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格桑亞西
我眼前的菩提怎么看都是一棵實實在在的樹,軀干粗壯,枝葉繁茂,樹枝向左、右、后三個方向越伸越遠(yuǎn),漸漸不堪重負(fù),需要用胳膊粗細(xì)的鋼柱支撐,只有往前面是不能生長的,前面是一座高塔,也是大菩提寺的標(biāo)志。
印度有數(shù)不盡的菩提樹,但是菩提迦耶的這棵樹的身份與眾不同,這是和佛祖密切相關(guān)的樹。在公元前6世紀(jì)的一段日子里,它晴天為孤獨的佛祖遮陰,雨天替他蔽雨。那是悉達多王子最痛苦的一段日子,就仿佛破曉前最黑暗的黎明時分,一種全新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即將被他參悟出來,許多人的命運將因此而改變。但是如果沒有這棵樹的庇護,一切的一切很可能化為烏有。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在這一帶苦苦修行了6年。
直到今天,苦修依然是印度地區(qū)非常流行的一種修行方法。目光深遠(yuǎn)的人試圖通過有意折磨肉體來磨礪自己的精神,提升生命的境界,以期最大限度地接近神靈。這樣的方式有點像中國先哲說的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樣的人現(xiàn)在還有很多,我在印度旅行時與他們多有接觸,或跣足散發(fā)于街市,或半裸高臥在城門。他們是內(nèi)心真正 搖滾 的人。
悉達多嚴(yán)格要求自己。他赤身裸體靜坐冥想,完全不避驕陽流火抑或風(fēng)雨如晦。每日僅食一麥一麻,甚至幾天幾夜不吃不飲。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使他眼窩深陷,皮膚漆黑若炭,身體極度消瘦。
他早已精通古老的瑜伽術(shù),卻依然得不到真正的解脫。終于,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黑夜過后,他領(lǐng)悟到印度的哲學(xué)思想中并沒有能夠使人達到大徹大悟境界的真理,自己的一味苦行除了白白送掉性命最終將一無所獲。悉達多決定結(jié)束這場漫無邊際、不得要領(lǐng)的修行。他忍受了其他苦修者的譏諷和嘲笑——他們中間的五個人將來會成為他的開山弟子,當(dāng)然這一切此時還毫無征兆。他用最后的力氣蹣跚著走出森林,在尼連禪河中洗去身體上累積6年的積垢,隨后接受了蘇加塔村的牧女難陀和波羅為他熬制的乳粥,穿上一件送葬人施舍的舊長衫。
他是在29歲的一個夜晚舍棄曾經(jīng)的一切,毅然決然走向未知的曠野,開始自我放逐的。進食后的悉達多王子慢慢恢復(fù)了體力,謝過好心的牧女,獨自走向河對岸一棵枝葉繁茂的菩提樹。
我花150盧比專門打車去了蘇加塔村。渡過干涸的尼連禪河,在一個小山包上找到一處小廟,供奉有粗糙的塑像,人們告訴我這就是記載中饑腸轆轆的佛祖接受乳粥的地方。
這里可以望見正覺山,樹蔭下躺著許多乞丐。兩千多年前的悉達多就是從這里堅定地走向那棵菩提樹的。抵御過許多的試探,戰(zhàn)勝了無數(shù)的誘惑,49天后他成功了。佛經(jīng)中有相當(dāng)準(zhǔn)確的記錄,這一天是中國農(nóng)歷十二月初八。在這一天的凌晨悉達多王子超越了最后的煩惱,大徹大悟,成了有大智慧的佛陀。
