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佘幼芝老人站在袁崇煥墓前,會想起小時候大伯給她說“磨石”故事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當然,這是我虛擬的一個情景,別說我是東施效顰模仿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開頭。佘家在北京城里為袁崇煥將軍孤獨守墓,經(jīng)歷已遠不止百年了,從1630年袁崇煥被多疑成性的崇禎帝下令處以凌遲致死,迄今已歷十七代、三百七十五年。佘幼芝在回憶中說:“我的先祖是袁大將軍的一個謀士。我小時候常聽我大伯說‘謀士,我以為是磨刀的石頭,我想我先祖怎么是石頭呢,后來我媽給我寫出來,我才知道是‘謀士,所以對這事印象特別的深。”如今讓她更加記憶深刻的是,她不得不搬離代代廝守的袁崇煥墓。
8月10日上午,我在央視暑假節(jié)目里看到這個專題片,看到了文物管理官員勸導佘幼芝的堂皇的說教,看到了佘幼芝被迫離開袁祠的潸然淚下。保護袁崇煥墓祠這一文物、遺產(chǎn)沒有錯,然而,為什么不想想佘家歷十七代為袁崇煥將軍守墓?這三百七十多年所沉淀出來的不正是寶貴的文化、稀見的遺產(chǎn)嗎?
如同這位明末杰出抗清名將的曲折經(jīng)歷,佘家為袁崇煥守墓的經(jīng)歷也是曲折的。他們的先祖冒著滿門抄斬的危險,黑夜里從菜市口的旗桿上盜下袁將軍的頭,偷偷埋在自家后院,臨終時立下遺愿:輩輩守墓,代代相傳。佘家歷十七代、三百七十多年為袁崇煥將軍守墓,是最好的“保護遺產(chǎn)”的遺產(chǎn),盡管它是非物質形態(tài)的,盡管它是屬于精神層面的。這一文化是歷十七代、三百七十多年而沉淀出來的,這一遺產(chǎn)是歷三百七十多年、十七代而升華出來的。這樣的文化遺產(chǎn),是活的文化、活的遺產(chǎn),它更加稀見、更加寶貴。
文化是生命的表達方式,遺產(chǎn)是精神的存在形式?!拔幕鄻有浴?,就是人類文明歷程中一種寶貴的文化形態(tài)。在四種世界遺產(chǎn)中,除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世界自然遺產(chǎn)和世界地質公園,還有“世界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chǎn)”,這最后一類我們往往不太明白、不見重視。遺產(chǎn)的多樣性,正是文化多樣性的一種表現(xiàn)。今年5月,筆者老家浙江省青田縣的“稻魚共生系統(tǒng)”,被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評為世界農(nóng)業(yè)遺產(chǎn),這個事情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沒想到那千百年來都在勞作中的“稻田養(yǎng)魚”也是“遺產(chǎn)”。按照糧農(nóng)組織的解釋:“世界農(nóng)業(yè)遺產(chǎn)屬于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一部分,在概念上等同于世界文化遺產(chǎn)?!比缃?,我們確實不能再狹義地理解“遺產(chǎn)”了。
然而很遺憾,只見物、不見人,只見形、不見魂,是國人眼光的普遍特點,“人”之文化、“魂”之遺產(chǎn),往往不被所見,不獲重視,這大抵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正是因為這樣的“文化”、這樣的“遺產(chǎn)”太罕見了,管理文化遺產(chǎn)的官員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這樣的遺產(chǎn)更要保護,更應努力讓其延續(xù)下去。活的文化被阻斷了,被弄死了,袁崇煥墓、袁崇煥祠、袁崇煥博物館、紀念館之類,也就失去了活著的靈魂。說得難聽點,讓歷三百七十多年、十七代的守墓人搬離袁崇煥墓,是一次無形的不見血的現(xiàn)代“凌遲”!
文化遺產(chǎn)無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都需要“零傷亡”、“零事故”,因為稀缺的文化遺產(chǎn)是不可再生的,破壞文化遺產(chǎn),就是破壞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就是破壞人類文明的見證。忘了是哪位哲人說的了:“人類有個可笑的習慣:越是迷路,跑得越快?!睂τ诜俏镔|形態(tài)的文化遺產(chǎn)的忽視甚至破壞,就是一條顯見的迷路歧途,在這樣的路途上,我們確實傻呵呵地越走越遠,越跑越快了!把活的文化弄死了,那么,“死”的文化生機何在?
我若去袁崇煥祠墓參觀,僅僅看“袁”肯定是不夠的,我肯定還要看“佘”,而且要仔仔細細地看,看佘家經(jīng)歷的十七代,看今日的佘家守墓人。失去了佘家守墓人的袁墓,已非本來的袁墓。墓地之草不是文化,墓旁守墓人才是文化。
【選自徐迅雷著《這個世界的魂》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版,標題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