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壞”女人一點掌聲

當代紛紜糟雜的婚姻煩惱，其實充滿乏味的老戲碼。春節(jié)前，杭州媳婦肖艷琴難以消化前夫的出軌，選擇在結(jié)婚紀念日“自殺身亡”，留下“萬言遺書”。網(wǎng)友一邊倒地“人肉”和痛責其前夫與第三者——這一幕已經(jīng)在幾年前的姜巖自殺事件中上演過一次。不過，由于肖艷琴后來在電視專訪節(jié)目中“死而復生”，輿論頓時轉(zhuǎn)向?qū)λ呐谵Z。

這個轉(zhuǎn)折意味深長。這等于說，女性在婚姻中只配給予“哀悼的同情”，當你并沒有成為徹底的犧牲品，你就不配得到這種“哀榮”。這真是對婚姻關(guān)系中道德義憤的反諷。

性道德的幻覺

肖艷琴的遺書有很多典型的婚姻迷信論述。她非常確定婚姻中真實存在公平的“（性）道德”。她說：“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男人出軌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在我這里，我永遠都沒有辦法接受這種事情……違背道德和原則的錯誤永遠都是錯誤……是不正常和不應(yīng)該被接受的?！?/p>

是的，妻子們遇到出軌時，往往是盯梢、抓奸、一哭二鬧三上吊，到處開訴苦會，不就是因為肯定道德站在自己這一邊，群眾會懲罰失德之人嗎？不過，仔細思量，幾千年來，又有哪個男人因為跟妻子之外的女人睡覺，而受到道德懲罰、遺臭萬年呢？ 除了臺灣的通奸罪還沒去除刑責，起訴權(quán)利算是被背叛的原配分家析產(chǎn)的砝碼，中國女人無法指望外界的責罰。

有個誠實的男人100多年前說了實話——恩格斯在他的名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認為，一夫一妻的專偶制只是限制了女性的性自由，而男性則實際上可以繼續(xù)淫游（納妾、嫖娼和濫交），“以便用這種方法再一次宣布男子對婦女的無條件統(tǒng)治乃是社會的根本法則”。也就是說，婚姻中的忠貞只是針對女人，男人豁免。

王功權(quán)的“微博私奔”是個好例子。王在“私奔”之后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愛情是一個問題，婚姻又是另外一個事情，或者說愛情、婚姻、忠貞是3個層面的事情。這不是什么驚人之語，男性多半心有戚戚，然而，女人們一直在接受相反的教化，怎能面對對方出軌，不痛苦萬分？可是，要把男性千百年來從未被約束過的性，局限在一段婚姻里，這是信念，還是自欺欺人的想象？

肖艷琴的遺書寫道：“我想起他曾經(jīng)說我就像是住在一個童話城堡的公主，而他要當我與外界世俗社會溝通的唯一橋梁，這樣他就可以成為我的全部和唯一的依靠了。是的，他確實成為了我唯一的依靠，成為了我童話城堡的大門?！?/p>

肖艷琴和之前自殺的姜巖，經(jīng)濟上對丈夫并沒有依賴，甚至都在不同階段獨擔家計。但她們對婚姻有著嚴重的精神依賴。但有幾個女性可以擺脫這種依賴呢？從懂事開始，關(guān)于性、愛和婚姻，男性和女性從來都是在兩套不同的教化體系中。

婚姻，通常被形容為女性的“歸宿”，在各類婦女心理輔導類讀物中，作者們要求女性將婚姻當成“終身事業(yè)”來經(jīng)營。但對于男性，他們?nèi)松哪繕嗽谟凇白鲆粋€男人”，升官發(fā)財，成名成家。結(jié)婚，只是“立業(yè)”之前一個必經(jīng)的小程序；不結(jié)婚，哪里有一個終身免費的優(yōu)質(zhì)全能勞動力，給他搞定家庭內(nèi)部的一切——拿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勞動力再生產(chǎn)（吃飯、睡覺、娛樂、休閑）和人的再生產(chǎn)（照料養(yǎng)育下一代）？誠然，婚姻對于兩性都是重要的，但對于女性，婚姻更具有宗教性（因為她投入巨大、再婚即“貶值”），而男性則采取更為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只是人生配置之一，再婚是“第二春”）。

被誤導的女性

回到70后的青春期，可能當某位女中學生手捧羅曼史小說時，她未來的男朋友也許正窩在一間烏煙瘴氣的錄像廳，看著粗制濫造的“毛片”。即便男孩子們確實清純到對錄像廳的劇目沒有興趣，如一般青春期孩子那樣愛好文學，1980年代以后的文學作品，一大主題就是解放了男人的性?！皩じ鶡帷蔽膶W和“第5代電影”中，從《紅高粱》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再到《白鹿原》和《廢都》，那些露骨的性表現(xiàn)，彰顯的是男性的征服、享用和收藏癖。21世紀，在《康熙王朝》之類的肥皂劇中，陽具已經(jīng)成為開疆拓土的鐵蹄?？傊?，男性的性，總是正面的、被肯定的。但女性的性，在文學作品中永遠遮遮掩掩，如果一個女作家像男人那么寫性，她就會因此而出名——作為蕩婦或者美女作家被標記出來，這既讓她的作家身份大打折扣，又警示女人們不可逾越的雷區(qū)：性于女人，是不可言說的、危險的，是好女人和壞女人之間的那條高壓線。