那一刻,天鼓齊鳴,發(fā)出妙音,云端降下繽紛花雨。因為他屬于釋迦部族,眾生就尊稱他為釋迦牟尼,意思是釋迦族的圣人。那一年,他35歲。從此以后,苦海中掙扎沉浮的人們有了一個依稀可以回頭望見的岸邊。
而這棵最初的菩提樹也成為與眾不同的圣物,成了被景仰和崇拜的對象,千百年來吸引著成千上萬的人。他們或頂禮膜拜,或求索發(fā)現(xiàn),或游覽賞玩,其中包括中國東晉的僧人法顯和唐代的僧人玄奘、19世紀(jì)的英國退役軍官康寧漢姆,還有正站在樹蔭下純粹旅行的我。
我是赤足走近這里的,所有走近這棵樹的人也都是赤足的。他們來自世界各地,像我一樣,不一定都是佛教徒,也許是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泰國人、斯里蘭卡人 朝圣的方式多種多樣:圍護著菩提樹的石頭欄桿上掛滿成串的金盞花,供桌上擺滿鮮靈靈的荷花、紅白顏色的睡蓮和各式各樣的食物,銅器里盛滿清水。虔誠的人們相信,自己喜歡的美食佛祖也同樣喜歡。玻璃柜里是兩方石板,上面有深深的足跡,有人告訴我那是佛祖的腳印。
但我覺得對于人來說,這腳無論如何還是太大。也許是佛祖走過很遠(yuǎn)的路,把腳走大了許多。也許就是后人的想象,那樣偉岸的人物應(yīng)該有這樣的大足。閉目端坐的白人老者幾乎一整天紋絲不動,我上午看見的他是這個姿勢,黃昏再來依然是這個姿勢。他是在效法當(dāng)年的佛祖。
身著黃袍的泰國人面向菩提長跪,任我前后左右拍照,旁若無人,口中念念有詞。我覺得他已經(jīng)達到 菩提本無樹 的境界了。一隊東方面孔在金剛座前合影,手忙腳亂地展開一面旗,原來是中國杭州居士朝圣團的隊伍。
紅衣僧侶人數(shù)最多。他們盤腿坐成一個方陣,占據(jù)了菩提樹下最大的一片濃蔭。他們齊聲吟頌經(jīng)文,宏大低沉的聲音像一個只有低聲部的合唱隊。課間休息的時候,有專司茶點的年輕僧人為他們服務(wù)。茶是奶茶,點心是奶餅。他們且吃且飲,年紀(jì)小的沖我蓮花般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環(huán)繞大樹的許多小佛塔之間擠滿了磕長頭的人,看模樣僧俗皆有。他們把單人床板大小的厚木板鋪在地上,不停地五體投地,趴下又站起。在圍繞菩提樹展開的所有活動中,這算是最繁重的體力活兒。
日本女人很安靜。我遇到的所有日本人都很安靜。他們總是溜著墻根輕手輕腳行進,他們的團隊永遠(yuǎn)像一支潛行的軍隊。在他們的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神態(tài)總是隱忍的樣子。安靜的日本女人端坐樹下,翹首等待一片心形的菩提樹葉。我和她一起等,對每一陣風(fēng)都充滿了期待。
風(fēng)有的是,枝葉也動,就是沒有葉片翩然落下。這些樹葉就像人的牙齒,沒有松動就斷斷不會無緣無故地脫落,沒有緣分,等也是白搭。
我并不感到失望,也不去買大門口小販叫賣的那種葉片。一切隨緣,等不到,就不要。這也是佛經(jīng)中的意思。我今天能夠毫不懷疑地來到菩提迦耶,來到這棵菩提樹下,就是和中國的法顯、玄奘有關(guān)的。
19世紀(jì)中葉,他們的《佛國記》和《大唐西域記》先是翻譯成法文,緊接著又從法文翻譯成英文,更加重要的緣分是英譯本被康寧漢姆讀到了。此前,佛教產(chǎn)生和傳播的過程在印度一片空白。
