三聯書店 王笑紅
我總覺得中國之所以能夠發(fā)展到今天,仍給人以信心,是因為這些性情溫和、深明大義的人的存在,而不是那些心懷叵測、并不善良的人的存在。
作者:劉震云
出版:人民文學出版社
劉震云
著名作家,1958年生于河南省延津縣。主要作品有《單位》《官場》《一地雞毛》《我叫劉躍進》《手機》《故鄉(xiāng)天下黃花》《故鄉(xiāng)到處流傳》《故鄉(xiāng)面和花朵》和《一句頂一萬句》等。其中《一句頂一萬句》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開始讀《溫故一九四二》,我才發(fā)現它不是一部長篇小說,它篇幅不長,而且更像是一部非虛構作品。用作者劉震云自己的話說:“《溫故一九四二》用的是調查體,但也不是調查的寫法,從歷史到現實,從資料到采訪,是未經加工的材料拼接,它把許多不相干的事,扯到了一起?!彼拿\一波三折,從不被文學界承認,到被譽為“波瀾壯闊和震撼人心的民族心靈史”。
1942年,太平洋戰(zhàn)爭進入第二年,中國抗日戰(zhàn)爭處于戰(zhàn)略相持階段,那一年,宋慶齡訪美、甘地絕食、丘吉爾感冒……1942年,“我故鄉(xiāng)發(fā)生了吃的問題”。河南大旱,繼而發(fā)生了遮天蔽日的蝗蟲,導致莊稼顆粒無收,“成千上萬的人正以樹皮與野草維持著那可憐的生命”,“哀鴻遍野”這個詞在災難面前也顯得矯情,最終300萬河南人餓死。
《溫故一九四二》回顧的就是這場災難,劉震云的故鄉(xiāng)延津縣是當時旱災最嚴重的縣份之一。作者采訪了這場災難的親歷者,姥娘、范克儉舅舅、花爪舅舅、郭有運以及蔡婆婆。但他們大都對那場災難語焉不詳,就連年份也記不清了,“餓死人的年頭多得很,到底指的是哪一年?”作者試圖問花爪舅舅一些人們如何餓死的細節(jié),花爪舅舅憤怒地說:“人家人都餓死了,你還要細節(jié)!”雖然千千萬萬這些普通的百姓是最終的災難和成功的承受者和付出者,但歷史歷來與他們無緣,他們?yōu)槲幕潭人?,無法完整而清晰地講述所承受的苦痛,他們的生活于是成為“無文的歷史”。
作者意識到,他無法靠零碎的、注定夾雜了當事人記憶錯亂和本能的增刪的回憶來重現1942年那場災難的全景,于是訴諸文史資料和當年的報刊。
首先是《大公報》駐河南戰(zhàn)地記者張高峰1943年2月1日的報道《豫災實錄》,張高峰不但描寫了災難是如何一步步加劇的,還寫了人們都吃些什么,如樹皮、稻草、干柴和有毒的“霉花”。一位農夫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吃柴火!真不如早死”。翌日,《大公報》總編王蕓生發(fā)表社論《看重慶,念中原》,批評國民黨政府限價及仍然在河南征稅,并呼吁人們賑災。這兩篇文章讓“委員長”大為光火,《大公報》為此被停刊三天。
當河南發(fā)生大旱災、大災難的消息傳到“委員長”那里時,他判斷情況不至于這么嚴重,甚至懷疑地方官員虛報災情?!霸跂|方餓死300萬人不會影響歷史”,“委員長”視野所及是更重大的國際國內問題:中國的同盟國地位、對日戰(zhàn)爭、國民黨內部和國民政府內部各派系的斗爭,這就使得他難免不“以百姓為芻狗”,甚至嚴令河南的征稅不得緩免。雪上加霜的是,官員、商人和地主借災民的災難去投機發(fā)財,拼命以罪惡的低價收買農民祖輩留下來的田地,千千萬萬的河南農民奔走在逃荒的路上。
《大公報》??铖v重慶的外國記者一片嘩然,《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決定親赴河南一探虛實,他沿著難民逃難的反方向采訪,記錄了大逃荒的情況。災民對故鄉(xiāng)徹底失去信心,他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帶著鐵鍋鋪蓋,連時間——座鐘都帶走了。逃荒的方式是扒火車和行走。許多災民摔死、被軋死,但火車從不為此停下。當再也沒什么吃的東西時,人們開始賣兒賣女,人們的唯一想法就是要吃飯,同情心、家屬關系、習俗和道德蕩然無存。在最后的絕境,開始發(fā)生人吃人的情況。白修德拍下了狗吃人的照片。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目睹的悲慘世界是真實存在的。
《大公報》和《時代》的報道對賑災起到了重要作用。當白修德和《泰晤士報》記者福爾曼把照片攤在蔣介石的面前時,他的“兩膝輕微地哆嗦起來”,隨后讓記者提供治災不力的官員的名單,許多普通河南百姓的生命得救了。
外國教會參與到救濟河南災民的工作中來,設立粥廠、開辦教會醫(yī)院和孤兒院。非洲有句諺語,養(yǎng)育一個孩子需舉全村之力。劉震云寫道,兒童是一個國家或一個政府的晴雨表。如果一個政府在兒童一批批餓死的情況下,它也聽任不管而推給外國人的話,這個政府到底還能存在多長時間,就值得懷疑了。
正如我們所能想到的那樣,1942年的這場災難既是天災,更是人禍。在糧食問題背后是權利關系和制度安排問題。白修德指出,最令人恐懼的是,這場災難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從1940年開始,河南的莊稼就欠收,軍隊的補給完全依靠當地征收的糧食,各級政府官員每人每月都有糧食的配額。政府官員本來以為秋收的莊稼會夠農民吃的,但旱災使1942年秋顆粒無收。這是災難發(fā)生前的情況,災難發(fā)生后,“委員長”先是不以為意,在媒體的壓力下,下達了救災命令,但整個救災過程的特點是“愚蠢和效率低下”,成為一場鬧劇。鬧劇的承受者仍是災民,省政府官員仍能擺出豐盛的菜肴招待白修德和福爾曼。
劉震云作品的一大特點是“鄉(xiāng)音未改”,語言樸實,充滿了河南味的幽默。比如,姥娘形容起旱災,“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地上澆一瓢水,‘滋滋’冒煙?!彼f:“我的河南鄉(xiāng)親,臨死之前,給這個世界留下了最后一次幽默?!碧踊穆飞希蠌堮R上要餓死了,他臨死前,想到的不是妻離子散的生死之別,而是想到了兩天前被同樣餓死的朋友老李,“老李前天死了,我比他多活兩天,值了?!?/p>
在談到為何寫這部作品時,劉震云說,他的母親就是他的外祖母在逃荒路上收養(yǎng)的,“我們都是災民的后代”,“我總覺得中國之所以能夠發(fā)展到今天,仍給人以信心,是因為這些性情溫和、深明大義的人的存在而不是那些心懷叵測、并不善良的人的存在?!?/p>
他為此拿出“笨拙的精神”,走遍河南、陜西、山西三省,查閱了許多史料,到圖書館去查1942年的報紙,以免“信馬游韁和瞎編”。將這部“波瀾壯闊和震撼人心的民族心靈史”搬上銀幕也是馮小剛導演十幾年來的心愿。他們?yōu)榇烁冻龅呐?,他們對歷史的責任感令人尊敬。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