70后女青年的青春期，不幸遇見了瓊瑤之類的羅曼史作家。那些彌漫著詩詞意境的小說，把一種淺薄、沒志氣的人生經(jīng)驗無限上綱：事業(yè)對于女性是累贅，執(zhí)著于事業(yè)、聰明能干的女子，其男友終將會把目光投向其溫柔、純潔而心事重重的妹妹。女人的敵人是其他女人（婆婆或第三者），她們永遠為男人爭奪，不共戴天。

最要命的是，羅曼史讓少女們誤以為世間存在這樣完善的男性品種：高帥（也許富）、體貼、浪漫，會跟女性一樣情感豐富并且喜歡語言交流，為愛忽忽如狂，喃喃地告白或獨白；而女性只需等待那個人把自己從不完整的人生中解救出來——女孩們的成長經(jīng)歷中，有各種聲音告訴她們，沒有那個理想的男人，她們的人生便是殘缺的。

羅曼史描繪的烏托邦，和生活中各種老生常談與監(jiān)視機制糾纏在一起，讓女人們相信，愛是生活的目的，情感是性的前提，交媾是屬于婚姻的神圣儀式——性、愛、婚姻三者合而為一，才是完美的人生。并且，以男性為中心的性的“定價系統(tǒng)”，規(guī)定性經(jīng)驗使女性“吃虧”，并在婚姻市場上貶值，因此要“守身如玉”，直到有合算的婚姻買賣再出手。恩格斯的描述是：“妻子和普通娼妓的不同之處，只是她不像雇傭女工做計件工作那樣出租自己的身體，而是把身體一次性出賣成為奴隸?！?/p>

而男人們成長于另一套性的規(guī)則。對于他們，性沒有神圣性可言，AV無非“愛情動作”，性是“占便宜”， 更有征服、占有等象征意義，因此多多益善。此外，女孩們看羅曼史的時候，他們在看武俠小說和《三國演義》，男性的世界永遠充滿征戰(zhàn)，無論是婚姻還是某一個女人，只是驛站而已。在一個男人的成長史中，他的任何地位提高、收入增加等進步，都使他“更像一個男人”，這些社會資本是他越來越強大的“陽具”，備而不用是不可想象的。從高中臥談會開始，男人的社交圈子就是一個分享、吹噓性享樂的共同體，性的共同冒險可能讓他們關(guān)系更為緊密。但爭相認同自己是“好女人”的努力，讓女人跟女人之間往往相互監(jiān)視性越軌。

性愛觀念中的性別差異，造成中國式婚姻中永遠的對立和矛盾。

不平等的各種規(guī)則，永遠自相矛盾。女人被要求純潔和專一，越是純潔專一的妻子越不能原諒丈夫的逢場作戲。男人必須在外面吃得開，按時回家的男人沒面子——越是不愛回家越有機會在外濫交。好女人應(yīng)該料理好家庭雜務(wù)——可這樣丈夫更有閑暇溫飽思淫欲，而妻子則沒有社交機會?！凹薜煤谩笔桥灾＃@也意味著男方更有資源對妻子不忠，要么無懼凈身出戶，要么能輕而易舉金屋藏嬌，或隱匿財產(chǎn)。如果遇上一個體貼老實的丈夫，那么可能就不算“嫁得好”，因為他通常不是一個成功人士。你越是像一個典型的好妻子，那么在性方面你可能就越乏味。作為第三者打跑了原配，或者原配打跑了第三者，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還是嚴防死守新的女人。

很顯然，徒勞的歹戲拖棚（閩南語，指一部難看的戲還一直演下去），是因為女人們自覺扮演注定要絕望的角色，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這是一個搭了幾千年的臺，要改變終局，只能拆解舞臺，打亂劇本。除了男女仍然存在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的不平等，困境最深層的原因是性的不平等。只要女性的性權(quán)利還是被各種戒律封鎖，被當成危險品，她們就無法在自己的人生中，主動使用它，用它開發(fā)出更多可能。

一切都值得嘗試……包括性，包括打破一切基于不平等的爛規(guī)則，包括對婚姻去魅——總之，只有女性有了跟男性一樣的出軌的機會、文化支持和實踐，男性作為一個整體，才會去反思婚姻道德的自律。

給壞女人一點掌聲，她們終將改變世界。

（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