既然生命譬如朝露,不過曇花一現(xiàn),歷史又有什么意義?崇尚這種哲學(xué)思想的印度人連今生都看淡,何況過往。相信去日苦多的他們今朝有酒今朝醉,喜歡輕裝前行,對治史之類煩瑣嚴(yán)肅的事情毫無興趣。
在印度人看來,只要生如夏花、死如秋葉就夠了,如果死后能夠在恒河邊火葬簡直就完滿了。我在恒河畔的古城瓦拉納西常常看見送葬的隊伍,死者完全被金盞花覆蓋,親人們也絕不呼天搶地,還真的如泰戈爾說的 死如秋葉之靜美。
到了康寧漢姆的時代,曾經(jīng)輝煌的佛教寺院早已凋敝,佛陀的遺跡和宏偉的建筑大多殘破不堪,湮沒在綠色叢林深處,成為似是而非的傳說和支離破碎的記憶。
面對千里迢迢來朝拜的佛教徒,當(dāng)?shù)厝酥挥姓Z焉不詳?shù)慕忉尅K麄儼汛笃刑崴抡f成印度教大神濕婆的住地;阿育王為紀(jì)念佛祖在鹿野苑第一次開壇講經(jīng),于公元3世紀(jì)修筑的答枚克佛塔則被含糊為存放國王骨灰的陵寢。
即使到了現(xiàn)在,和許多人的感覺不同,佛教在印度宗教體系中也只占有很小的比重,佛教徒還不到總?cè)丝诘陌俜种?。佛教在印度的產(chǎn)生和傳播就是個墻里開花墻外香 的過程。墻外面的人景仰得不能自已,墻內(nèi)的人倒有些莫名其妙。幸好有法顯和玄奘的游記,幸好有康寧漢姆們英國式一絲不茍的嚴(yán)謹(jǐn)。尤其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它的文字也許不夠激情飛揚,但千年前特有的簡練筆法,尤其是對西域各國地理坐標(biāo)和景觀建筑的精準(zhǔn)描摹,為千年后的康寧漢姆立起一幅精準(zhǔn)的谷歌地圖。
我們無論怎樣夸大玄奘的重要性都不為過,中世紀(jì)印度的歷史漆黑一片,他是唯一的光亮??祵帩h姆曾經(jīng)這樣感慨過。按圖索驥的英國退役軍官經(jīng)過不懈的求索,終于一一還原出當(dāng)年的面貌,使長約千年幾近湮滅的歷史大白于天下?,F(xiàn)在看到的大菩提寺高塔就是他在19世紀(jì)后期修繕一新的。
至于玄奘當(dāng)年到了菩提迦耶,甫一看到大菩提樹,自己就先被傾倒。他辭別長安,西行求法,已經(jīng)整整十年。其間,雞聲茅店月的早行,餐風(fēng)飲露的艱辛,八百里流沙的煎熬,強盜奪命的危情,高官厚祿的供養(yǎng),美女國王的苦苦挽留,大師都不為所動。但是到了這里,在佛法的源頭,面對最初的菩提樹,大師終于不能自持地還原為一個人。書中記載,玄奘在菩提樹下 五體投地,悲淚盈目。這時的他像一個受盡委屈的游子,終于回歸溫暖的家園,回到親人的懷抱。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任何人心中都有他的柔軟和脆弱,我們的玄奘師父也不例外。相信就在這個地方,在很多年以前,接受了牧女乳粥的悉達多定然也曾熱淚盈眶過,不然他不會望著尼連禪河對岸的菩提樹發(fā)愿:我如果不圓成正等正覺的佛果,寧可碎此身,終不起此座。不然他不會在得道之后廣收門徒,度人無數(shù)。總結(jié)其一生,從鹿野苑開始,佛陀說法四十余年,談經(jīng)三百余回,直到八十歲時在拘尸那伽城外娑羅雙樹林間疊足安臥,面西長逝。
據(jù)說,就在佛陀去世的剎那間,菩提迦耶的大菩提樹葉凋落殆盡,之后又恢復(fù)如初。自此,每年忌日,菩提樹都會樹葉落盡,然后復(fù)生如故。最初的菩提樹就是有這般的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