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這是一個人妖顛倒的時代。如同“小姐”變成了蔑稱,什么時候開始,“雞”成了當(dāng)代口語中最簡潔粗鄙的隱喻,我真是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如同一個“搞”字,曾經(jīng)給少年的我一個無限想象的情色空間,照現(xiàn)在的定義,一個“雞”字所具有的意淫空間,在四十年前是足可以讓我等心跳意迷盜汗的。
然而事實上卻遠(yuǎn)非如此。雞,曾是我少年最親密的伙伴,只因為我的少年時代不堪回首。
父親被打成了“特嫌”,我和弟弟在里弄里就徹底孤立了。
被孤立的味道,極其難受。所有的游戲都和你無緣了,無論“逃江山”、“刮刮片”還是“打彈子”,都有群落的,沒人睬,你和誰玩去?別說小孩天真無邪,小孩恰恰非常趨炎附勢的,譬如大家在“造房子”,你一走近,大家就沉默,俄頃一哄而散,留你一人尷尬地晾在那里。
好在“雞友”出現(xiàn)了。1968年的春天,母親從菜場買來三只雞雛,放在草窩里,飼以菜屑和碎米,很快長大起來。反正學(xué)校停課,我們成天圍著它們轉(zhuǎn),摘皮蟲啦,捉菜蟲啦,喂它們活食,漸漸地可以去戶外活動了。
我敢說我至今沒有見過比小雞還可愛的動物。當(dāng)小翅膀髭出幾根硬羽時,它們開始定色,黑雛變成了“蘆花”,白雛變成“草黃”,最逗人的是那只棕色的雞雛,它長成了一只小小的黑底白星的“芝麻雞”,黑色的眼睛又圓又大,嘴腳也成了黑色,性格活潑,成天尋尋覓覓的,嘴里不停地嘰嘰咕咕著,我們最先叫它“小黑”,后來不知怎么地叫成了“黑非洲”。
入秋,“黑非洲”已經(jīng)亭亭玉立,一身羽毛緞子一般油亮,尾巴翹得特別高,呈元寶狀,雖然三只都是母雞,但是“黑非洲”首開生蛋的紀(jì)錄,第一只蛋是帶血的,那是它的“元紅”了,母親用鉛筆在上面做了標(biāo)記,我們因此特別憐愛它,兄弟倆喜歡長時間地用手去捋它的羽毛,把它摟在懷里,和它說著話。它呢,在很遠(yuǎn)的地方看到我們兄弟倆,就會拼命奔來,雞友,是絕對不會趨炎附勢的,那種信賴,至今想來溫馨。
但是好景不長。那一年的春節(jié)前夕,“里革會”突然掀起了“革命化的春節(jié)不許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高潮,天天有“紅袖章”捉雞,我們家的雞都很乖,一看到“紅袖章”,就由“黑非洲”領(lǐng)著頭,自動地踩著樓梯,撲通撲通地往上逃,開始還以為有人上來,乃見它們瞪大眼睛,倉皇擁入,大噱。始知禽類亦通人性,只差不能言語罷了。
凡運(yùn)動都是風(fēng)頭,俗云“捱不過風(fēng)頭是它狠,捱得過風(fēng)頭是你狠”,“殺雞風(fēng)”一過,我們家的“黑非洲”又高視闊步在宅前屋后了。
但是,它們都沒能捱過第二年的春節(jié)。
第二年的元旦一過,“里革會”的新招是我們怎么也想不到的:派出了“紅袖章”偷偷地撒“橡皮筋”,這橡皮筋活像蚯蚓,雞特別愛吃,吃了就“爛肚腸”,沒幾天就宛轉(zhuǎn)死去,再吃土霉素也沒有用,偶有灌麻油救活的,也成了歪頭瘸腳的殘疾。說來也怪,我們家的雞,就是不吃橡皮筋,因為“黑非洲”不吃,“蘆花”和“草黃”也不吃,然而“圖窮匕首見”,大約“小年夜”那天,“紅袖章”突然出動,雞們見勢不妙,拔腳往樓上逃,屏息躲入床底。“紅袖章”后腳跟進(jìn),問我們,雞呢?我們說不知道。他們立刻拿出高音哨子,鼓腮一吹,滿屋子雞飛狗跳,“黑非洲”再聰明,也沒有定力捱得過高音哨子。
我不知道前幾年的禽流感是怎樣撲殺雞群的,那時候簡單,“紅袖章”一點也不照顧我們的少兒心理,當(dāng)著我們的面,拿出剪刀,一把抓過千嬌百媚的“黑非洲”就是一刀,我們兄弟倆撲上去哭了好久好久……
四十年過去了,每當(dāng)春節(jié),我總要想起“黑非洲”,它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是一只禽類的概念了,而是少年時的一個玩伴、一個摯友,倘有輪回,也應(yīng)該四十歲了吧……